第四卷 奇聞異錄:不為人知的故事
鼉又被稱為“豬婆龍”或“土龍”,有人認為就是鱷魚,有人認為是甲魚的一種。卻說此條江鼉,爬到李鷸滴血的地方,將血跡舔食幹淨後,令人驚異的事發生了:食血後的江鼉,竟慢慢地站了起來,變成李鷸的模樣。李鷸卻渾然不知,依舊在前麵慢慢悠悠地走著。
仙俠傳說
遍翻唐朝誌怪與傳奇,給人兩個最深刻的印象:一是故事本身的詭譎與驚奇;二是那麽多優秀的篇章,竟都出自“無名之輩”的手筆。對於這些“無名之輩”,後人是如此陌生,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他們是曆史河流中的被湮滅者,絕大多數無法進入正史。但他們的作品卻熠熠生輝,值得我們長久地凝視。如果說在風雲時代裏,他們無法與皇帝、謀臣和戰將相比,那麽在他們自己所創造的詭幻世界裏,他們都是獨立自主的赫赫君王。
比如,虢州刺史袁郊,此人不過是一個地方官,但他卻塑造了最著名的兩個女俠的形象:聶隱娘和紅線女。二人之事均見於袁郊所著的《甘澤謠》中。這無疑是晚唐最出色的誌怪傳奇集。這部作品寫於唐懿宗鹹通九年(公元868年),它打通了唐傳奇與後世武俠小說(乃至仙劍小說)之間的通道。
聶隱娘和紅線女的故事,都與當時最強勢的藩鎮魏博鎮有關。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唐德宗貞元年間,魏博鎮大將聶鋒的女兒——聶隱娘年方十歲,她聰明伶俐,容貌娟秀。一天,一形貌異於常人的尼姑出現在聶鋒家門口,討飯之餘見到隱娘,非常喜愛,直言道:“將軍,可否把你家女兒交給我?”
聶鋒一皺眉:“為什麽?”
尼姑說:“我可以教給她一些東西。”
聶鋒自然惱怒,大聲指責尼姑。
尼姑一笑,說:“將軍莫急。隻是我與此女有緣,將軍交或不交,此女都是我的,就算您把她鎖在鐵櫃裏,我也必須將其偷去。”
尼姑走後,聶鋒坐臥不安。就在當晚,仆人來報:隱娘,失蹤了。
此後,聶鋒每想到女兒的模樣,就以淚洗麵。可是,就在隱娘消失的第五個年頭,古怪的尼姑突然又出現在門口,身後的女子正是已經十五歲的聶隱娘。
尼姑說:“隱娘跟我學藝五年,現期滿藝成,我把她還給你。”
聶鋒悲喜交集,知道尼姑不是一般人,低頭拜謝,再抬頭,尼姑已不見。敘完舊情,收拾好心情的聶鋒問女兒這些年都學些什麽。
隱娘說:“也就是讀經念咒,沒什麽。”
聶鋒當然不信,一再追問,隱娘道:“並非我想故意欺瞞父親,隻是,我說了,怕您不信。”
就這樣,聶隱娘道出實情:
“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被師父帶走後,走了一夜,天明時分,來到一個巨大的石洞中。洞中花木繁茂,猿猴飛躥。我看到兩個女孩,跟我年歲相仿。從此,我便和她們一起住在了洞中。後來,我發現那兩個女孩都不吃東西,但飛簷走壁,精力充沛,一如猿猴般輕靈。師父給我一粒藥丸和一把鋒利的長劍。服下藥丸後,我跟那兩個女孩學攀緣之術,慢慢感到自己也身輕如風了。一年後,先刺猿猴,再刺虎豹,有如探囊取物。三年後,便可飛擊長空,劍刺蒼鷹。到了第四年,師父帶我出山,去了一個城鎮,她給了我一把匕首,指著走過來的一個人,道出他的罪責,叫我將其刺殺。我遂於光天化日下,將那人輕易刺死,把他的腦袋帶回石洞,用特別配置的藥將頭化成水。五年後,師父說,有個官員害死很多人,叫我入室將其刺殺,我潛上房梁,天色將明時,才完成任務,取下那人的首級。師父很惱怒,問我何故如此拖延。我告訴她,那官員一直在逗孩子玩,沒忍心下手。師父告訴我,往後再遇此事,先殺孩子,再殺目標。學藝第五年,師父把我的後腦打開,說這樣可以藏匕首進去,隨用隨取,還傷不到自己。五年期滿,她告訴我,學藝已成,可以回家了。就這樣,師父把我送回父親麵前。我曾問師父,何時再能與她相見,她說需要等二十年。”
可以想象聶鋒聽完女兒的敘述後,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是恐懼,是驚奇,還是慶幸呢?
聶隱娘回家後,每到晚上,就不見蹤跡,天亮時才回來。聶鋒也不敢細問究竟。
這一日,有一磨鏡男子現身聶府門前,聶隱娘對父親說:“此人可為我夫。”
聶鋒不敢不應,隱娘就嫁給了那男子。但她丈夫隻會磨鏡子,其他什麽事都不會幹。
又過了幾年,聶鋒去世。此時,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多少知道了聶隱娘的一些事,便將她和丈夫招至麾下。幾年後,進入憲宗元和年間,田季安跟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鬧僵,便派聶隱娘去刺殺劉昌裔。
劉昌裔能算,知田季安會派高手刺殺自己,就叫來部將,叫他們去迎候。
部將出北城,至郊野,見一男一女騎驢而來,時有鴉鵲在其麵前聒噪,男的用彈弓射之不中,女的奪彈弓即射,一擊而落。見此情景,部將說:“我家大人久聞隱娘之名,故派我等相迎。”
聶隱娘一愣,說:“劉公是神人,願見之。”
入劉府,聶隱娘表示慚愧,劉昌裔說:“不必這樣,各為其主而已。”
隱娘道:“非常佩服您的妙算,我家魏帥不如公。”
劉昌裔力邀隱娘夫婦留下,後者敬佩劉的神機與氣度,欣然從之。劉問有什麽需要,隱娘說:“每天二百文錢即可。”
後來,有一天,劉昌裔發現:聶隱娘夫婦所騎的驢,竟是紙做的。騎的時候,落地為驢;不騎的時候,就化為一黑一白兩個紙片。
又過了一個多月,聶隱娘對劉昌裔說:“魏帥不知我已歸於您帳下,需剪些頭發送至其枕邊,表示我不再回去。”
夜半四更,聶隱娘返回,稱已把頭發送至魏府,兩地相隔甚遠,即使快馬加鞭也要耗費數日,劉昌裔相當吃驚,又無法證實隱娘所言是真是假。
有一日,聶隱娘對劉昌裔說:“後天晚上,魏帥必派刺客來襲,有可能是其手下兩大高手之一的精精兒,但公無須憂慮,有我在,定保您周全。”
至該晚,燭火明至半夜,劉昌裔目擊“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也就是說,聶隱娘已與精精兒格鬥起來,由於十分激烈與迅猛,在床的四周,隻能看見他們的衣服,聽見武器相擊的聲音,而不見人影。最後,一人從空中落下,已身首異處。
聶隱娘旋即落地,說:“精精兒已被我擊殺。”
聶隱娘把精精兒的屍體拉出去,用師父給的藥化之為水。
回來後,聶隱娘對劉昌裔說:“事情還沒完。後天晚間,魏帥還會派空空兒來襲。”
隱娘的原話是:“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空空兒人稱妙手,其術神鬼莫測,來去無蹤,聶隱娘知道技不如他,戰之必敗。
聶隱娘又道:“為保全大人,您可用玉石擋住頸部,然後蓋上被子,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躲過一劫的辦法了,其他一切但憑運氣。我將幻化為小飛蟲,潛入您的腹中,此外無處可逃。”
由此可見,妙手空空兒可謂至尊高手。
當晚三更過,劉昌裔假寐,沒多久,就聽到一聲巨響,如刀劍砍擊聲。隨後,隱娘從劉口中跳出,說:“仆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裏矣。”也就是說:大人萬幸,已經躲過此劫。那妙手空空兒,每次行刺,如鷹一擊,一擊不中,即抱愧而走。現在,一更不到,他人已在千裏之外。
劉昌裔看了看擋在脖子上的玉石,真的有利器砍過的深深的痕跡。
到憲宗元和八年,劉昌裔調回長安任新職,聶隱娘不願赴京,說:“我與大人有緣,現緣盡於此。自此,我要在山水間度過餘生。隻是,求大人給我丈夫一個差事,他隻會磨鏡子,別無所能。”
劉昌裔傷感不已。
聶隱娘辭別劉昌裔,告別了丈夫,騎白驢而去。
文宗開成年間,劉昌裔之子劉縱任陵州刺史,在巴蜀古道上偶遇聶隱娘,後者形貌一如當年。
聶隱娘的故事如此動人。故事中,隱娘行刺有罪之人,又身懷異能,可幻化為飛蟲,所以說,她既是俠,又是仙,這個故事可謂仙劍小說最早的雛形。
這個故事也說明:進入藩鎮割據的中唐後,刺殺已成一種風尚。我們無法知道隱娘的那兩個師姐的經曆,她們必然也有著各自奇異的一生。當然,最令人好奇的還是作為頂級高手的尼姑。她到底是誰?有什麽背景?至於後來出現的精精兒和空空兒,亦令人好奇。尤其是妙手空空兒,行刺時,一擊不中即遠走,是位非常有性格的刺客。
在大唐的仙俠傳奇的版圖上,還有一位與隱娘並稱的女俠,那就是十九歲的女孩紅線。
當時,“安史之亂”初定,藩鎮格局基本形成,強大的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上麵提到的田季安的祖上)欲吞並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地盤。薛、田都是安祿山的舊將,又是親家翁,但這些都不足以擋住田的野心,故而薛深為憂慮,徹夜難眠。
這一晚,月上中天,薛嵩夜不能寐,於是,披衣拄杖,步於庭院。女婢紅線跟在身後,聽到薛嵩又發出歎息聲,便上前一步:“雖為婢,但主人待我如女。願為公解憂。”
薛嵩望著紅線,他平素裏確實對這個通詩書、善彈琴的女孩不薄:“紅線!我知你之所以叫紅線,是因為掌中紅紋隱起如線,難道你真的不是一般人嗎?否則,怎麽敢說出這樣的話?這一個多月來,我寢食難安。我為國家守州郡,而現在,田承嗣心懷叵測,欲吞並我們,聽說最近又養死士三千,稱‘外宅男’,這些都是魏博軍精銳。若有變,奈何?”
紅線說:“主人勿慮。此小事,我可先去魏州,探察一番,今夜去,一更往,二更還。另外,再準備一匹馬和一個使者,晚些時候可派上用場。”
潞州距魏州不近,七百裏,如何迅疾返回?薛嵩心想:也許,紅線真的是異人。
紅線回屋,再出來,已是另一個打扮了,隻見她“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係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紅線向薛嵩盈盈一拜,隨即飛步不見所蹤。
薛嵩本不善飲酒,但此夜回屋後背燈獨坐,一杯接一杯地喝,居然沒醉。二更時,他聽到庭院中似有樹葉飄落之聲,隨後屋門開,紅線回來了。
薛嵩驚呼:“如何?”
紅線答:“安敢辱使命。”
紅線繼續說:“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曆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鬥神名。複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隻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裏,見銅台高揭,而漳水東注,晨飆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裏;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也就是說,紅線入魏州,潛進戒備森嚴、上千甲士保衛的田府,如入無人之境,從容盜取了田承嗣床頭寫有生辰八字的金盒。
薛嵩取盒看,連聲稱奇,隨即大笑,說:“我明白你叫我預備使者的用處了。”
薛嵩當即修書一封,叫使者連夜飛馳魏州。信是這樣寫的:“魏帥!昨夜有人從魏州來,從您床頭取了金盒交給我,我不敢自留,特派人連夜送還。”
田承嗣看到失蹤的金盒被送回來,幾乎驚得暈倒。
道理很簡單,薛嵩能叫人取其床頭的金盒,那麽取他的腦袋也就易如反掌了。
很多俠客為主人完成重任後,都會功成身退。紅線也是這樣:“現主人已無憂,兩州百姓亦不會受刀兵之苦,我當辭公而去。”
薛嵩知無法留住紅線,乃為其設宴餞行。當日賓客雲集,夜宴中堂。薛嵩請在座賓客為紅線賦詩,有人道:“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薛嵩不勝傷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紅線更傷感,假裝喝醉,垂淚離席而去。
除聶隱娘和紅線兩大俠女外,唐朝還活躍著一批無名俠女,比如晚唐康駢所著的《劇談錄》中講述的這一位:
長安潘將軍,得玉念珠一串,此珠不但通財,還可使人有官祿。潘十分珍視該珠,將其安放在府邸道場內,每月參拜。這一天,潘將軍打開盛珠的玉盒後,發現裏麵空了。潘將軍很鬱悶,以為這是家破之兆。
這事被京兆府的王超大人得知。王已年過八十,認為偷盜者非尋常人。此日,王路過勝業坊北街,見一十七八歲的女孩,梳了三個鬟的發髻,腳穿木履跟眾少年踢球,每次接球,都靈活莫測,發力踢球,高達數丈,觀眾無不叫好。
後來得知,該女主宰勝業坊北門小胡同,跟母親相依為命,平時以縫紉為業。王超對女孩家多有資助,女孩對王以舅相稱。其家雖窮,但女孩有時卻送給王超一些稀有的東西,比如南方進貢的洞庭橘,這在當時屬於皇宮之物,隻有宰相和少數大臣才有幸得到賞賜。如此一來,王超開始懷疑女孩的身份。但他不動聲色。直到一年後,王超對女孩說:“潘將軍一年前丟了玉念珠,你可知道?”
女孩微笑:“我如何知道?”
王超說:“若你能找到,當重謝。”
女孩沉吟良久:“那珠確是我所取,隻是與朋友打賭,沒想真的要它。明日舅舅到慈恩寺塔院,我把該珠交給您。”
轉天早晨,王超如期而往,女孩早就到了。
此時寺門雖開,但塔門還鎖著,女孩不急,騰空躍起,其勢如鳥,眨眼間,已上到幾十米高的塔上。探手取珠,朝王超揚了揚手,隨後又跳下,將玉念珠交給王超。
下麵出現在晚唐皇甫氏所著《原化記》中的女俠,更是身手不凡。這是一個發生在玄宗開元年間的故事,它與一個從事宮廷盜竊的犯罪集團有關。
長安大街上遊**著一個前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吳郡士人。在等待考試期間,他閑遊於各街坊間,偶遇兩個少年,一連兩次,都說傾慕他很久,欲相邀赴宴。隨後,士人被帶到東市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巷,那裏有臨街店鋪數間,穿過店鋪,是所隱秘的宅院。
在這裏,吳郡士人被視為貴賓,這叫他很是迷惘。
中午已過,依舊未開宴,似乎在等人。直到午後,外麵有馬車聲響起。二少年喊道:“來了!”
有車停在外麵,車簾卷起,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美少女的臉龐,隻見她“容色甚佳,花梳滿髻”,卻身著素衣。下車後,這兩個少年行叩拜禮,少女很是高傲,並未搭理,而是與吳郡士人寒暄。
少女入廳安坐正中,有點幫主的意思。
不一會兒,又來了十多個年輕男子,一起恭敬地拜見少女,隨後列坐兩端。
宴會這才開始。喝了一會兒,少女說:“很高興認識你。你有什麽妙技在這裏展示一下吧?”她不苟言笑。
吳郡士人說:“我隻懂儒學之書,至於弦管歌聲,從未學過。”
少女這才大笑:“我說的不是這些……”
吳郡士人又想了想,說:“那我有一小技,可穿著靴子在牆壁上走幾步。至於其他,就不會了。”
少女說:“願欣賞。”
吳郡士人起身,真的橫著身子在牆壁上走了幾步。
“這確實不簡單。”少女對在座眾人說,“你們也可展示一下,令客人一觀。”
眾人道:“諾!”
於是廳中成了高手們展示絕技的演武場,“俱起設拜,有於壁上行者,亦有手撮椽子行者,輕捷之戲,各呈數般,狀如飛鳥。此人拱手驚懼,不知所措……”
吳郡士人開始冒汗,有種班門弄斧的窘迫。又喝了一會兒,少女起身走了。
幾天後,吳郡士人再次遇見這兩個少年,少年向他借馬。他沒拒絕。但轉天,他就聽到皇宮珍寶被盜的消息。致命的是:盜賊用來運送贓物的馬被捉。很快,吳郡士人被捕。他當然解釋不清。
吳郡士人被關在內侍省後院的地牢。
這是個大坑,數丈深,上麵被木板蓋著,板上有一小孔。中午,有一條繩子從小孔順下,上麵係有食盒。到深夜,他的怒怨漸漸轉為絕望。不過就在此時,木板被輕輕地移開了,有人飛身下來,香氣撲鼻,正是那少女:“公子莫怕,我在這裏。”
少女取出一條長絹,一頭係在吳郡士人的胸和胳膊上,另一頭係在自己身上,隨後輕輕一躍,騰空而起,躥出地牢,原文的描述是:“深夜,此人忿甚,悲惋何訴,仰望忽見一物,如鳥飛下,覺至身邊,乃人也。以手撫生,謂曰:‘計甚驚怕,然某在,無慮也。’聽其聲,則向所遇女子也,雲:‘共君出矣。’以絹重係此人胸膊訖。絹一頭係女人身,女人聳身騰上,飛出宮城……”
在宮城之外數十裏的安全處,少女對吳郡士人說:“你還是回江南吧,求官之路以後再說。”
脫險境後,吳郡士人悲喜交加,一路乞討,回到吳郡,後來他再也沒敢進長安。
我們不妨回放一下《原化記》中的記載:“至午後,方雲:‘來矣。’聞一車直門來,數少年隨後。直至堂前,乃一鈿車,卷簾,見一女子從車中出,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滿髻,衣則紈素。二人羅拜,此女亦不答。此人亦拜之,女乃答。遂揖客入,女乃升床,當局而坐,揖二人及客,乃拜而坐。又有十餘後生,皆衣服輕新,各設拜,列坐於客之下。陳以品味,饌至精潔,飲酒數巡,至女子,執杯顧謂客:‘聞二君奉談,今喜展見,承有妙技,可得觀乎?’”
少女幫主太有範兒了。隻是,我們不明白,最初,她為什麽要派二少年去邀請吳郡士人?僅僅為了日後向他借馬?這似乎是唯一的解釋了。宴會上,她似乎很想知道吳郡士人會什麽功夫,難道她想拉吳郡士人入夥?為什麽又改變了主意?
少女和她的弟兄在吳郡士人麵前暴露了身份。後來,武俠作家金庸在一篇文章中專門探討過此事,他認為少女派人向吳郡士人借馬是故意陷害——讓他先給官府捉去,再救他出來,他變成了越獄的犯人,就永遠無法向官府告密了。
吳郡士人被打發回江南,長安東市某小巷那幾間用來掩護的店鋪還靜靜地待在那裏,不時有馬車停在門口,簾子一卷,露出一個絕色少女麵無表情的臉。
唐朝的故事總是出乎我們的意料,有關女俠的也是如此,再看薛用弱《集異記》中的一個故事。
江西餘幹縣尉王立任期已滿,赴長安待命,租房太寧裏。這期間,出了個岔子:他呈上級的文書寫得有些問題,被主管部門的長官扣下,一直沒給他安排新職務。在等待任命的日子裏,王立漸漸窮困潦倒,最後甚至到了每天去寺院要飯度日的地步。
這日傍晚,王立沮喪地回太寧裏住處,長長的街巷上,有一美婦人與之同行。
走著走著,兩人搭上了話,相互印象很好,王立便邀婦人到其寓所。到了寓所,王立跟婦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後者深表同情。王立細觀那婦人,風韻卓絕,美麗超群,目光流情,對視之下,夜已經深了。
一夜風花雪月。
第二天,婦人對王立說:“您現在遭遇如此困頓,我住在不遠處的崇仁裏,有些資產,您跟我過去住吧。”
王立大喜,問婦人以何謀生。
婦人說:“我乃商人妻,丈夫已亡十年,城裏尚有一處店鋪,我白天去那裏料理,每日能掙三百錢。您授新官之期,尚不知在什麽時候,若看得起奴家,就跟我走吧。”
王立遂到婦人家,婦人對王照顧備至,每次出門前,都把一天的飯準備妥當;回來後,又帶來米肉以及這一天所賺的錢帛。日子久了,王立覺得婦人實在辛苦,建議買個仆人,但被拒絕。一年後,孩子出生。婦人每日中午回來給兒子喂奶,盡母親之責。
兩年過去了。
這一天,王立到了黃昏時分還沒見婦人回來,不禁擔心起來。半夜過後,婦人神情嚴峻地回到家,將全部事情和盤托出:“實話告訴你,我並非商人妻,在外麵開店鋪也是做掩護用的。我身負血海深仇,數年如一日,隻為刺殺仇人,而今晚夙願實現。現在,情況緊急,我必須離開長安。”
王立瞠目,驚疑不定:這是婦人虛構的一個傳奇嗎?
婦人繼續說:“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裏。此房是我用五百緡錢買的,房契在屏風夾層裏。這裏的一切資產我都送給您。至於孩子我沒辦法帶走,隻能托付於您。”說罷,婦人滴淚,淚水收住後,與王立告別。
王立苦留,終不為所動。王立抱住婦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側目看婦人所攜皮囊,裏麵有物,再仔細看,“乃人首耳”,麵對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王立不知所措,隻能相信婦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王立下意識地推開婦人。
婦人笑道:“不要害怕,此事與您無關。”
婦人提起皮囊,奔出屋,身手矯健如鳥,躥上高牆,“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飛鳥”。王立追趕不及,隻有站在門前發呆的份兒。他無法想象,與自己生活了兩年的準妻子竟是個身懷絕技、飛簷走壁的高手。
王立在院中徘徊,仿佛一切都是夢幻。正在這時候,有人自高牆上跳下,正是那婦人。莫非她又決定不走了?王立滿懷激動,那一刻他確信自己愛上了這個婦人。
婦人說:“我隻是想給我們的孩子最後喂一次奶。”
在王立的注視下,婦人進屋,但很快又出來了,她與王立揮手告別,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王立感到人生是如此充滿戲劇性。還有更戲劇性的嗎?他忽然感到有什麽不對勁,衝進屋子,發現孩子的腦袋已被砍下來:“俄而複去,揮手而已。立回燈褰帳,小兒身首已離矣。”
王立望著身首異處的孩子,徹夜驚恐難眠。
第二天,王立匆匆埋葬了孩子,又拿手裏的錢買了個仆人,離開了長安,在附近的州邑住下。這年冬天,王立的任命狀下來,他收拾行裝,重返長安,把婦人那宅子賣掉,踏上了新的旅程。
最狠莫過婦人心。更確切的說法是:唐朝的女俠太冷血了。
這個故事在《原化記》中也出現過,隻不過在該筆記中,主人公由王立變成了博陵崔慎思,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年間,情節大同小異。不管是王立,還是崔慎思,他們麵對的都是一個決絕的女人。這個女人在報仇之前耐心地等待,步步為營,一點點靠近刺殺仇人的那個時刻。這需要一顆堅忍的心。最後她成功了。但其冷血令人無言,很難想象一位母親可以狠心切下兒子的頭。她這樣做也許是因為愛?殺死孩子,斷絕自己以後的思念,所謂一時狠解萬時愁。
隻是,這樣一個冷血女人以後會去哪裏?又如何開始新的生活?
秘密莊園殺人事件
當那個神秘的莊園主被處以極刑時,說了這樣一句話:“趙雲?他當然不是第一個。做這樣的事,在我們莊園已傳有幾代了……”
事情得從唐憲宗元和初年的一個夜宴說起。
當時,有甘肅天水的遊客趙雲,遊至陝西鄜畤。鄜畤即鄜州,今在延安富縣一帶。杜甫有詩名《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稱鄜畤,是因為該地有著名的秦漢古祭壇(畤即為祭祀天地之所),大約算得上當時的一個旅遊景點吧。
我們的主人公趙雲就是來此遊玩的。
關於此人的來曆不甚明了。不管這些,隻說此日,趙雲途經鄜州中部縣,看望在縣裏做事的朋友。
朋友負責刑事工作,應該是縣尉。當天,朋友設宴款待趙雲,宴席過半,諸人酒興正酣,突有捕快入內,稟報說抓了一個人,至於什麽罪行,並未詳細記錄。帶上來後,問了一下情況,朋友想將其釋放,但已喝醉了的趙雲,多說了一句話,要朋友加重懲罰那人。
朋友聽後,叫手下將那人拉下去,打了幾棍子。
後來大家都喝醉了,趴在案上昏昏睡去。
轉天,趙雲辭別朋友,繼續漫遊。當然,他已把昨晚之事忘掉了。趙雲在路上又走了不少時日,這一天出了邊塞,來到蘆子關。
蘆子關為唐時名關,在陝西安塞縣。該關位處險地,兩側峭壁陡然,趙雲一路漫遊,所見也廣,如此險關,倒還是第一次看到,於是站在關前,讚歎了一番。就在這時候,他覺得身後有人,一回頭,一中年人正注視他。
趙雲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那人說自己家就在附近,與趙雲一見如故,不知道能否請他到家中詳敘。趙雲也有些疲憊了,見其人麵目和善,就答應下來。
暮色初升,長河落日,二人同行,趙雲在那人帶領下,走了半個多時辰。
下大道,轉上一條偏僻小路。又走了幾裏,在一片密林後,隱約出現一座古堡式的莊園。
那人用手一指:“前麵便是了。”
進入莊園,七拐八拐,迷宮般的格局令趙雲心神不安。最後,在那人帶領下,他們進入廳堂,仆人的酒菜很快上來了。
席間,那人笑眯眯地望著趙雲:“你還認識我嗎?”
趙雲說:“我沒來過這裏,與您確實素昧平生。”
那人放聲大笑:“怎麽會呢?你再仔細看看。”
趙雲慢慢抬起頭來……
確實是他,趙雲想起來了。
那人說:“前些天,我們在中部縣見過,當時我遭橫禍,被捕縣衙,正如你所說的,我們素昧平生,互不相識,但沒想到,你竟勸那官員嚴懲。我等你很久了,現在終於遇到你了。”
趙雲知道情況有些不妙,於是起身拜倒。
那人並不理會,招來幾個手下,他們皆戴恐怖的麵具。
手下把趙雲押到一間暗室。
暗室四麵無窗,角台上有蠟燭。在微弱的燭火照映下,可以看到暗室中間有個深達三四丈的大坑,一股酒氣從坑中衝鼻而來。坑裏除了濃濃的酒液外,就隻剩酒糟了。那人叫手下把趙雲的衣服剝光,然後將其推入了酒坑。
黑暗密室,日夜顛倒,永無解脫,泡在酒坑裏的趙雲的絕望,難以想象。
被囚禁的日子,他餓了,就吃坑裏的酒糟,渴了就隻能喝酒,於是整日昏醉,不知人間光陰。
過了一個多月,趙雲被撈上來。
身份詭秘的中年莊主微笑著看趙雲,趙雲則像傻子一樣也呆呆地望著他。
事情還沒完。莊主叫人扭擠趙雲的臉和四肢,趙雲的五官、手腳以及肩骨都扭曲變形。莊主又將趙雲帶到院子裏,讓大風吹,最後將趙雲扭曲後的五官與骨骼定形。此時,趙雲說話的聲音喑啞,而麵容也完全變了。
一個奴隸就這樣煉成了。
我們不知道趙雲還遭受了怎麽樣的折磨。隻說後來,趙雲被賣到一個叫烏延驛的地方,當了雜役工。過了很多天,趙雲的思維、記憶漸漸恢複正常。又過了一年,趙雲的弟弟出任禦史一職,巡視靈州,路過該驛,被趙雲認出。
覓得機會,趙雲用他變聲後無法形容的奇怪語調,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向弟弟道出。
趙雲之弟開始不敢相信,到後來,發現眼前之人真的是他失蹤多年的哥哥。趙雲的弟弟立即將此事告訴同僚觀察使李銘,李銘也很吃驚,但更多的是好奇,隨後派人調查此事,派兵襲擊那座秘密莊園。
一場大戰後,逮捕了莊主。
唐元和初,有天水趙雲,客遊鄜畤,過中部縣,縣僚有燕。吏擒一人至,其罪不甚重,官僚欲縱之。雲醉,固勸加刑,於是杖之。累月,雲出塞,行及蘆子關,道逢一人,要之言款。日暮,延雲下道過其居。去路數裏,於是命酒偶酌。既而問曰:“君省相識耶?”雲曰:“未嚐此行,實昧平生。”複曰:“前某月日,於中部值君,某遭罹橫罪,與君素無仇隙,奈何為君所勸,因被重刑?”雲遽起謝之。其人曰:“吾望子久矣,豈虞於此獲雪小恥!”乃令左右,拽入一室。室中有大坑,深三丈餘,坑中唯貯酒糟十斛。剝去其衣,推雲於中。饑食其糟,渴飲其汁,於是昏昏幾一月,乃縛出之。使人蹙鴳鼻額,援捩支體,其手指肩髀,皆改舊形。提出風中,倏然凝定。至於聲韻亦改。遂以賤隸蓄之,為烏延驛中雜役。累歲,會其弟為禦史,出按靈州獄。雲以前事密疏示之。其弟言於觀察使李銘,由是發卒討尋,盡得奸宄,乃複滅其黨。臨刑亦無隱匿,雲:“前後如此變改人者,數世矣!”(《獨異誌》)
陰森的莊園、幽暗的密室、深深的酒池、詭異的麵具、變形的五官與肢體……從趙雲的遭遇中可以推測,被神秘莊園主以怪術加害的人還有許多。也可以猜測,他們被誘至莊園,囚禁於酒池,浸泡一定時間後,神誌完全不清,思維與記憶喪失,撈上來後實施五官和肢體扭曲術,徹底改變人的音容形貌,最終作為奴隸被販賣掉。
也就是說,這是個使用怪術犯罪的團夥。雖然莊園主最後就擒,但我們不知道那叫趙雲的,是否還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危河險渡
唐時民間有習俗:行船河湖上,無論如何,不能把自己的血滴落進水裏。這個習俗的形成是有原因的。
唐玄宗開元年間,來自甘肅敦煌的李鷸被任命為邵州刺史。
邵州在今日湖南寶慶縣境內。李鷸帶著家眷上任。來自西北的他,沒有見過南方的靈山秀水,一路的美景令人心曠神怡,過八百裏洞庭湖時,更被湖光山色所吸引,沉醉其中。
此日天高雲淡,站在船頭的李鷸雅興大發,叫船家靠岸,獨自登陸,漫步瀟湘大地,與水中之船並行。時值夏日,天氣很熱,李鷸鼻子大約不太好,有愛出血的症狀,所以走著走著,突然流下鼻血,滴落在白沙灘。
李鷸沒怎麽在意,用手堵了一會兒,將血止住了。此時,他不知道,花樹後,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李鷸向前走著,這時,悄悄爬出一條江鼉。
鼉又被稱為“豬婆龍”或“土龍”,有人認為就是鱷魚,有人認為是甲魚的一種。卻說此條江鼉,爬到李鷸滴血的地方,將血跡舔食幹淨後,令人驚異的事發生了:食血後的江鼉,竟慢慢地站了起來,變成李鷸的模樣。李鷸卻渾然不知,依舊在前麵慢慢悠悠地走著。
災難降臨了。
已變成李鷸模樣的江鼉,在李鷸身後施展妖術,再看李鷸慢慢拔地而起,升於半空中。低頭一看,有個人竟和自己一模一樣。在他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時,就已經墜入湖裏了。
而這一切,沒有人發現。
變成李鷸模樣的江鼉,嘿嘿一笑,大搖大擺地信步前行。這時,李鷸的妻子從船艙裏出來,喊丈夫上船。假李鷸高聲答應,掀袍上去了。
美麗的邵州到了,大批下級官員出城迎接新的刺史大人。於是,一條江鼉的新生活開始了。
隨後的日子裏,風平浪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假李鷸平靜地過著刺史大人的生活,和妻子的關係也很和諧,一切都沒什麽不對勁的。隻是,屬下發現他們的李大人有個愛好:特別喜歡遊泳,而且遊得特別好、特別快。
唐敦煌李鷸,開元中,為邵州刺史。挈家之任,泛洞庭,時晴景,登岸。因鼻衄血沙上,為江鼉所舐,俄然複生一鷸,其形體衣服言語,與其身無異。鷸之本身,為鼉法所製,縶於水中。其妻子家人,迎奉鼉妖就任,州人亦不能覺悟。為郡幾數年,因天下大旱,西江可涉。道士葉靜能自羅浮山赴玄宗急詔,過洞庭,忽沙中見一人麵縛,問曰:“君何為者?”鷸以狀對,靜能書一符帖巨石上,石即飛起空中。鼉妖方擁案晨衙,為巨石所擊,乃複本形。時張說為嶽州刺史,具奏,並以舟楫送鷸赴郡,家人妻子乃信。今舟行者,相戒不瀝血於波中,以此故也。(《獨異記》)
幾年後,著名道士葉靜能的出現,讓這個故事發生了變化。
當時,葉靜能正在廣東羅浮山修煉,突然接到玄宗的詔書,令其入宮。因為這一年天下大旱,皇帝叫葉靜能作法求雨。葉靜能路過洞庭湖,在沙灘上發現一人,周身被捆,像剛從湖裏掙紮上岸,於是問:“你是什麽人,何故至此地步?”
那人便是真李鷸。
聽完李的訴說後,葉靜能取出一道符,將其貼在湖邊的巨石上,口中念咒語,巨石飛起,頃刻便不見蹤影了。
這一天,在邵州,假李鷸正在擁案辦公,看來他工作還很勤勉,隻聽咣的一聲,假李鷸被巨石擊中,現出了本形,周圍人大驚,他們不能明白:刺史大人為什麽變成了江鼉。
後任宰相的張說當時為嶽州刺史,知道此事後,將落魄於他的轄區的李鷸送往邵州,並把事情報告朝廷。當麵對真李鷸時,他的妻子與孩子久久說不出話來。至於那條喜歡做官的江鼉結局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李鷸的遭遇警告唐朝人:千萬不要在水邊或船上滴下血跡,否則就危險了,因為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說起來,在遙遠的古時,麵對蒼茫的江河,即使沒妖異作祟,擺渡這件事本身也是很危險的。
唐肅宗上元初年,“安史之亂”尚未平息,千裏荒野,少有人煙。
這一天,在通往北方的路上,出現五個黑點。他們越走越近。五個人中,為首的叫王乙,是個佛家信徒。他與兩個弟子前往北河。此次行旅,還帶了兩個仆人。所謂北河,在今內蒙古一帶,即陰山之西,黃河東段的河套地區。
隻說該日,行到黃河邊,王乙等人尋覓渡船。蘆葦搖**,天色陰沉,正在他們感到茫然之際,有一渡船從遠處而來。靠岸後,船夫道:“大雨將至,四野茫茫,我這船可助君渡河。”
王乙上前問:“價錢如何?”
船夫道:“我也正要過河,剛行至一半,見諸位在河邊了望,故返回相接,所以不計價錢。”
王乙盤算:這世間哪有如此好事?眼下正值戰亂,路途多險,就把二弟子拉到身邊,轉身低語:“此人居然不計價錢,會不會是誘我等上船,欲圖財害命?”
船夫見他們猶疑,大聲說:“即使渡船要錢,這錢也僅僅是為了上些酒肉,供給客人;您是長者,又何必為了價錢而阻隔您在大河對麵?還是上來吧!”
王乙的弟子聽後,對師父說:“應該沒事,莫再多疑,上船吧!”
王乙見河中也隻有此船,而且暮色降臨,大雨在即,隻好上去。
上船後發現,這船還不小,上麵另有幾個船夫。他們戴著鬥笠,低頭坐在艙裏。見五人上船後,船夫們麵無表情,隻顧開船。
行至河中,那個船夫道:“如我剛才所說,我這船上賣酒肉給客人,你們需要嗎?”
王乙的弟子買了些酒肉,邀船夫共飲。席間,船夫頻頻舉杯敬王乙。這時已漸漸入夜,喝酒時,王乙似乎聽到半空中有人說話:“不要喝那酒。”王乙大驚,酒雖已入口,但又將其偷偷吐出。再看他的兩個弟子,很快就醉倒睡去。
夜已深,燭將滅,船至河心,風雨交加。
王乙等五人在倉中睡覺,他人鼾聲如雷,獨有王乙難以安眠。他感到危險即將來臨。無奈中,默默念起《如意輪咒》。作為佛家信徒,這些年他一直堅持念此咒,因為按典籍所說,此咒可避刀兵。
果然,半夜過後,眾船夫手持利斧,從水倉暗道中露出腦袋,隨後躥上來,不等王乙的兩個弟子和兩個仆人反應過來,就砍掉了他們的頭。隨後,為首的船夫舉起斧頭,欲殺王乙,後者自知難以反抗,於是閉眼受死。
這在這時,倉中蠟燭突然滅了。
王乙感到自己被砍了三斧。卻說這船艙背後有一小門,早就釘死,但此時忽開,有二人進來,扶起王乙,從小門逃出,潛入水中。水深氣寒,但很快,那二人就將王乙托舉至岸邊。王乙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奇怪的是,一點都不疼痛。
他一路狂奔,終於看到路邊有一茅屋,大聲道:“我被賊人劫了,望相救!”
茅屋中伸出一隻手,把王乙拉進去。
再後來,王乙報告官府,轉天一早,捕快在其帶領下,來到上岸處,眼前的情景讓王乙睜大眼睛:因為他看到,河岸距水麵高達數十丈!如此說來,昨晚他是怎麽從河裏上岸的呢?難道是借助於神力?
王乙者,自少恒持《如意輪咒》。上元初,徒侶三人將適北河,有船夫求載乙等,不甚論錢直,雲:“正爾自行,故不計價。”乙初不欲去,謂其徒曰:“彼賤其價,是誘我也。得非苞藏禍心乎?”舡人雲:“所得資者,隻以供酒肉之資,但因長者得不滯行李爾。”其徒信之,乃渡。乃市酒共飲,頻舉酒屬乙,乙屢聞空中言:“勿飲。”心愈驚駭,因是有所疑,酒雖入口者,亦潛吐出,由是獨得不醉。洎夜秉燭,其徒悉已大鼾,乙慮有非道,默坐念咒。忽見舡人,持一大斧,刀長五六寸,從水倉中入,斷二奴頭,又斬二伴,次當至乙,乙伏地受死,其燭忽爾遂滅,乙被砍三斧。背後有門,久已釘塞,忽有二人從門扶乙投水,岸下水深,又投於岸,血雖被體,而不甚痛。行十餘裏,至一草舍,揚聲雲:“被賊劫。”舍中人收乙入房,以為拒閉。及報縣,吏人引乙至劫所,見岸高數十丈,方知神咒之力。後五六日,汴州獲賊,問所以,雲:“燭光忽暗,便失王乙,不知所之。”一瘡雖破,而不損骨,尋而平愈如故。(《廣異記》)
五六天後,賊船群盜在汴州被捕,審問時,首領說:“當時我連殺四人,正欲殺第五人時,燭光忽滅,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再說王乙,雖然身上有傷,但卻未傷及筋骨,沒過幾天,他就康複如初了。
在這個故事中,作為佛門信徒的主人公王乙,避開了一場橫禍,色彩甚是玄奇。其實,最令人關注的是:王乙的遭遇在無意中為後人透露出唐朝中期的社會亂象。在當時,以擺渡為幌子而劫殺過往客商的強盜不在少數。
穿梭陰陽兩地的信使
講一個唐朝快遞員的遭遇。
快遞員的主人是中唐大臣陳少遊。史上記載,陳少遊此人,腦子很好,善結交,有斂財之能,疏通上下,仕途順暢,唐代宗大曆八年(公元773年)被任命為淮南節度使。而本故事發生在大曆八年以後。
此日,陳少遊有一秘事,需送緊急書信到長安。
淮南節度使的駐地在揚州,從揚州到長安路途不近,而此事又非常急切,加上進入中唐時代後,藩鎮各自為政,世麵多盜,很不太平,官方信使在路上為強人所害或被地方扣押之事頻頻發生,所以陳少遊很傷腦筋。
派誰去呢?選來選去,還是決定叫部下趙某負責此事。
臨行之際,陳少遊對趙某說:“此事甚急,你務必準時完成任務。若延誤時日,罪當斬!”
趙某:“願以死效命。”說罷,拜別而去。
趙某可謂陳府中的首席快遞,素以辦事靠譜、腿腳麻利著稱。接了任務後,他騎健馬離開揚州,每日飛馳數百裏,多次避開危險地段。話說此日,已順利進入陝西華陰境內。
長安在望,他心裏也就踏實了些。
日暮時分,住進一家旅舍後,趙某想睡個好覺。但是,還沒睡熟,就在恍惚中發現一綠衣人來到近前:“我是金天王手下,天王有命,要召見你。”
趙某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已跟隨綠衣人上路了。
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座廟前。四周蒼鬆翠柏,氣氛蕭然。綠衣人進去稟報,很快傳趙某入內。
趙某進廟,見堂上燭火明亮,兩旁侍衛森嚴,一人坐案後,看不清麵孔。
趙某遲疑時,案後之人說:“我有一女婿在蜀地,今欲派人探望,給他帶封書信,素聞你快遞無雙,故把你請來,你可能完成此事?”
趙某力辭:“我家大人命我到長安出差,有日期規定,過期不至,將是死罪。若放棄先前的任務,轉赴蜀地,我就不敢再回揚州了。而我父母妻子都在那裏,又怎能不回?這並非借口,請大王明察。”
天王道:“你隻管去蜀地好了,為我辦完事,再去長安不遲。其他什麽話也別說了,下去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然後上路。”
有人將趙某帶到一間空舍,上了飯菜。
可以想象,趙某一點食欲也沒有,覺也睡不著:去蜀地,耽誤行期,陳少遊必將其治罪;如不去,又惹不起這個來頭神秘的天王。
怎麽辦?
胡思亂想中,天已經亮了,趙某隱約聽到廟中有聲,出舍一看,見庭中盡是飛禽走獸,又有奇形鬼神,同拜於金天王麵前。後者處理完公務,又召趙某,交給他一封書信:“把它交給蜀地成都的蕭敬之,此事甚秘,怕泄露,故派你去。快去快回,莫耽誤!”說罷,叫人給了趙某一萬文錢。
趙某無奈,隻得前行,到大門口,對帶自己來的綠衣人道:“大王賜我一萬文錢,我隻身而行,這些錢放哪兒啊?”
綠衣人說:“揣懷裏不完了!”
趙某遂將錢揣到懷裏,竟也盛下了,一點也不覺得重。
趙某騎行幾裏後,好奇地往懷中一摸,感到一陣陰森:皆是紙錢。他仿佛摸到了毒蛇,從懷中把那錢甩出,棄在了路邊。
正在這時,綠衣人追來,又給了趙某數千文錢:“剛才匆忙,塞給你的是冥錢,現在把人世用的錢給你。”
趙某日夜兼程,不多日便至成都,尋到蕭敬之,將金天王的書信交給他。蕭看完信後甚是歡喜,設宴招待趙某:“別怕,我和你一樣,都是人。我原籍中原,當年赴長安,行至華陰,被金天王攝去,招為婿。我妻仍在,與人無異。前些天,我向金天王求官,他給辦妥了,故派您傳信。”
後麵的故事無需細講,蕭敬之留趙某住了一日,贈了些綢緞,寫了封回信,叫他交給金天王。趙某沒有先回金天王那兒,而是從成都直奔東北方向,到達長安後,將陳少遊的書信交給有關大臣,並將相應事情辦妥,隨後又日夜馳行,折至華陰嶽廟,將蕭敬之的回書遞交金天王。
天王大喜:“此事真是非你而不能辦成啊!現在你可速返揚州,別害怕,若你家主人問你為何耽誤了行期,就說我派你做了次信使,並告訴他,讓他升你為裨將!”隨後又贈送給趙某很多禮物。
趙某告辭。
飛馬返回揚州時,已晚了幾日。
陳少遊大怒,趙某雖解釋,前者不信,將趙某下獄。
但當天晚上,陳少遊就做了個夢,有金甲士告知:趙某耽誤行期,是因替金天王辦了件事,希望你能原諒,並升之為將,否則的話……少遊驚醒,轉天將趙某釋放,升其為裨將。
按《宣室誌》記載,趙某“元和中猶在”。也就是說,到了憲宗元和年間依舊健在。
故事中的趙某輾轉各地,但凡有所托,必會送達,確實是個不錯的信使。
這場遭遇發生在華陰,金天王正是西嶽華山的山神。“金天王”這個名號,是玄宗時代才有的。故事中,金天王對趙某說的“把它交給蜀地成都的蕭敬之,此事甚秘,怕泄露,所以找你去辦”。聯係到後來蕭敬之的話:“我向金天王求一官,他給辦妥了,故派您傳信”,可以斷定:金天王之所以派來自人間的趙某當信使是為了安全起見。因為他徇以私情,為自己的女婿求官,怕被臣下所知而壞了名聲。
信使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另外一件令人關心的事情是陳少遊發出的那封書信。這到底是一封什麽樣的書信,為何如此重要和緊急?
如前文所說,陳少遊為人聰明,善於斂財,又長於用財,以此交結權貴,頻獲遷升。舉個例子,唐代宗永泰二年(公元766年),陳少遊被任命為桂州刺史,他嫌這個地方太偏僻,欲求在比較近的州郡為官。當時,朝廷負責人事的主腦是宦官董秀。這難不倒陳少遊,他第一時間跑到董家門口堵著。
陳少遊:“您家中有幾口人?每月又花費多少錢?”
董秀:“做這份小差事已久,而眼前物價又高,一個月花費一千多貫錢吧。”
陳少遊:“如此計算,您工資實在支撐不了您的開支!這樣吧,我願以一己之力供您全家之需,每年給您五萬貫錢。現在就給您一半,其餘的過幾天補齊。以此過活,又有什麽不好呢?”
董秀大喜。
陳少遊隨即哭泣:“但我就要到南方上任了,此去荒蠻,隻恐再不能生還而歸,一睹您的容顏啦!”
董秀臉一紅:“中丞美才,不當遠官,請從容旬日,冀竭蹇分。”這是史上的原話。大意是,您是個人才,怎麽能去偏遠的地方為官?再等些日子,也許會有轉機。錢送到位了,當然有轉機。當時,陳少遊還賄賂了宰相元載之子元仲武。在董秀、元載合力推薦下,沒幾天,朝廷下來新委任狀,叫他擔任安徽境內的宣州刺史。
淮南上任後,陳少遊照樣斂積財寶,累至億萬。值得一提的是,他愛財,但又不吝嗇於財,也就是說舍得花錢,工作中,能把每個位置的人都擺布好,而且辦事幹練,所以在淮南時政績民聲倒也不錯。
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秋十月,被征來去解襄城之圍(被反叛的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的軍隊圍困)的甘肅涇原士兵過路長安時因不滿寒微的待遇而發生嘩變,德宗皇帝被迫逃出長安。此時負責朝廷賦稅的度支汴東兩稅使包佶在揚州,手裏掌握著八百萬貫稅款。陳少遊逼迫包佶交出這筆巨資。包佶以秘信呈送德宗,要求將陳少遊治罪,皇帝認為大亂未平,應以安撫為主,將此事壓下來。
後叛亂平息,包佶親自入朝,再次報告陳少遊奪取稅款之事。此時少遊很擔心,就派使者飛速奔至長安,呈上書信說明情況:所取巨款,皆供軍急用;且當時涇原叛軍盤踞長安,事態不明,八百萬貫稅款不宜押解至長安。最後陳少遊逃過一劫。按本故事的記載,“陳少遊鎮淮南時,嚐遣軍卒趙某使京師遺公卿書。將行,誡之曰:“吾有急事,候汝還報。以汝驍健,故使西去,不可少留。計日不至,當死。”如果不出意外,快遞員趙某入京所辦的正是此事。
陳少遊躲過了初一。
德宗興元元年(公元784年),反叛朝廷的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在攻擊中原時,聲稱要進兵淮南。陳少遊當時很害怕,遣人給李帶信,極盡恭維之詞。李給陳回複了一封“赦書”。但這封“赦書”後來卻落到朝廷手裏。
再後來,政府軍在平叛行動中繳獲了李希烈的《起居注》,其中有這樣一行字:“某月某日陳少遊上表歸順。”陳少遊聽說後,惶恐不安,最終驚悸而死。但德宗皇帝還算厚道,見其人已死,未追究老賬,並贈太尉之銜。
在唐朝鑒寶
我們說過,唐朝時,就已經很流行鑒寶與收藏了。
在唐朝誌怪筆記中,但凡涉及珍奇寶物時,往往會出現胡人的影子,他們所扮演的是見多識廣、懂行識寶的角色。
唐朝是開放的帝國,中外交流頻繁,長安匯集了來自各國的商人、留學生和遊客。胡人文化深深地在帝國的心髒留下烙印,並介入唐人的日常生活。李白在《少年行》中就有這樣的詩句:“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其中,來唐朝做生意的胡人尤多,除了來自西域、中亞、西亞外,也有來自南亞和東南亞的。胡商主要雲集在長安、洛陽、揚州等重要城市。以長安為例,主要聚集在西市附近的坊區,如醴泉坊、延康坊、光德坊、崇化坊等。
很多胡商從事的是珍寶的收購生意,他們麵對的,往往是持寶但不知道寶貝價值的唐朝人。而胡商慧眼識珠,往往出手闊綽,不惜以巨資購寶。
武則天時,西域蕃國向朝廷敬獻佛教毗婁博義天王的下頜骨和辟支佛的舌頭,同時送上珠子一顆。武則天很高興,派人將這佛家之寶懸於長安城樓,展示給百姓看。天王的下頜骨大如交椅,辟支佛的舌頭大如牛舌,那珠子則如拇指一般,呈淺青色,不怎麽起眼。
隨後把鏡頭對準長安西明寺。這是長安最大的寺院,麵積占去所在延康坊的四分之一。有一天,寺裏舉辦了一個講經活動,在聽講座的人中有一名胡商,他似乎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著大殿上的金剛像。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了十多天。寺僧感到奇怪,把他拉到一邊,細問緣故。
胡商說:“金剛像額頭上的那枚珠子,我很感興趣,可以賣給我嗎?”
僧人說:“你要買這珠子?”
胡商說:“我出高價。”
僧人開口報價,說要一千貫錢。
胡商大笑:“才一千貫?”
僧人似乎覺得自己要低了,於是一路漲價,最後以十萬貫錢敲定。
胡商得到珠子後,迅速踏上西歸之路。西明寺僧人覺得此事蹊蹺,就稟報武則天,後者很吃驚,下令追捕胡商。正如我們所猜測的那樣,胡商所得是西域蕃國隨佛骨一起進獻的那顆本不起眼的青珠。當時,展示活動結束,武則天並未在意該珠,將其賜予西明寺。寺院僧人將該珠鑲嵌在金剛像的額頭上。
胡商被捕後,捕頭問:“珠子何在?天後追查!”
胡商:“沒在我身上啊。”
捕頭:“不講?”
胡商:“……已吞入腹中,不可得。”
捕頭:“那可以剖開你的肚子。”
胡商大驚,不得已,剖開大腿,取出珠子。
武則天親自審問了胡商:“你為何高價購買此珠,又不惜藏於腿中?”
胡商:“陛下不知,西域有青泥泊,裏麵多珍寶,但由於泊中泥深,人不可得。但若將此珠投於泊中,淤泥就會變成清水,珍寶即可得。”
據說,清泥珠一直到玄宗時代還被收藏於大內府庫,後來丟失於天寶十四年的“安史之亂”。
對胡商來說,一旦得到寶物,往往以極端的方式去保護,一如青泥珠的故事。類似剖肉藏珠的故事還有一例:
一胡商在陝西扶風縣某小客棧外發現一塊看上去很普通的石頭,隨即判斷石中有奇珠,於是購買該石,開石後果得一顆珠子。胡商剖開腋下,將其塞入肉中。遺憾的是,跟清泥珠故事中的胡人一樣,他最終還是沒保住自己高價購來的寶貝。這便有點賭石的意味了。
胡商得到珍貴的徑寸珠後,航海歸國。船在海上欲沉,船主知是海神索寶,遍搜船上,無寶可尋。於是,想沉溺胡商祭海,胡商很害怕,隻好剖開腋下,拿出寶珠,海神的巨手遂出現在海麵,取珠而去。
在唐朝,與清泥珠並稱的還有清水珠。最初,得到它的是一個叫嚴生的人,他遊漢南峴山,發現一枚大小如彈丸的閃爍著黑光的珠子,“視之潔徹,若輕冰焉”。後嚴生遊長安,在春明門碰到一位胡人。
胡人說:“衣囊中有奇寶,求一見!”
嚴生就把黑珠掏出來展示。
胡人捧之大喜:“此天下之奇貨,願以三十萬為價!”
嚴生好奇:“這珠子有什麽妙用,值得你花那麽多錢買?”
胡人說:“我是西國人,此珠乃我國之寶,稱清水珠,放置濁水中,水立清見底。自丟失該珠後,我們那裏的井泉都變混濁了,國人也都得了病。我越海逾山來大唐,正為尋找該珠。”
胡商高價購寶,卻被武則天和海神扣下。不過,這並非最令人傷心的,更令人傷心的是,本來寶物即將到手,但隻一個晚上的時間,就被不識寶的賣主給糟踐了。
近世有士人耕地得劍,磨洗詣市,有胡人求買,初還一千,累上至百貫,士人不可。胡隨至其家,愛玩不舍,遂至百萬。已克,明日持直取劍。會夜佳月,士人與其妻持劍共視,笑雲:“此亦何堪,至是貴價!”庭中有搗帛石,以劍指之,石即中斷。及明,胡載錢至,取劍視之,歎曰:“劍光已盡,何得如此?”不複買。士人詰之,胡曰:“此是破山劍,唯可一用,吾欲持之以破寶山,今光芒頓盡,疑有所觸。”士人夫妻悔恨,向胡說其事,胡以十千買之而去。(《廣異記》)
上麵的故事中,胡商欲以百萬巨資購買賣主耕地而得的寶劍,但由於賣主不識貨,不知道該劍隻能用一次,而在前一天晚上無聊地以劍劈石,導致該劍“劍光已盡”,再不值百萬,讓本欲以劍劈寶山的胡商鬱悶死了。
唐朝的寶物各種各樣,其中最奇怪的,也許是《宣室誌》中吳郡陸顒身上那個玩意兒。
此人自幼愛吃麵食,不知道為什麽,吃得越多越瘦。成年後,他赴長安應考未中,遂入太學繼續讀書。在長安期間,他依舊保持著愛吃食麵的習慣。
這一天,突然有幾個胡人帶著酒食出現在他門前。
落座後,一人對陸顒說:“我們是南越人,長於蠻邦,聽說唐天子網羅天下英傑於太學,且以文明感化四夷,所以翻山航海,來到中土,參觀太學中的文明之光。而您姿神俊朗,儀表超然,真大唐名士!想與您結交。”
陸顒說:“我有幸就讀太學,但沒什麽特別才能,又如何配得上您的抬愛?”說罷,為群胡設宴,甚是歡暢。
十幾天後,群胡人又來了,帶著貴重的絲綢和黃金贈送給陸顒。陸顒有一絲懷疑,認為他們別有所圖,拒之不受。
為首的胡人說:“您生活在富足繁榮的長安,卻麵有饑寒之色,所以贈送了這些東西給您。我們隻是喜歡與您交往,請不要有懷疑。”
陸顒隻好接受饋贈。
胡人走後,陸顒把這件事告訴同學。有同學指出:“胡人好利,即使微小如鹽米,也不惜相爭而殘殺,怎麽會平白無故地送你黃金和絲綢?而且太學中學生很多,為什麽不送給他們而要送給你呢?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為安全起見,你還是到長安郊外住一段時間吧。”
陸顒覺得有道理,就隱於長安郊外的渭水邊。
隻過了一個月,那幫胡人又出現在門前!陸顒大驚,他不能明白這些胡人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為首的胡人笑嗬嗬地說:“您住太學的時候,周圍人太多,有些話不好說,現在您偏居郊野,正合我意,當一訴為快。”
其他胡人附和道:“對,太對啦。”
陸顒沒辦法,隻好請他們入座。
為首的胡人拉著陸顒的手說:“我們來這兒,並非偶然,而是有事相求,希望您答應。我們所求的,對您來說,沒什麽害處,對我們則有很大好處。”
陸顒說:“請賜教。”
為首的胡人說:“您是不是好吃麵食?”
陸顒說:“對,怎麽了?”
為首的胡人微微一笑:“那就好。其實,吃麵的並不是您,而是您腹中的一條蟲子。現在,我給您一粒藥丸,吃了就會把蟲子吐出來。您把這條蟲子賣給我,況且您吐出了它,對您身體健康也有好處。”
“腹內有蟲?”陸顒一皺眉,“如果真如君所說,又有什麽不可以。”
為首的胡人取出一粒藥丸,呈紫色,叫陸顒服下。說來奇怪,沒多大工夫,陸顒就真的咳出一條二寸多長的青色蟲子,狀如蝌蚪。為首的胡人看到後大喜,所謂“……胡人出一粒藥,其色光紫,命餌之。有頃,遂吐出一蟲,長二寸許,色青,狀如蛙。胡人曰:‘此名消麵蟲,實天下之奇寶也。’”
陸顒說:“您怎麽認得這蟲子的,還知道在我腹中?”
為首的胡人說:“我等旅居長安,專尋四方之寶,有一天,突然發現長安上空寶氣衝天,仔細一查,寶氣來自太學,於是前去探看,還未來得及把事情說明白了,您就轉移了住所。後來,我們看到寶氣又出現在渭水上空,於是尋訪至此。說起此蟲,它吸收了天地中和之氣而生成,天性好吃麵,因為麥子秋天種植,轉年夏天才熟,正好承受了四季之氣。不信的話,您可以取麵來一試。”
陸顒很好奇,取來一鬥多白麵,那小蟲子很快將其吃完。陸顒覺得很有意思,問:“此蟲有什麽用處?”
“天下奇寶往往都吸收天地中和之氣,一如此蟲。而此蟲,又可謂寶中之寶,有它在手,那些一般的寶物便不在話下了!”為首的胡人說罷,將蟲子放進竹筒,又將竹筒鎖進金盒,叫陸顒藏於寢室,“明日我們會以重金購買,請勿食言。”
第二天,眾胡人將十輛車輦以及甚多黃金、美玉、絲綢獻給陸顒,換取消麵蟲。
應該說,這些胡人還是很實在的。陸顒也沒反悔,將裝有蟲子的金盒交給他們。胡人們心滿意足地走了,陸顒也一下子成了百萬富翁,他在長安購買了豪宅,過上了高端大氣的生活。但他的同學們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陸顒是如何一夜暴富的。
一年多以後,大富翁正在豪宅裏發呆,那群胡人又來了,為首的胡人對陸顒曰:“我們就要離開長安了,欲赴東南大海,用消麵蟲探取深海之寶,您也有好奇心吧,可想跟我們一同前去?”
有錢就有閑了,陸顒於是跟那些胡人開始了探寶之旅。
這一日,來到東南大海邊,胡人在海邊建屋,置辦了一個銀鼎,鼎下點起火,鼎裏盛滿油,將消麵蟲放進油裏,開始燒煉。
第七天晚上,胡人叫陸顒來到海邊觀看。
沒多長時間,就見海中波浪翻滾,出現一個身著青衣的童子,童子手捧圓盤,盤中有珍珠無數,獻與胡人。
胡人大聲嗬斥,好像對所獻之物並不滿意。
童子很害怕,退回海中。一頓飯工夫,海中又冒出一少女,手捧紫玉盤,裏麵有個頭更大的珍珠數十枚,獻給胡人。
胡人破口大罵,還是不滿意。
少女隻好捧盤而歸。隨後,一仙人模樣的長者手捧卷冊,卷冊中含有一珠,該珠直徑三寸左右,閃爍出耀眼的光芒,一下子把大海上空照得透亮。
胡人笑著接受了寶珠,隨後對陸顒說:“老弟,天下至寶,今已得到!”
胡人叫手下熄滅火焰,不再燒煉鼎中的消麵蟲,將它重新收進金盒。奇怪的是,雖在油中被煉了很長時間,但那蟲子依舊活蹦亂跳的。
在陸顒的注視下,胡人將仙人所獻之珠吞下,拎了一個大袋子,說:“陸君,你現在可隨我入海取寶,不用害怕!”
陸顒半信半疑,他拉著胡人腰上的佩帶,隨其潛入大海。
大約因為胡人吞下了寶珠,所以海水自動朝兩邊分開,水族都躲得遠遠的。
他們一路暢遊,來到傳說中的龍宮。龍宮中珍寶無數,胡人一邊往袋子裏裝,一邊對陸顒說:“這裏隨便一件東西都價值連城!”
從大海中上來後,為首的胡人將袋子裏的幾件珍寶贈予陸顒,隨後他帶人搭乘大船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陸顒呢,將所得珍寶帶到南越一帶,拍賣後,換得大量黃金,遂由百萬富翁成為億萬富翁。他最後沒返回長安,而是定居南方了。
喜歡吃麵食的陸顒,吃出一條神奇的蟲子,從而改變了人生。也可以說,這是個詭譎的童話。童話中,透露出一條消息:龍宮諸神,最害怕的不是孫悟空和哪吒,而是消麵蟲啊。
最令我們感慨的還是陸顒:他因消麵蟲而身價億萬,創造了史上最傳奇的暴富故事。但是,對他來說,假如沒有那些胡人的講解,斷不知自己肚裏有條消麵蟲,更不知道此蟲的巨大經濟價值。
胡人識寶,亦互相鬥寶,也就是說,看誰的寶物更珍貴。下麵記載於《廣異記》中的這個故事,則因一次鬥寶比賽而發生轉折:“鹹陽嶽寺後,有周武帝冠,其上綴冠珠,大如瑞梅,曆代不以為寶。天後時,有士人過寺,見珠,戲而取之。天大熱,至寺門易衣,以底裹珠,放金剛腳下,因忘收之。翼日,便往揚州收債,途次陳留,宿於旅邸。夜聞胡鬥寶,攝衣從而視之……”
陝西鹹陽嶽寺藏有南北朝時周武帝宇文邕的皇冠,上麵綴有一顆珠子,人們從不認為它有多珍貴。武則天時的一個夏天,有士人去揚州收債,路過該寺,看到其珠,戲而取之。當時天氣炎熱,士人脫衣吹涼,順手將珠子裹在褂子裏,放在金剛塑像的腳下,但在第二天走時,卻忘記拿了。
這一天,士人抵達河南陳留地界,宿於客棧。恰巧有幾個胡商也在住在這裏,晚上無事,他們進行了一次鬥寶比賽。按史上記載,唐朝時,身纏萬貫的胡商經常聚在一起鬥寶,比拚財力。畫家閻立本曾畫過《異國鬥寶圖》。鬥寶比賽自然吸引了客棧裏的人,大家都來觀看,當中也有我們的主人公。
胡商之寶,確實令人眼花繚亂,有些寶物看上去很普通,但被胡商視作珍品,甚至成為最後的贏家。不精通珍寶古玩的人自然難以理解。士人看得著迷,無意間,聽到為首的胡商說:“若我手中有北周武帝皇冠上的那顆稀世之珠,看你們誰人能敵!”
士人一驚,想起自己放到鹹陽嶽寺內金剛塑像腳下的褂子和那顆珠子,插了一句:“你們說那是一顆稀世之珠?我見過這顆珠子。”
諸胡商大驚,把臉轉向士人。
為首的胡商道:“很久之前就知道華夏中土有此寶珠,我們一直在尋找,實在是想得到它。”
士人說:“但已被我遺棄。”
諸胡更驚,繼而歎息。
為首的胡商說:“若你還能找到那寶珠,我們會重金購買。”
士人道:“我急著往揚州收債,恐怕難以為你們尋找該珠啊。”
為首的胡商問:“對方欠你多少錢?”
士人答:“五百千錢。”
為首的胡商笑道:“我現在就給你五百千錢,但有勞你回去取珠。請注意,這錢隻是你的來回路費,等你取了珠寶,我們再給你購買它的費用。”
士人見還沒到揚州就把錢拿到手,自然很高興,愉快地接受了胡商的要求。他重返鹹陽嶽寺,跑到金剛塑像前,見自己的褂子還塞在那裏,打開一看,珠子也在。
士人再次返回陳留客棧,將珠子交給胡商。
胡商大喜,大擺宴席,飲樂了十多天,祝賀得到天下奇寶。當然,這時候雙方還沒談價格。宴會結束後,為首的胡商問士人:“你打算賣多少錢?”
士人想了半天,鼓足勇氣,報了一個心目中的天價:“一千貫錢吧!”
為首的胡商笑:“你竟如此羞辱此珠!我們給你五萬貫錢!”隨後,諸胡商集資將該珠買下。
士人大吃一驚:“這顆小珠子真的值這麽多錢?”
為首的胡商說:“當然。不如你跟我們走,看看它的神奇用處。”
士人跟隨胡商啟程,來到海邊,上大船。在船上,胡人架銀鍋,將醍醐即酥酪油倒入裏麵,煮得滾燙沸騰,隨後以金瓶盛珠,將其放置在酥酪油中繼續熬。
同樣是七日後,海上掀起浪起,有二老人及隨從數百人自海中出來,持無數寶物,獻給胡商,要求贖回自己的東西。為首的胡商不肯。幾天後,他們又帶著更貴重的物品來贖,寶物漸漸堆積如山。
胡商依舊不答應。
那些人哀求了一個多月,仍未說動胡商。
後來,有一天,那些人散去,海中湧出兩名龍女,美麗無比,雙雙投入盛有珠子的金瓶,與那珠子合為一體,變成油膏。
士人奇怪,問:“先前從海中來的二老人說要贖東西,贖什麽呢?”
為首的胡商道:“我們的珠子,是天地間之奇寶,要用兩名龍女衛護。那二老人乃是龍王,欲以寶物來贖其女。我的目的是超凡成仙,豈會為世間俗富所動!”說完,他將瓶中油膏塗在腳上,大喊一聲,遂離船升起,於海麵上淩波飛步而去。
船上的其他胡商大不平:“此珠乃我們一起購買,你為何獨享其利?就這樣走了,我們又怎麽歸還故國?”
在海上飛步而行的胡商高聲道:“你等可將瓶中所剩油脂塗在船幫,如此即可順風還家。”
故事的結局是:船上的胡商將所剩不多的油膏塗在船幫上,船就真的快速飛渡起來。至於踏海而行最終消失在茫茫海平線上的胡商去了哪裏,沒人有知道。我們的主人公,那位士人呢?似乎也跟著胡商去了一個遙遠的異國。
從上麵的故事中可以看出,雖持寶人不知道手裏東西的價值,但胡商往往以實相告,幾乎沒有欺詐行為。相比之下,下麵這名來自新羅的僧人就不那麽地道了。
王順山在陝西藍田,上有悟真寺。貞觀年間,一僧夏夜無眠,遊於附近的藍溪。藍溪潺潺,岸邊花木扶疏,映照當空,景色甚美。走著走著,僧人忽聞有人在誦讀《法華經》。《法華經》為大乘佛教最著名的典籍,由東晉十六國時的高僧鳩摩羅什翻譯成漢語後,在唐時與《金剛金》並驅,廣為流傳。其大致要義是:一切弟子都有修行成佛的能力,而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悟真寺僧人聽到有人誦讀《法華經》後,辨其聲細且遠,不知在何處。四周遙望,方圓之內,視野所及,寂然無人,該僧有些害怕,跑回寺院,將此事告訴群僧。
第二天晚上,大家一起來到藍溪,側耳傾聽,又聞誦經聲。再細聽,聲音竟來自地下:在岸邊的一塊岩石旁。眾人互視,無不恐懼。有膽大者,建議連夜掘地,看個究竟,但被阻止。阻止者建議先作記號,明天再挖不遲。
第三天,大家扛著鐵鍬,來到昨夜作記號處。住持也來了。在他的指揮下,眾僧一陣猛挖,掘得一具骷髏。
骷髏年代久遠,其形枯然,唯獨嘴唇部位有肉,顏色鮮潤,一如生人,再細看,裏麵竟還有舌頭,正是它在深夜誦經。眾僧無不驚異,建議將其就地焚毀,因為他們認為那是妖異作祟。但是,住持深具慧眼,認為會念誦《法華經》的骷髏是無價之寶,會給該寺帶來巨大的聲名和效益。於是,他命人將其帶回寺內,裝進石盒,安放在千佛殿西堂下。
從那以後,每日入夜之後,總會聽到念誦《法華經》之聲在寺內輕輕回**。
這條消息驚動了長安百姓和貴族,每日前來該寺參觀的人眾多,不僅為悟真寺帶來了盛名,還帶來了頗高的經濟收益。一時間,悟真寺的骷髏寶物盡為人知。為了不使寶物出現意外,寺院派了專門的隊伍對其嚴加看管,一般人是近不了前的。
轉眼到了玄宗開元年間。
這一日,悟真寺接待了一名來自新羅的僧人,該僧自稱是來大唐留學的,請求客居寺內。在當時,來自域外的留學僧人很多,往往寄居在長安、洛陽等地周邊的寺院,所以悟真寺住持很痛快地答應了新羅僧人的請求。
新羅僧人住下後,每天向寺內僧眾請教佛法,漸漸地,大家開始信任他,把他當成寺院的一分子了。誰知一年多以後,悟真寺的骷髏寶物突然失竊!
貞觀中,有王順山悟真寺僧,夜如藍溪,忽聞有誦《法華經》者,其聲纖遠。時星月回臨,四望數十裏,闃然無睹,其僧慘然有懼。及至寺,且白其事於群僧。明夕,俱於藍溪聽之,乃聞經聲自地中發,於是以標表其所。明日,窮表下,得一顱骨在積壤中。其骨槁然,獨唇吻與舌鮮而且潤。遂持歸寺,乃以石函置於千佛殿西軒下。自是,每夕常有誦《法華經》聲在石函中。長安士女觀者千數。後新羅僧客於寺,僅歲餘,一日,寺僧盡下山,獨新羅僧在,遂竊石函而去。寺僧跡其往,已歸海東矣。時開元末年也。(《宣室誌》)
當然是那個新羅僧人所為。
實際上,如果進行推斷的話,可以認為這是一個有預謀的盜竊事件。新羅僧人入悟真寺,就是衝著寶物來的。他偽裝得太成功了,欺騙了所有人。當這一天,寺內眾僧下山參加一個活動而讓他留守寺院時,他趁機溜入千佛殿西堂下,將裝有骷髏寶物的石盒竊走。
寶物失竊後,悟真寺派人多方追查新羅僧人,朝廷也參與了追捕,但最終一無所獲。後來得知:那僧人在得到寶物後,沒敢在大唐停留,而是一路夜行,渡海歸國了。
雨師、河神、鬼魂
下麵的故事非常蹊蹺,一個人在半醒半夢中被借去行雨,在迷迷糊糊中把事情辦砸,最終招致了災禍。
主人公是河南潁陽的一名裏正。所謂裏正,是比鄉長小一些的村官,不記其姓名,隻知道這一天,他去外鄉拜訪朋友,席間喝多了,吃完飯後,趔趄著上馬,回到本村。
此時已是午後。夏日悶熱,潁陽一帶久旱無雨。裏正在醉意中還家,他伏在馬背上,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破敗的少姨祠(大禹第二任妻子的祠堂)前。此時,他終於堅持不住了,從馬背上翻落下來,昏昏沉沉地睡去。
當裏正慢慢睜開眼時,已是黃昏時分。
他感到有些渴,嘴唇發幹,舉目四望,周圍的景物在暗淡的光線下急劇地變化。
裏正閉上眼,定了一下心神,感覺腦子清楚了一些。他聽到他的馬正在旁邊打著響鼻,那聲音讓他確定自己不是在夢境裏,而是身處這個真實的時刻。他想起身,但試了一下,終於沒能站起來,他身子還有些軟。正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敲祠堂的門,聲音甚急。
過了一會兒,裏麵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誰?”
敲門者:“潁陽久旱,請您派一人在傍晚行雨。”
答:“廟中諸神,今天去嶽廟作客了,至今未回,現在無人。”
敲門者:“祠堂門外有人醉臥,暫時叫他幫下忙,可以嗎?”
答:“他隻是凡間過客,怎能行雨?”
敲門者苦勸,祠堂裏的人最後隻好答應。
裏正看到敲門者飄然行至麵前,雖然自己已清醒多了,但卻無法看清敲門者的麵容。其周身,仿佛罩著一層光霧。
裏正想到破敗祠堂中傳出的低沉的聲音,心裏不免驚悸。
迷迷糊糊中,裏正感到自己已置身於空中,四周雲霧迷蒙,不一會兒,有一怪獸出現在麵前,身如駱駝,頭似貔貅。正在他端詳時,敲門人從身後將他輕輕抱上怪獸,並交給他一個長頸瓶,告誡道:“將此瓶牢牢抱緊,不要使其傾斜,瓶中自有水滴跳出。切記!”
裏正似懂非懂,順手將瓶子抱在懷中,所騎怪獸便飛上雲端,開始奔騰。
裏正看到瓶中有水滴不時甩出,似乎已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好奇中,他探頭往下觀看,隱約間看到自己的宅子。想到這一帶久旱無雨,唯恐雨水不足,於是他把瓶子傾斜了一下,瓶口衝下……
行雨完畢,敲門人將裏正放還。
裏正隻感到耳邊生風,由高處跌下,落在醉臥處,見自己的身子已浸泡在雨水中。裏正驚詫,恍然撲上去,與身子合二為一,隨後站了起來。他似乎忘記了祠堂裏的那個聲音,所以很快就乘馬還家了。
事情的結果當然是他想象不到的。
當裏正回到村子,發現自己家的宅子已浮於水麵,家人已全部被淹死。他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犯下的過錯,內心百感交集,忽然,他大叫一聲,縱馬狂奔。
裏正瘋了。
潁陽裏正不得名,曾乘醉還村,至少姨祠醉,因係馬臥祠門下。久之欲醒,頭向轉,未能起,聞有人擊廟門,其聲甚厲,俄聞中問:“是何人?”答雲:“所由令覓一人行雨。”廟中雲:“舉家往嶽廟作客,今更無人。”其人雲:“隻將門下臥者亦得。”廟中人雲:“此過客,那得使也。”苦爭不免,遂呼某令起。隨至一處。濛濛悉是雲氣,有物如駱,其人抱某上駱背,以一瓶授之,誡雲:“但正抱瓶,無令傾側!”其物遂行。瓶中水紛紛然作點而下。時天久旱,下視見其居處,恐雨不足,因爾傾瓶。行雨既畢,所由放還。至廟門,見己屍在水中,乃前入便活,乘馬還家。以傾瓶之故,其宅為水所漂,人家盡死。某自此發狂,數月亦卒。(《廣異記》)
如果不是去外村喝酒,如果不是喝多,如果不是醉臥那祠堂前,裏正自然不會有此遭遇。裏正在空中所騎的是頭什麽怪獸?祠堂中的神靈又是誰?按唐人的理解,四季下雨是有專司其職的神靈的,即雨師。
雨師是誰?說法曆來不同:有的人認為是仙人赤鬆子,有的人認為是上天星宿中的畢星,還有人認為是一隻叫商羊的大鳥。在唐朝時,由於雨師已被納入道教神仙譜係,所以更多的人認為,掌管天下雨師的是陳天君。
傳說中,陳天君手持一盂,於雲霧中灑播,所到之處,大雨傾盆。這與本故事中的情景就有些近似了。是否可進行如下推斷:當時,陳天君因去做客,不在祠堂內。於是求雨之人臨時抓了醉臥在祠堂外的裏正去行雨,不想卻釀成大禍。
那麽,前來求雨的人又是誰?
在唐朝,跟雨師處於同一個神仙級別的,還有河神。
下麵這個有關河神的故事,同樣有著意外的結局。故事發生在德宗貞元初年:“陳郡袁生者,嚐任參軍於唐安。罷秩遊巴川,舍於逆旅氏……”
袁生曾在湖北唐安任參軍,離職後四處漫遊,此日來到蜀地巴川,住進一家旅店。隻是他這時候還不能明白,這個無名小店將成為他人生的一個拐點。
那是黃昏時分,袁生坐在窗前,遙望山川,突然感到一種迷惘。他不知道像他這樣的小人物會以怎樣的方式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一個墨點;或許,什麽都留不下,他隻是個匆匆過客,一如此番漫遊一般。
正在胡思亂想時,突然有人敲門。
來客是一白衣男子,進屋後並不說話,而是直接落座:“我姓高,家住巴川郡新明縣,曾在軍中幹過差事,現已卸任,閑遊至此。”
他的經曆與袁生一樣,聊天中,袁生感到白衣男子聰敏異常,高出常人。
後來,白衣男子說:“我長於占卜,可算出您的過去與未來。”
那人描述袁生的過往,絲毫不差。到了夜半,白衣男子輕聲對袁生說:“實話告訴您吧,我非人間之物。”
袁生:“既然非人,難道是鬼,你要禍害我?”
白衣男子擺手:“莫急,聽我說。我現有一事,欲救助於您。我本是赤水河神,我的廟宇在新明縣之南。去年夏天,陰雨不停,廟舍已傾,而無人過問,使我每天為日光曝曬,為風沙所侵蝕,我的塑像甚至被樵夫所侮,周圍居民也視我如土!現在,我把自己的境遇告知您,如果您覺得能幫助我,我就說下去;若不能,那我就離開!如此當無遺憾。”
袁生道:“我的神啊,您既然有此願望,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說吧,我該怎麽幫你?”
河神道:“您轉年當被任命為新明縣令,假如能為我重建廟宇,按時祭祀,那真是我的大幸。”
袁生暗自尋思:真有此事?我明年會被任命為當地縣令?
河神見其猶疑,又道:“您到新明縣後,我們應該見上一麵,但人神相隔,考慮到您的部下也許會輕慢於我,所以到時您最好叫他們退下,隻身一人進入廟中。”
轉年冬,袁生果然被任命為新明縣令。
上任後,他詢問下屬,得知縣城南郊真有赤水神廟一座。
幾日後,他去拜訪,一如河神囑托,獨自一人入廟。廟中景象如河神所言,屋宇將摧,荒草漫漫,袁生佇而望之,突有一白衣男子自廟後緩步而來,定睛一看,正是那河神。
河神很高興,對袁生說:“您不忘前約,真君子也!”遂挽起袁生,漫步廟中。
轉過一處回廊,袁生突然發現台階下捆綁著一名老僧,還有幾個容貌古怪之人站在其身旁,袁生就問:“此人是誰?”
河神說:“他是縣城東郊寺院裏的住持,叫道成。因有罪,被我關押於此,已有一年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就叫人用鞭子抽他。不過,期限快到了,再有十多天,我就會釋放他。”
袁生問:“這個僧人關押於此,不會跑嗎?”
河神詭秘一笑:“你現在看到的是他的魂魄,他本人還在其寺院裏,隻是已染疾病。”
河神換了個話題:“您既然允諾幫我重修廟宇,那就快點幹吧!”
袁生說:“不敢忘。”
回到府邸,袁生一計算,重修廟宇要花費不少銀子,而該縣又比較窮,若從財政裏出這筆錢很困難。犯愁時,他突然想到那個被河神懲罰的僧人:若將事情原委告訴他,叫其所在的寺院出資,為河神修建廟宇,從而解除自己身纏的噩運,他一定願意做。
於是,袁生前往縣城東郊的那所寺院。
入寺院一問,果有道成住持臥病在床。袁生見到道成,詢問他的病情。
道成說:“我病已深,每天早晨和傍晚身體尤痛!”
袁生說:“我也許能幫助你,但你能不能出資修建一下赤水神廟呢?”
道成說:“假如修建廟宇能使我恢複健康,又怎麽會在乎那點銀子呢?”
袁生隨即撒謊:“我雖然為縣令,但也懂得些法術,最近去赤水神廟,見您的魂魄被捆綁在那裏,問赤水神怎麽回事,他說您有罪,所以才將您的魂魄拘來,每天早晨和傍晚抽打。我覺得您被鞭撻的魂魄甚是可憐,就和赤水神商量好了,隻要您出資修建廟宇,他便會盡快釋放您的靈魂。所以,您出一筆銀子吧,此事便就此揭過不提。”
道成聽後,眼珠轉了一下,說:“原來如此,多謝賜教!”
十多天後,道成之疾果然痊愈,他立即召集弟子議事:“我少年學佛法,至今五十年矣!一年前不幸染疾,據本縣袁縣令告訴我說,是赤水神在搗鬼。他還要我病好後去修補其廟,我隻知道人們建神廟時是懷著崇敬的心情的,廟中之神的任務是保佑蒼生,而赤水河神竟以妖術攝我魂魄,為害一方,安能不將其除掉!”
眾弟子齊聲道:“聽從師父吩咐!”
道成帶著眾弟子,肩扛鐵鍁,手持鐵錘,奔赴赤水神廟,到了裏麵,二話不說,將所有神像推倒砸爛,隨後揚長而去。
轉天,道成去拜訪袁生,後者大喜:“您的病果然好了,我沒騙您吧!”
道成說:“是啊,多虧您救我,如何敢忘大恩!”
袁生說:“那就抓緊時間修建赤水神廟吧,否則災禍又要及身了哦。”
道成冷笑:“我們信奉河神,是因為他可以造福於人,所以每朝天子都詔令天下,於每州每縣為其修建廟宇,而像赤水河神這樣的,我還沒見到過,他不但不造福於人,反而為害於人,怎能留他?剛才,我已將其廟毀掉!”
袁生大驚,但那道成意氣風發,了無懼色。
一個多月後,袁生的一個下屬犯了錯,袁生下令杖擊,竟導致其死亡。該下屬的家人越級上訪,告於郡官,袁縣令被革職,流放一個叫端溪的地方。
這一天正午,袁生行至三峽,隱約看到一白衣男子立於路邊,正是赤水河神。
赤水河神麵無表情,冷冷地說:“我托你幫我修建廟宇,最終竟導致道成毀我居所,滅我神像,使我流離失所,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之罪!現在,你被流放荒僻之地,也是我報複所致。”
袁生也很激動,說:“毀你神廟的是道成!為何遷罪於我?”
赤水河神說:“那道成,現在心神正盛,我不敢惹;而你命運將衰,所以隻有拿你報複。”說罷,消失不見。
袁生越發憤怒,河神之言真是太可氣了,然而四野茫茫,又去哪找那河神?即便找到了也無濟於事,難道要和他打一架呢?於是,我們的袁生隻能在那裏打哆嗦了。
仔細尋思這個故事,會發現:憤怒的不僅僅是袁生一個人。
在不同階段,赤水河神和道成也都充滿憤怒。對赤水河神來說,他沒想到在他看來一件簡單的事最終被袁生搞成現在這個樣子;而道成的憤怒來自:作為修行之人,自己的魂魄竟為本應造福一方的河神所攝,每日受鞭撻。
這裏還有一個懸念:道成究竟犯了什麽罪而被攝去魂魄?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發展中,三個角色都順著自己的邏輯和軌道前進,以致最後他們似乎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河神是中國古代最常見的神,又稱河伯。文宗大和年間,山西夏陽有河流名瀵水,一日雨後,有趙生與朋友賞月亭中,“忽見一人,貌甚黑,被綠袍,自水中流沿泳久之,吟曰:‘夜月明皎皎,綠波空悠悠。’趙生方驚,其人忽回望水濱,若有所懼,遂入水,惟露其首,有頃亦沒……”按描述,當時的情景頗為好玩:河神正在仰泳消夏。
後來,主人公追擊而去,在廟中發現河神像,想搗毀,被朋友製止,因為大家還是希望河神保佑人間風調雨順的。但袁生的故事中,赤水河神的遭遇就沒那麽幸運了。當然,更鬱悶的是袁生,他隻能氣憤於赤水河神的欺軟怕硬。沒過幾天,他就死在了路上。
故事中,袁生在廟中發現道成被鞭撻的魂魄是個關鍵,直接扭轉了人物命運的走向。類似攝來人的魂魄進行拷打的場景在《廣異記》中也曾有一例:
玄宗開元年間,一士人途經河南黎陽,天色將晚時,投宿於一大戶人家。主人風神俊秀,問其名,自稱潁川荀季和。士人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又記不得是誰。入夜後,士人聽到窗外有人痛苦地呼喊。向外看,見主人坐在椅子上,兩麵燭火通明,前麵有一人披發**,正在被群鳥啄眼,血流滿地。
主人怒道:“還敢欺淩我嗎?”
士人問其原因。
主人答:“被懲罰的是黎陽縣令,此人好打獵,多次在追逐野獸時冒犯我家牆垣。”
士人感到怪異,一夜沒怎麽睡,最後終於記起荀季和是誰了:季和乃東漢末年的名士荀淑的字,而荀淑即曹操手下第一謀士荀彧的祖父。就在這時候,天色已亮,他發現自己躺在墳墓裏。隨後,他趕到黎陽縣城,果然聽說縣令患眼疾已多日,就把事情真相告訴了縣令。後者派人將荀淑的墓遷移到他地,自此眼疾痊愈。
但故事還沒結束。幾天後,士人在黎陽荒野遇見一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蹲在荊棘中。士人好奇地問他是誰,對方答:“還記得幾天前您曾在我家借宿過嗎?”
士人細看,正是荀季和:“何至如此?”
荀季和說:“我有如此境遇都是因為您。”
士人慚愧,為他擺了些酒食,又把自己的衣服燒了,贈予荀季和。如此,一代名士荀季和的魂魄才知足地消失。
夢境傳說
按《獨異誌》的記載,一個騎白馬的人,在唐朝的某日黃昏,拖著神秘的剪影進入隴西吳山縣……
唐朝時,一個縣城的人口大致在三四萬人,隴州雖比較偏僻,至少也有一萬人。就在騎馬人進入該縣之夜,全縣的萬餘人居然做了同一個夢,夢見騎馬人對縣民說:“我要搬家,諸位當中有牛的,請借我一用。”
在該縣,擁有牛的家庭有幾百戶,轉天一看,那些牛均一身大汗,像幹了累活一樣。於是,全縣嘩然。後來,有縣民在該縣南山下發現:一夜間,那裏冒出一個大湖。這大湖是那些牛幫忙搬來的嗎?隻是那騎白馬的人是誰?沒人敢到大湖底下看個究竟,隻是將其名為“特牛湫”。
如果說上麵的異夢令全縣之人驚異,那麽下麵的這個夢就隻令賈弼一人出汗了。
賈弼,唐朝一士人,儀表俊秀,在這天晚上,夢到一人,麵貌極醜,對賈弼說:“我想把咱倆的麵容互換一下,可以嗎?”
恍惚中,賈弼輕輕答應。沒想到,轉天早晨,照鏡子一看,發現自己的麵容竟真的換成了所夢之人的!最先發現的當然是他妻子,她驚訝於自己的嬌軀邊睡著陌生人。無論賈弼怎麽解釋,她就是不能相信,她要她俊秀的賈郎。
時光深處,怎麽也解釋不清的賈弼還在用手比畫著,但誰會相信他的話呢?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這一切。
唐朝有很多涉及夢幻的誌怪。其中,夢中求富貴的可算一個類型。說到這一點,很多人會想起《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這兩部名氣確實大,大到分別為後世留下兩個成語:“南柯一夢”和“黃粱一夢”。
李功佐筆下的南柯夢發生在德宗貞元七年九月的揚州,主人公是淳於棼;沈既濟筆下的黃粱夢發生在開元七年邯鄲道中的旅店,主人公是盧生。
前一個故事中,淳於棼在庭院中夢入蟻穴中的槐安國,被召為駙馬,又為南柯太守,享盡榮華富貴,後與敵國作戰失敗,妻子又亡,一切凋零而去,自己也被送出槐安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在後一個故事中,盧生與道士呂翁不期而遇,閑聊時,前者道出自己想建功立業的誌向,認為人生就當如此。呂翁聽後,掏出一枕頭。盧生枕著枕頭,進入夢幻之境。夢中,他經曆了宦海浮沉,最後位極人臣,但到人生末路時,發現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當他醒來時,店主蒸的黃粱還沒熟。
實際上,還有第三部代表作,就是名氣不大但自有動人之處的《櫻桃青衣》,該篇采取了圓形敘事的方式,在這一點上顯得很別致。而且,這篇傳奇把中晚唐士人的一生夢想都道盡了。
那是玄宗天寶年間。
範陽盧生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不中而滯留京都,漸漸困頓潦倒。
一天傍晚,他帶著書童,騎驢過一寺院,聽到裏麵有講經聲,便下驢入寺,本欲聽僧人講經,卻不想太過疲倦,倚門昏昏睡去。
盧生夢到一個穿青衣的女孩,挎著滿籃櫻桃朝她走來。
盧生就跟那女孩聊了起來。一邊聊,一邊吃著櫻桃。聊來聊去,盧生發現:女孩的主人,正是自己未曾見過的姑姑。
就這樣,盧生跟著櫻桃青衣,過天津橋,七拐八拐,入一豪宅。在那裏,見到姑姑以及姑姑的孩子們,他們都是達官貴人。
姑姑著紫服,聲音洪亮,儀表威嚴。她自稱嫁入崔家,丈夫死後,孀居於此。姑姑問盧生成家沒有,在得到答案後,姑姑說:“我有個外甥女,姓鄭,有才有貌,性情賢淑,可嫁給你。”
就這樣,盧生成親了。
不久,盧生再次參加科舉考試。經姑姑托人,最後中了進士。
接下來的仕途中,盧生先後任秘書郎、王屋縣尉、監察史、殿中侍禦史、吏部員外郎、郎中、禮部侍郎、河南尹、兵部侍郎、京兆尹、吏部侍郎、黃門侍郎平章事,即宰相,很多關鍵時刻,都受到姑姑的幫助,因為她認識很多高官。
主人公後因直諫而被降為左仆射,又為東都留守、河南尹兼禦史大夫。宦海浮沉二十年的盧生,這一天奇異地離開家,遊走中來到一寺院,正是跟櫻桃青衣相遇的那一座。他再次聽到講經聲,進去後,向講經壇膜拜,但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便倒在地上。
仿佛過去了很長時間,他恍惚中聽到有老僧問話:“施主何故久久不起?”
就在這時候,盧生醒了。不是在夢中醒了,而是在現實中醒了。門外的書童牽著驢,向他抱怨:“人驢俱餓,公子何故長時間不出?”
盧生問書童什麽時候了,答:“已是第二天中午啦!”
盧生看著自己並無變化的粗布衣衫,四周尋找,不見櫻桃,亦無青衣,似有所悟:“富貴貧賤,亦當然也。”也就是說,人間之事,還是順其自然吧。“而今而後,不更求宦達矣!”
故事的結局是,盧生不再追求功名利祿,離開京都,泛舟江湖,尋仙訪道去了。
《櫻桃青衣》來自薛漁思的《河東記》(一說任蕃的《夢遊錄》)。薛在寫《河東記》時,在自序中公開承認是為了向《玄怪錄》的作者牛僧孺致敬(所謂“續牛僧孺之書”)。薛漁思在史上沒留下什麽痕跡,《河東記》中的故事卻值得注意,因為這些故事介於誌怪與傳奇之間。
從故事本身看,《櫻桃青衣》跟出現更早的《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區別不大,核心不外乎是:取得功名又如何?瞬間即永恒,反之亦然。人生如夢,所謂榮華,而且富貴,都是虛妄的,不如看破紅塵,尋找真正的歸宿。這裏麵有佛家的東西,但更多的是道家的逍遙思想。
不過,在敘事結構上,《櫻桃青衣》卻別有洞天。
故事的開始,盧生倚門入夢;故事的結局,在夢中,他再次來到了自己當初睡去的寺院,也就是說,故事的結尾實際上也是故事的開始,如果反複循環起來,是沒有窮盡的。
作為夢幻故事的“櫻桃青衣”道出中晚唐士人的全部夢想:一是重視進士科考。盧生多次考試不中,仍樂此不疲地一次次參加。因為這是進入仕途的第一步;二是仍渴望娶作為當時頂級世家的崔盧鄭李“四姓女”。主人公的姑姑,嫁給的就是崔氏(清河崔氏或博陵崔氏),而他自己所娶為滎陽鄭氏。也就是說,即使進了晚唐,世家門閥觀念仍深入人心。除唐俗以四姓為最高貴之外,娶親後亦可借聯姻步步高升,這是踏上仕途飛黃騰達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