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妖怪盛世:燈下夜話

媚珠被認為藏在千年狐狸的嘴裏,如果女人得到它就會變得千嬌百媚,贏得天下男子之心。據說,楊貴妃就曾得到過這樣一顆媚珠,故而深得皇帝的青睞,這才能夠多年不失恩寵。隻是人世茫茫,又去哪裏尋找一隻千年狐狸?又如何能得到它嘴裏的媚珠?

騎掃把的女婢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玄宗開元年間。目光越過曲折回旋的坊間和朱雀大街上昏昏欲睡的打更人的身影,落在一名官吏的宅前。

這名官吏在戶部做事。

唐朝的戶部,在尚書之下設侍郎兩名,侍郎之下又設各級官員,其中有戶部令史一職,這一職位滿額編製十七人。

下麵這個奇異的故事就發生在其中一人家裏。

我們假設這名戶部令史姓崔,或盧或鄭,也許不是出自世家門庭,那就權且稱其為A吧。此人雖官職不大,但兢兢業業。他家裏有個美貌的妻子,其色之美,在坊間都頗負盛名。但這些天她得了一種怪病,仿佛身中邪魅,精神恍惚,跟A也疏遠了。

A很著急,也很奇怪。與此同時,他無意中發現:家裏養的一匹駿馬,這些日子也日漸消瘦。問題是,這匹馬一直養在後園馬廄,無人騎乘,而且每日都喂很多草料。

A惴惴不安,心想一定要把家裏發生的事搞清楚,否則這日子算是沒法過下去了。

當時的長安是世界的中心,居住了很多域外之人,他們來自日本、高麗、天竺、波斯、拜占庭、大食、撒馬爾罕……政府使團、留學生、商人、術士、旅遊者,各色人等,不一而足。

A的鄰居,就是個胡人,也許來自撒馬爾罕,也許來自其他王國,總之他寓居長安,尤其擅長方術之道,有些奇怪的本領。

這一天,A在無意間想起他來,於是登門拜訪。

聽完A的描述,胡人術士說:“即使是匹駿馬,行百裏路尚且感到疲憊;更何況日行千裏,哪有不瘦之理!”

A一愣,不解地問:“很長時間都沒人騎乘此馬了,如何有行千裏之說?”

胡人術士詭異一笑:“您最近每天都去值夜班吧?”

A:“正是。”

胡人術士:“每當您走後,您的妻子就偷偷地出去,而您還蒙在鼓裏。如果不信的話,今晚可提前回家一窺。”

A半信半疑。不過,他還是聽從了胡人術士的話,在當天夜裏提前還家,藏在庭院的花木間。

一更天過後,A見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屋子。他當然感到無比憤怒:這竟然是真的!憤怒中,他見妻子把女婢叫過來,後者牽來馬,並備上鞍子。在A的注視下,妻子在庭階前上馬,再看那馬,竟冉冉升空了。

A目瞪口呆。

但這並不是最離奇的。最奇異的是,那女婢拿了把掃帚,騎在上麵,跟在女主人身後,也一點點地飛了起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唐朝的夜空中。

我們可以設想藏在花木叢中的戶部令史A的驚駭表情。他自然沒心思一個人待在這院子裏了,回了辦公的衙門,在那裏挨過漫漫長夜。

第二天,A請了個假,急匆匆地去見那胡人術士:“確如您所言,我家竟出了如此幻異之事,我該怎麽辦呢?”

胡人術士說:“莫急,不妨再仔細窺探一晚。”

“再窺探一晚?”A迷惘地問。

入夜後,A換了個地點,潛藏在廳堂的幕布後。

不一會兒,妻子和女婢現身廳堂。A捏開幕布一角,悄然窺去。妻子在廳堂裏轉悠了一圈,皺了皺眉,問女婢為什麽有生人的氣息,遂令女婢將掃帚點著,做火炬,遍照廳堂。

A很害怕,感到妻子是如此陌生。

驚慌中,他鑽進幕布後的一個大甕。還好,妻子沒再追查,隨後是備馬之聲,再後來聽到這樣的對話:

女婢:“馬已備好。”

妻子:“跟我走。”

女婢:“剛才把掃帚點著了,現在我沒東西可騎了。”

妻子:“隨手拿個東西就可以騎乘飛行,又何必隻用掃帚!”

有點意思了。

女婢在倉促間把A藏身的大甕推過來,騎在上麵。於是,那大甕就真的冉冉升空了。可是,我們的令史大人還在甕中!

他一動不敢動,隻聽到外麵風聲呼嘯。

沒用太多的時間,妻子和女婢緩緩降落在一座高山的頂峰。

山頂林木蔥鬱,有帳幕筵席,一如仙境。宴會上,有美女七八人,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情人。眾人在山頂夜宴,歡笑聲聞於山穀。過了好幾個時辰,宴會才結束,與會之人似乎都喝醉了。A的妻子上了馬,當女婢欲騎上那大甕時,終於發現了藏在裏麵的可憐的A大人。隻是,此時妻子已醉,女婢也醉了,所以,她們將A從甕裏拉出來後,她們就分別騎馬、乘甕升空而去。

A舉目四望,唯見蒼山萬重,再看眼前,隻有青煙嫋嫋,地上皆是灰燼,沒有一個人的影子。他孤身站在群峰之上,在寒冷如水的夜色裏,感到無比困惑,又有一絲憂慮。他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

戶部令史A在迷惘中尋路下山,一路潛行,衣服被荊棘剮破,身上也傷了多處,大約行了數十裏,才來到山腳下,此時天色已亮。他問樵夫此處為何地。對答:閬州。閬州在蜀地,離長安有一千多裏。

A一路乞討,曆盡艱辛,一個多月後,才回長安。

剛一進宅,A就看到妻子和女婢在庭院中徘徊。見到A後,妻子驚問:“你這是去哪兒了?怎麽失蹤了一個多月,到現在才回來?”

A警惕地望著妻子,隨後撒了個謊,說自己出差了,因事情緊迫,沒來得及打招呼。當天,他又一次去拜訪那胡人術士。

胡人術士道:“你妻子已被妖魅附體……”

A拜倒後苦苦請求,並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說出。

胡人術士道:“我已知道。此魅當是羽翼之妖,雖成氣候,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我試試看吧。”

唐開元中,戶部令史妻有色,得魅疾,而不能知之。家有駿馬,恒倍芻秣,而瘦劣愈甚,以問鄰舍胡人。胡亦術士,笑雲:“馬行百裏猶倦,今反行千裏餘,寧不瘦耶!”令史言:“初不出入,家又無人,曷由至是?”胡雲:“君每入直,君妻夜出,君自不知。若不信,至入直時,試還察之,當知耳。”令史依其言,夜還,隱他所。一更,妻做靚妝,令婢鞍馬,臨階禦之。婢騎掃帚隨後,冉冉乘空,不複見。令史大駭。明往見胡,瞿然曰:“魅信之矣,為之奈何?”胡令更一夕伺之。其夜,令史歸堂前幕中,妻頃複還,問婢何以有生人氣,令婢以掃帚燭火,遍然堂廡。令史狼狽入堂大甕中。須臾,乘馬複往,適已燒掃帚,無複可騎,妻雲:“隨有即騎,何必掃帚!”婢倉卒遂騎大甕隨行。令史在甕中,懼不敢動。須臾,至一處,是山頂林間,供帳簾幕,筵席甚盛,群飲者七八輩,各有匹偶,座上宴飲,合昵備至,數更後方散。婦人上馬,令婢騎向甕,婢驚雲:“甕中有人。”婦人乘醉,令推著山下,婢亦醉,推令史出,令史不敢言,乃騎甕而去。令史及明都不見人,但有餘煙燼而已。乃尋徑路,崎嶇可數十裏,方至山口,問其所,雲是閬州,去京師千餘裏。行乞辛勤,月餘,僅得至舍。妻見驚問:“久之何所來?”令史以他答。複往問胡,求其料理。胡雲:“魅已成,伺其複去,可遽縛取,火以焚之。”聞空中乞命,頃之,有蒼鶴墮火中焚死。妻疾遂愈。(《廣異記》)

最後的結果是:在胡人術士的幫助下,以火攻將鶴妖除去,戶部令史A一家人又恢複了平靜的生活。

結局略顯倉促。但這符合古代誌怪的慣用手法:刹車式結尾。

無論如何,故事是詭異的:夜半升空的妻子與女婢,千裏之外的荒山夜宴,側居其鄰的胡人術士,黑夜飛行的掃帚、大甕裏麵驚恐無措的主人公。這個故事極好地說明,唐代誌怪與宋朝和明清同類作品比,有想象力上的奇絕。所以說,讀完唐代誌怪後,你會發現幻想世界的廣袤無邊。

在中國古代的符號中,鶴是仙與吉祥的象征,綜觀曆代誌怪筆記,很少有以仙鶴為妖的。而本條是個例外。這當然不是故事中最有意味的。最令人感興趣的,是女婢騎著掃帚飛行的場麵。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是世界上第一個和中國古代唯一一個記載騎掃帚飛行的故事。對此,英國的羅琳女士又作何感想?

荒野異形

講述下麵這個故事前,先說說主人公僧人法長所在的龍門寺。

龍門寺為唐朝名寺,位於洛陽郊區的龍門山上,林木幽深,自為勝境,一如詩人陸海在《題龍門寺》中描述的:“窗燈林靄裏,聞磬水聲中。更與龍華會,爐煙滿夕風。”

另一位詩人姚合有詩《寄東都分司白賓客》,在這首贈白居易的詩中也提到龍門寺:“闕下高眠過十旬,南宮印綬乞離身。詩中得意應千首,海內嫌官隻一人。賓客分司真是隱,山泉繞宅豈辭貧。竹齋晚起多無事,唯到龍門寺裏頻!”

上麵提到晚年閑居洛陽的白居易最愛遊覽龍門寺。事實也正是如此。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白居易與八位摯友結社於此(另說在香山寺),共明誌趣,暇聚宴遊,被稱為“龍門九老”,又被稱“香山九老”。他們晚年的生活態度和對人生的理解,對後世為官者乃至隱逸之士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前推不到二十年,唐敬宗寶曆年間,來自龍門寺的僧人法長,在他的老家鄭州原武縣遇到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一件事。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

在老家有些田產的法長,回家去收割莊稼。

這一夏幹燥無雨,當天傍晚,幹完活後,法長打發走雇工,一個人騎馬行進在唐朝的原野上。

其時暮色四合,收割後荒涼的土地遼闊肅殺。

法長騎馬行於大野,走著走著,馬不動了,即使用鞭子抽,仍不邁步。法長十分奇怪。再看那馬,瞪著眼睛,向東凝視,似乎看到什麽奇怪之物。

明月下,法長隨之望去,見數百步外有一物,輪廓模糊,模樣不清,隻能大致看到其顏色一如古樹,迅速朝這邊衝來。法長驚懼,急忙掉轉馬頭,跑到路邊,潛伏下來,定睛再看。

那是團氣體,六七尺高,散發出濃濃的魚腥氣,還不時發出細微的呻吟聲。轉悠了一會兒,那團氣體又猛地離地而去。

法長好奇,策馬跟隨,始終跟它保持著數十步的距離。行了一裏多地,來到一個村子,那團氣體繞了幾圈,鑽進一戶人家。

法長駐馬窺視,很快聽到那戶人家傳出呼聲:“車棚裏的牛快死了!”沒多長時間,又聽到院子裏傳出聲音,說驢子突然倒地垂死。又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從院子裏傳來,出來一個仆傭模樣的人,法長裝作路過,問發生了什麽事,仆傭驚道:“我家主人有個十幾歲的孩子,剛才竟暴死!”

話音未落,院中又傳來哭聲。直到夜半,哭聲才漸漸少去。法長見多識廣,但這樣的景象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天亮後,鄰居圍在那戶人家門口議論不止。

那院子靜寂無聲。人們在好奇的等待中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有大膽者破門而入後,發現其家十幾口人都橫屍於地。

河南龍門寺僧法長者,鄭州原武人。寶曆中,嚐自龍門歸原武。家有田數頃,稔而未刈。一夕,因乘馬行田間,馬忽屹不前,雖鞭抶輒不動,唯瞪目東望,若有所見。時月明,隨其望,數百步外有一物,如古木色,兀然而來。長懼,即回馬,走道左數十步伺之。其物來漸近,乃白氣,高六七尺,腥穢甚,愈於鮑肆,有聲綿綿如呻吟,西望而去。長策馬隨其後,常遠數十步。行一裏餘,至裏民王氏家,遂突入焉。長駐馬伺之,頃之,忽聞其家呼曰:“車宇下牛將死,可偕來視之。”又頃聞呼後舍驢蹶仆地,不可救。又頃,聞驚哭,有出者。長佯過訊之。曰:“主人有子十餘歲,忽卒。”語未竟,又聞哭音,或驚叫,聯聯不已。夜分後,聲漸少,迨明而絕。長駭異,即俱告其鄰,偕來王氏居偵之。其中悄然無聞,因開戶,而其家十餘人皆死,雞犬無存焉。(《宣室誌》)

我們無法知道法長和眾鄰居會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這樣一樁慘事,但卻可以想象那些暴死之人扭曲驚恐的麵容。我們不禁暗自揣測,臨死之前,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麽?

唐人沒有太多用文學手法杜撰怪異之事的興趣,他們之所以記述怪事往往是因為真的看到或聽到在當時還不能解釋的異象,在此基礎上再作演繹。本故事基本上就是這樣。

那團異形到底是什麽?

綜觀唐代誌怪,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和戴孚的《廣異記》中還發現兩則類似記載。

《酉陽雜俎》中的故事說的是,河北有一將軍行於荒野,“忽有旋風如鬥器,起於馬前。軍將以鞭擊之,轉大。遂旋馬首,鬣起豎如植。軍將懼,下馬觀之,覺鬣長數尺,中有細綆,如紅線。馬時人立嘶鳴,軍將怒,乃取佩刀拂之,因風散滅,馬亦死……”

《廣異記》中對凶物的描寫更詳細:“範陽張寅嚐行洛陽故城南,日已昏暮,欲投宿故人家。經狹路中,馬忽驚顧,蹐局不肯行,寅疑前有異,因視路旁墳,大柱石端有一物,若似紗籠,形大如橋柱上慈台,漸漸長大,如數斛,及地,飛如流星,其聲如雷,所曆林中宿鳥驚散,可百餘步,墮一人家。寅竊記之,乃去。後月餘,重經其家,長幼無遺矣……”

第一個故事中,河北將軍突遇風形異物,旋轉於馬頭,使馬鬃毛盡豎,隨後馬死。相比起來,第二個故事更像法長的遭遇,主人公所見的異形似燈籠,可變幻,由小而大,飛時速度極快,一如流星,同時伴有驚雷之聲,所遇者亦多死。

按古人的一種解釋,那異形是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眚”。

“眚”,即災難;“黑”,即五行中水的代表色;“黑眚”,即“因五行而生之災”,用現代人的眼光看,屬於破壞力極強的超自然現象。一種觀點認為:在空曠地,假如空氣濕度非常低,且持續到一定時間,便有可能產生一種以正離子為主的有毒的等離子氣體。這種氣體可以是無形的,但在一定條件下也會是有形的,並具有奇異的味道,同時往往有光、風相伴。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長安近郊孝義坊附近發生的異形事件似乎佐證了這一點。該事件是《紀聞》的作者牛肅通過對弟弟牛成的采訪而獲得的。

京城東南五十裏,曰孝義坊,坊之西原,常有怪。開元二十九年,牛肅之弟成,因往孝義,晨至西原,遇村人任杲,與言。忽見其東五百步,有黑氣如輀車,凡十餘。其首者高二三丈,餘各丈餘,自北徂南,將至原窮。又自南還北,累累相從。日出後,行轉急,或出或沒。日漸高,皆失。杲曰:“此處常然,蓋不足怪。數月前,有飛騎者,番滿南歸,忽見空中有物,如角馱之像。飛騎刀刺之,角馱湧出為人,身長丈餘,而逐飛騎。飛騎走,且射之,中。怪道少留,又來踵,飛騎又射之,乃止。既明,尋所射處,地皆有血,不見怪。因遇疾,還家,數日而卒。”(《紀聞》)

孝義坊在長安東南五十裏,開元二十九年,牛肅的弟弟牛成去孝義坊辦事,早晨始抵孝義坊西野,正好遇見熟人任杲,二人寒暄時,牛成發現東向五百步開外,有黑氣升騰,如送葬的靈車。最前麵的“車”高達二三丈,其餘則一丈開外,它們自北向南行駛,但看不到駕車的人。

當那些黑色異形行駛到西野盡頭後,又自南往北回還。清晨日出後,異形速度更快,在霧氣中時隱時現。後來,日頭升高,那些車就都消失不見了。牛成很驚奇,而任杲說這種現象在他們這裏是經常出現的,沒什麽好奇怪的。隨後,他又向牛成披露了發生在該地的另一樁奇異事件:

幾個月前的晚上,有騎馬疾行的人,向南飛馳,空中突然出現異物,仿佛“角馱”。“角馱”即牛角頂物,是謂角馱。騎馬者抽劍刺之,角馱中跳出一怪物,身高一丈有餘,在後麵追逐騎馬者。騎馬者回頭射之,正中怪物。怪物停了一會兒,又追來,騎馬者連續射之,這才逼其停住腳步。等天亮,那人到他射中怪物的地方去看,地上有血,不見怪物。再後來,那個人暴病而死。

按誌怪的描述,異形往往可變幻,速度快,飛旋著行進,這無疑叫人聯想到UFO。當然,這隻是一種推測。

沒有人能最準確地說明法長目擊的異形到底是什麽。

至於法長禪師,隨著那戶人家的人相繼死去,心髒狂跳不已的他就此打馬奔回洛陽,再也沒什麽心思去收莊稼了。

深山驚現女臉怪

德宗貞元年間,安徽廬江郡發生了一件極其隱秘的事。

此事發生在廬江山中。當日,一樵夫入山砍柴,整整一天置身在大山中。後來,天色將晚,周圍的景色漸漸隱入黑暗,看不見輪廓。

樵夫在山中埋頭行走,走著走著,一抬頭,見不遠處佇立一人。

那人身材高大,足有丈餘,身著黑衣,手執弓箭。借著微光,可以看到他深目高鼻,一如西域胡人。

樵夫很奇怪,大唐雖開放,但廬江腹地,即使有胡人,也是經商的,如此打扮卻是少見,又如何會現身這大山中?

樵夫有些害怕,彎腰藏在附近的一棵枯樹洞裏。

那人往東遙望良久,似乎發現了什麽,隨後猛地射出一箭。

樵夫望去,百步外有一物,其形像人,但身披黃毛,頭蒙黑巾,看不見臉龐。而黑衣人所射之箭,正中其腹。雖然中箭,但那怪物似乎沒什麽反應。

射箭者歎道:“我果然不能將之降伏!”說罷,消失在林間。

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一個類似胡人的人,身長也有一丈多,比前一個還魁梧,同樣手持弓箭,也同樣向東射去一箭,正中那怪物的胸口。怪物依舊一動不動。

射箭者大呼:“非請將軍來不可!”

過了一會兒,出現數十名類似胡人的人,他們都穿著黑衣,各自佩弓攜箭,人群分開後,閃出一更高大的家夥,身長足有數丈,著紫衣,貌古怪,暫稱其為巨胡吧。巨胡東望,隨後慢慢對身邊諸人說:“射其喉!”

眾人皆欲搭箭,但被巨胡攔住:“莫急,射此怪,非雄舒不可!”

話音剛落,有一人上前,也就是雄舒吧,他拉弓而射,正中怪物喉嚨。但怪物仍未倒下,它既不退去,也不害怕,而是慢慢拔去身上所中三箭,然後抄起一塊巨石,向這邊奔過來。

那些人大驚,對巨胡說:“情況緊急,我等不是對手,不如降了吧!”

巨胡也很緊張,倉促中應允,與眾人邁步上前,齊聲說:“我等願降!”

誰也沒想到結局竟會是這樣。

怪物聽了他們的話後,將巨石扔到地上,解去頭上的圍巾,然後慢慢轉過身:那是個光光的頭顱,以及一張類似於女人的豔麗的臉……

幽幽大山中,月色下,這實在是一張生動而又可怖的臉。

怪物來到群胡麵前,把他們的弓箭全部沒收,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地折斷。

眾胡自不敢言。後麵的故事更有意思:怪物叫巨胡跪在她麵前,讓其他人站在一邊觀看,然後一下下抽巨胡的耳光。

寂靜的群山中,聲音傳出很遠。

巨胡一直哀求,稱自己罪該萬死。過了良久,怪物才住手。周圍的群胡垂手而立,不敢擅自走動。

隨後,那有著一張類似女人的臉的怪物,又慢慢地用圍巾將臉遮住,消失在密林中。

貞元中,有廬江郡民,因采樵至山。會日暮,忽見一胡人,長丈餘,自山崦中出,衣黑衣,執弓矢。民大恐,遽走匿古木中窺之。胡人佇望良久,忽東向發一矢。民隨望之,見百步外有一物,狀類人,舉體黃毛數寸,蒙烏巾而立,矢中其腹,輒不動。胡人笑曰:“果非吾所及。”遂去。又一胡,亦長丈餘,魁偉愈於前者,亦執弧矢,東望而射。中其物之胸,亦不動。胡人又曰:“非將軍不可。”又去。俄有胡人數十,衣黑,臂弓腰矢,若前驅者。又見一巨人,長數丈,被紫衣,狀貌極異,緩步而來。民見之,不覺懍然。巨胡東望,謂其前驅者曰:“射其喉。”群胡欲爭射之,巨胡誡曰:“非雄舒莫可。”他胡皆退。有一胡前,引滿一發,遂中其喉。其物亦不懼,徐以手拔去三矢,持一巨礫西向而來。胡人皆有懼色,前白巨胡:“事迫矣!不如降之。”巨胡即命呼曰:“將軍願降。”其物乃投礫於地,自去其巾,狀如婦人,無發。至群胡前,盡收奪所執弓矢,皆折之。遂令巨胡跪於地,以手連掌其頰。胡人哀祈,稱死者數四,方釋之。諸胡高拱而立,不敢輒動。其物徐以巾蒙首,東望而去。胡人相賀曰:“賴今日甲子耳!不然,吾輩其死乎?!”既而俱拜於巨胡前,巨胡頷之,良久,遂導而入山崦。時欲昏黑,民雨汗而歸,竟不知其何物也。(《宣室誌》)

在樵夫的注視下,群胡擊掌相賀:“今天當是好日子!否則,我們真是難逃此劫!”說罷,他們拜倒在巨胡麵前,後者一麵摸著被抽腫的臉,一邊不停地點頭,自言自語道:“好日子,好日子……”

在巨胡的帶領下,那群人依次消失在山林間。

樹洞裏的樵夫早已被嚇得渾身直冒冷汗,他哆哆嗦嗦地回家,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當然,我們也無法解釋廬江山中發生的這一幕,那詭異的光頭女子是誰?那群類似於胡人的家夥又來自何方?為什麽出現在廬江的深山裏,他們為何如此懼怕那怪物?

最初,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則有關唐朝野人的信息。如果真的是這樣,這則故事的價值就不可估量了。但後來發現,這些家夥似乎又不是野人。無論如何,這樣的故事令人難以安眠,尤其是當那怪物在月色下摘去蒙麵,露出一顆女人的光頭時。

怪獸來襲

中唐時,廣東韶陽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一村民在野外放牛,牛忽舔其手臂,所舔之處,皮膚變得白皙,光潔如玉。村民很高興,脫掉衣服,叫牛遍舔其全身。回家後,村民將這件事情告訴家裏,一家人都驚異不已,躍躍欲試。

那頭牛的舌頭怎麽會有這樣的功能?

但接下來的事讓人難以接受:被牛舔的村民,無故暴斃。

村民家人因憤恨而殺牛,並召集同鄉一起食其肉,大家覺得肉質異常鮮美。但就在當晚,凡吃過牛肉的人均暴斃身亡。

故事至此結束,別無其他。

隻是千年後,我們透過故事想象,在唐朝的夜霧中那頭牛慢慢抬起頭來,總覺得背脊發涼,似乎那牛隔著千年時光,在輕輕地舔著我們。

不過,那牛也不見得就是頭凶獸,萬一是頭麒麟呢?因為按照傳說,牛生異種,即為麒麟。

繼續看有關牛的故事:

玄宗天寶年間,涼州有戶人家誕生了頭小牛。自生下來後,這頭牛就與眾不同,性情暴戾,長大後更是凶悍如虎,沒人能將其製伏。它還成為了其他牛的“大王”,在它的帶領下,所有牛都集結在一起,遊**在城內外,沒有一個人敢惹它們。

這牛必不是麒麟,麒麟是祥瑞之物,不會如此凶暴。

在民眾的要求下,涼州都督計劃射殺此凶牛。但沒人敢靠近此牛,遠射又屢試無法得手。正在這時,西域有胡人獻上一頭野獸,大小如犬,毛色純青。

都督:“此獸有什麽用處?”

胡人:“別看它小,卻能搏擊猛獸,獅虎不懼。”

都督好奇,便把凶牛作祟之事相告。

胡人笑:“此事不難。若幫您製伏此牛,有賞錢嗎?”

都督當即懸賞三百千錢。

胡人撫摸著那小小的怪獸,口裏念念有詞,怪獸遂興奮跳躍,解繩後飛縱而出。這有點像《封神演義》裏“摩家四將”手中的花狐貂。

牛群見怪獸飛來,紛紛躲避。那頭凶牛,則刨坑埋身,渾身戰栗。

怪獸躥上去,與之搏鬥,塵土飛揚,暗淡四野。沒多長時間,怪獸就回到胡人身邊。再看剛才的搏鬥之地,已成深潭,而凶牛則血肉模糊,倒斃其中。

眾人都不知道這是頭什麽怪獸。

在場的觀看者發現,怪獸與凶牛搏鬥之時,身形猛增,長至馬匹那麽大。將凶牛咬死後,胡人取其五髒以飼怪獸。飽餐之後,怪獸又恢複了原來的大小。眾人無不驚歎這怪獸的異能。

如果說這頭怪獸為胡人所馴養,那麽下麵的怪獸則完全來自茫茫山野了。

在遙遠的南方,有一個聲名遠播的獵人被稱為神射手,他所射之箭,浸過劇毒,鳥獸若中,必死無疑。

玄宗開元中,獵人又入深山,午後,獵人在大樹下休息。群山中,植物蔓繞,根根垂下,獵人在藤花掩映間,半醒半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觸撫自己,於是從睡夢中驚醒,定睛觀看,竟是一頭白象。

白象巨大,獵人揣測是象王,他心生敬畏,作揖而拜。

白象用鼻子將獵人卷到背上,又將其所攜帶的弓箭、藥筒卷起來,交給獵人。

事畢,白象馱著獵人在大山中奔馳百餘裏,入幽穀。獵人在象背上,極目遙望,兩側是懸崖峭壁,幽穀內古木參天,森然蔽日。

白象馱著獵人跑了一會兒,來到一塊平坦的地方。此時,獵人發現白象身體有些顫抖,一邊跑一邊四下環望。又跑了六七裏,來到一棵參天古樹下,白象抬頭舉起長鼻示意獵人爬樹,於是獵人從象身上攀緣到樹上。

白象在樹下仰望。

獵人一直往樹上爬,到二十多丈時,往下望,大象以鼻直指,令獵人繼續往上爬。

爬到六十丈高時,白象滿意地離去。獵人很茫然。此時已是夜裏,獵人隻好宿在樹杈間。

第二天黎明,獵人一睜眼,見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兩道光,再細看,竟是頭巨獸的雙眼!巨獸樣子怪異,渾身披黑毛,高十多丈,咆哮聲震耳欲聾。

昨天馱獵人的象王,正帶著上百頭大象伏在巨獸麵前,一動不動。

巨獸上前,在象群中選了兩頭小象,張開血盆大嘴,須臾間就將兩頭小象吞食。隨後,群象才敢慢慢退去。

張大嘴巴的獵人這時才領會到象王的意思,於是抽出毒箭,極力遠射,巨獸遂中兩箭,開始大吼大叫,其聲震百裏。獵人感到連自己所在之樹也搖搖欲倒。但他確實勇猛,他大聲呼喊,吸引巨獸近前,又引弓瞄準,當巨獸張嘴咆哮時,正好將箭射進它的嘴裏。

巨獸翻滾倒地,過了很長時間才死去。

白象不知從哪裏出現,一步一望,謹慎地來到巨獸的屍體前,用頭頂觸,發現它確實死了,這才仰天大吼。不一會兒,足有五六百頭大象聚集過來,圍著巨獸之屍,興奮地吼叫。

興奮的白象想起什麽,跑到了樹下,屈膝跪倒在地,一麵向上禮拜,一麵伸展鼻子,接獵人下來。

獵人又上了象背,白象馱著他奔馳,群象在後麵緊緊跟隨。一時間,場麵異常壯觀。

最後白象帶著獵人來到一個地方,這裏植被茂盛,下麵似乎掩埋著什麽。群象用鼻子將上麵的植物揭去,下麵竟有象牙數萬枚!

安南人以射獵為業,每藥附箭鏃,射鳥獸,中者必斃。開元中,其人曾入深山,假寐樹下,忽有物觸之,驚起,見是白象,大倍他象。南人呼之為將軍,祝之而拜。象以鼻卷人上背,複取其弓矢藥筒等以授之,因爾遂騁行百餘裏,入邃穀。至平石,迥望十裏許,兩崖悉是大樹,圍如巨屋,森然隱天。象至平石,戰懼,且行且望。經六七裏,往倚大樹,以鼻仰拂人。人悟其意,乃攜弓箭,緣樹上。象於樹下望之。可上二十餘丈,欲止。象鼻直指,意如導令複上。人知其意,徑上六十丈,象視畢走去。其人夜宿樹上,至明,見平石上有二目光,久之,見巨獸,高十餘丈,毛色正黑。須臾清朗,昨所見大象,領凡象百餘頭,循山而來,伏於其前。巨獸躩食二象,食畢,各引去。人乃思象意,欲令其射,因傅藥矢端,極力射之。累中二矢,獸視矢吼奮,聲震林木,人亦大呼引獸。獸來尋人,人附樹,會其開口,又當口中射之。獸吼而自擲,久之方死。俄見大象從平石入,一步一望,至獸所,審其已死,以頭觸之,仰天大吼。頃間,群象五六百輩,雲萃吼叫,聲徹數十裏。大象來至樹所,屈膝再拜,以鼻招人。人乃下樹,上其背,象載人前行,群象從之。尋至一所,植木如隴,大象以鼻揭楂,群象皆揭,日旰而盡,中有象牙數萬枚。象載人行,數十步內,必披一枝,蓋示其路。訖,尋至昨寐之處,下人於地,再拜而去。其人歸白都護,都護發使隨之,得牙數萬,嶺表牙為之賤。使人至平石所,巨獸但餘骨存。都護取一節骨,十人舁致之。骨有孔,通人來去。(《廣異記》)

白象將獵人送回。

這期間,每行數十步,必以一根樹枝留作路標,為的是叫獵人將來能找到埋藏象牙的地方。獵人回到當初休息的樹下,大象又行禮拜謝,隨後才離去。

獵人出山後,將遭遇上報地方官。地方官派人去挖掘,果然得到象牙數萬枚。

由於大量象牙出現在市麵上,導致那一年嶺南象牙價格跌了不少。

地方官又派人去查看深山巨獸的屍骸,帶回來一節骨頭。骨頭非常重,需要十個人抬才抬得動。骨頭中間有孔,可以鑽進去一個人。我們可以想象那巨獸之龐大了。

這則異聞是關於大象的,但更令人好奇的是那頭比大象還凶猛的超級巨獸。這怪獸到底是何方妖孽?

大象本是這世界上現存的最大的陸地動物,而那頭巨獸卻在須臾間吞噬了兩頭象。這深山怪獸,有沒有可能是史前幸存下來的動物?在這個世界上,恐龍之後,最龐大的陸地動物有可能是猛獁象和劍齒象,它們也是現代象的近親。

劍齒象生活在一萬年前的南方熱帶地區,但身上沒有長毛。而在此故事中,巨獸“毛色正黑”,這倒符合猛獁象的樣子。不過,滅絕於一萬多年前的猛獁象,通常生活在北方的寒冷地帶,不大可能出現在炎熱的南方。

奇異的巨獸消失在唐朝的深山,但關於大象和象牙的故事還沒完。

武則天時期,四川閬州有叫莫徭的,在江邊割葦,忽見大象奔來,將其卷到背上,載行百餘裏,入一濕地,有老象倒臥,一腳掌中嵌有竹釘。莫徭曉其意,遂幫它把竹釘拔出來,又進行包紮。為表示感謝,老象示意小象取來一根巨大的象牙。

莫徭將象牙帶到洪州,有西域胡商以四十萬錢的高價購買。

到手後,胡商很高興,到一酒館喝酒。他用葦席包著象牙。同行追問得到了什麽寶物,胡商沒辦法,隻好向他們展示。同行欲以百萬錢購買,胡商不賣,最後為爭奪象牙,眾人還進行了械鬥。

事情鬧到州府。最初,胡商想遮掩,不肯說出象牙的價值,州府長官威脅:“此象牙將獻於我朝天子,你們不說真話,對你們也沒什麽好處。”

胡商聽後才不情願地說:“該物為罕見之寶,因為象牙裏麵有兩塊龍形簡,價值數十億錢啊!”

莫徭、眾胡商以及象牙被送至洛陽,武則天聽完故事的原委,很是好奇,叫人將象牙剖開,果得兩枚龍形簡。女皇愛不釋手,告訴莫徭:“你為平民,不可多得錢財,還是把象牙獻給我吧,其他事我會叫人安排一下。”

再後來,則天皇帝通知閬州刺史,叫他從財政裏每年撥款五萬錢給莫徭,用完了還可以再取,以此供其終身之用。

媚珠、蛇珠與龍珠

講媚珠、蛇珠與龍珠前,先說說唐朝狐狸的故事。從唐朝開始,狐狸作為主流妖怪,已經大量湧入人們的視野了。

玄宗開元年間,有二人上訪到長安禦史台,控告河北東光縣令謝混之殺害其父兄。當時做宰相的張九齡令禦史張曉去處理這件事。張與謝關係不錯,赴東光縣辦案前,事先叫人將此事透露給謝。

謝混之很吃驚,心想自己並無殺人之事。

正在他茫然時,一屬下路過縣裏的一座寺院,聽到金剛像下的木室裏有人竊竊私語:“縣令謝混之殺我父兄,今我二弟去禦史台訴冤,禦史大人即將來到,願神靈保護,一切順利進行。”

屬下心中大驚,卻不動聲色,悄然離開。

屬下將此事稟報給謝混之,後者驚愕良久,陷入回憶。

張曉到來後,把那兩個原告也帶來了,但縣裏沒人認識他們。原告情緒激動,一再指責謝混之殺死其父兄。此時,謝混之已回憶起什麽,叫人牽來一頭獵犬。獵犬到來後,那兩個原告驚慌失色,跳上屋頂,化作兩隻狐狸。

狐狸化作人形魅惑人間的故事在唐朝屢有發生。

德宗貞元年間,湖北江陵裴少尹,有個十幾歲的兒子,聰明俊秀,為家人所愛。但這孩子得了怪病,整日精神恍惚,麵色憔悴,吃什麽藥也不管事。少尹很著急,欲尋術士解孩子的病苦。

此日有人叩門,自稱姓高,擅方術,看完孩子的病情後,說:“你的孩子其實沒病,他現在整日昏昏沉沉的,是為妖狐所迷。不過沒關係,我有術驅邪。”

於是,高術士開始作法,他燒符舉劍,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孩子就從**坐起來。裴少尹大喜,厚禮相送。高術士離去前,小聲說了一句:“以後我要天天來……”

自此後,裴少尹的孩子不再昏沉,但又開始癲狂,不是大笑,就是大哭。

這一天,高術士又來了,裴少尹將孩子的新病情如實相告。

高術士說:“孩子的魂魄為妖魅所攝,現在還沒還體。按我計算,十日內當歸,不要擔憂。”

幾天後,有自稱王術士的人來訪:“聽說您孩子有疾,故前來相助。”

裴少尹慌忙把王術士引入孩子的寢室,王看後大驚:“孩子為狐妖所惑,如不速治,會日益加重,不久於人世!”

裴少尹大驚:“果真如此?”他把高術士先前說的話轉述給王術士。

王術士笑道:“您怎麽就知道那姓高的不是狐妖呢?”

裴少尹一愣。

王術士擺設道場,為其子招魂。沒多長時間,高術士突然來了,見此情景,大罵:“少尹!為什麽孩子大病將愈,你又找來一狐妖在此作祟?此妖即病源!”

裴少尹頓時戰栗:“王術士是狐妖?”

王術士也不示弱,大罵高術士:“你這妖狐果然來了!”

高王二術士互相咒罵。裴少尹看看高術士,又看看王術士,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哪個是妖。

高王二術士互罵時,又有一道士出現在裴家門前,對家僮說:“聽說你家主人的公子為狐所惑,我擅長驅鬼捉妖,特來相助,你快去稟告主人吧!”

家僮急忙回稟少尹,後者奔出,細敘家中事:“他們還在爭吵!”

道士笑著說:“這事很容易解決。”隨後,跟裴少尹進了大門。

高王二術士正在爭吵,見又進來一道士,於是停止咒罵,把矛頭對準新來的道士:“你這狐妖,竟化為道士迷惑人!”

新來道士隨之破口罵:“爾等老狐,當在郊野墳墓中安身,安敢擾人!”

高王二術士聽後大怒,一起撲了上來,三人關門毆鬥,扭成一團。裴少尹站在屋外,側耳傾聽,裏麵擊打聲不止,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及至傍晚,屋裏漸漸沒了聲音。裴少尹推開門,發現三隻狐狸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都已累得不能動彈了。

驅狐妖的三術士竟都是狐妖,這是《宣室誌》裏的有趣記載。

上麵故事裏的狐狸多少都有些笨拙。不過,在另一則記載中,出現了一隻非常聰明的狐狸。

玄宗開元年間,有一個道士名焦練師,身邊弟子不少,其中有一黃裙婦人,自稱阿胡。

三年後,阿胡把焦練師的道法都學走了,於是告辭。也許是焦練師看上了阿胡的美貌,他對阿胡苦苦相留。

阿胡說:“實話相告,小女子乃是狐,化作人形,跟您學道,現已都學會了,您也沒什麽新本事了,所以沒必要再留下。”

焦練師惱羞成怒,求愛不成便欲用強,他想以道法捉拿阿胡,但無奈自己的本領都被人家學去了,所以並不能把阿胡怎麽樣。無奈之下,焦練師於嵩山頂設壇作法,拜請太上老君下界捉妖。他稱自己丟人事小,敗壞道家名聲為大,言辭懇切,感天動地。

太上老君竟真的現身於雲層中。

焦練師急忙拜倒:“弟子的道法全部被狐妖所學,請老君授以新法降之。”

太上老君開始作法,很快有神將在雲中刀斬該狐。焦練師非常興奮,一再相拜,但隻見太上老君“嗬嗬”一笑,慢慢從雲層中降落,現出真容,竟是阿胡。

開元中,有焦練師修道,聚徒甚眾。有黃裙婦人自稱阿胡,就焦學道術。經三年,盡焦之術,而固辭去。焦苦留之。阿胡雲:“己是野狐,本來學術。今無術可學,義不得留。”焦因欲以術拘留之。胡隨事酬答,焦不能及。乃於嵩頂設壇,啟告老君。自言己雖不才,然是道家弟子。妖狐所侮,恐大道將隳。言意懇切。壇四角忽有香煙出,俄成紫雲,高數十丈。雲中有老君見立。因禮拜陳雲:“正法已為妖狐所學,當更求法以降之。”老君乃於雲中作法。有神王於雲中以刀斷狐腰。焦大歡慶。老君忽從雲中下,變作黃裙婦人而去。(《廣異記》)

這是個稍微帶點喜劇色彩的故事。誕生於中唐前期的《廣異記》是中國古代第一部集中描寫狐妖的誌怪集。在大唐傳說中,除了狐妖外,還有流傳著跟狐狸有關的寶物的傳說,比如神奇的媚珠。

媚珠被認為藏在千年狐狸的嘴裏,如果女人得到它就會變得千嬌百媚,贏得天下男子之心。據說,楊貴妃就曾得到過這樣一顆媚珠,故而深得皇帝的青睞,這才能夠多年不失恩寵。隻是人世茫茫,去哪裏尋找一隻千年狐狸?又如何能得到它嘴裏的媚珠?

一個叫劉全白的唐朝人說:“得到媚珠不是沒可能,但這完全靠運氣。此外,要想迫使狐狸從嘴裏吐出媚珠,還需要一定的技術手段。”

按劉全白回憶:他小時候,有個乳母,乳母有子,名眾愛,少年時,好於夜間在道邊張網捕捉小動物。劉全白的莊園在陝西岐山下。這天晚上,眾愛在莊園之西的道上下網,聽到有物撞入網中,仔細看,那物已經起身,是個紅裙婦人。

婦人繞網而行,在眾愛的注視下,忽然捉得一隻路過的田鼠,生著吞了下去。膽大的眾愛斷定其為妖,於是大聲嗬斥,婦人一慌,不擇路徑,再一次撞入網中。

眾愛舉棒將之斃於棒下,但婦人死後不改人形。眾愛懷疑自己判斷失誤,誤殺了好人,情急之下,像作案後的凶手一樣,連人帶網投入附近的池子裏,隨後奔回家中,把事情告訴了父母。

父母聽後很害怕,想轉天舉家潛逃他鄉。但眾愛冷靜下來一思索:哪有婦人生吞田鼠之理?於是,他返回池塘,打撈上那婦人,想再看看,卻意外地發現她還有呼吸,便又給了她一斧頭,這回婦人終化回原形,是一隻狐狸。

眾愛拖著狐狸回家,路上遇到一名老僧,後者建議如下:此狐當有千年之齡,所以可變為人形。現在看來,它依舊未死,不如飼養,“口中媚珠,若能得之,當為天下所愛”。

眾愛大喜,邀老僧一同還家,請教得珠之法。老僧用繩子將狐狸的腿捆上,把它罩在籠子下,養了幾天後,狐狸開始恢複吃食了。

老僧叫眾愛挖了個小坑,把一個窄口瓶放在坑裏,使瓶口跟地麵平齊,又把兩塊烤肉塞進瓶中,狐狸在瓶口處聞得肉味,卻無法吃到,於是流下口水。等那肉涼了,再換新肉,以保持誘人的味道。如此反複,多日後,狐狸終於堅持不住,吐出一顆珠子,隨後自己也死去了。

那顆珠子便是傳說中的媚珠了。

劉全白說雲,其乳母子眾愛,少時,好夜中將網斷道,取野豬及狐狸等。全白莊在岐下,後一夕,眾於莊西數裏下網,己伏網中,以伺其至。暗中聞物行聲,覘見一物,伏地窺網,因而起立,變成緋裙婦人。行而違網,至愛前車側,忽捉一鼠食。愛連嗬之,婦人忙遽入網,乃棒之致斃,而人形不改。愛反疑懼,恐或是人,因和網沒漚麻池中。夜還與父母議,及明,舉家欲潛逃去。愛竊雲:“寧有婦人食生鼠,此必狐耳。”複往麻池視之,見婦人已活,因以大斧自腰後斫之,便成老狐。愛大喜,將還村中。有老僧見狐未死,勸令養之,雲:“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當為天下所愛。”以繩縛狐四足,又以大籠罩其上。養數日,狐能食。僧用小瓶口窄者,埋地中,令口與地齊,以兩胾豬肉,炙於瓶中。狐愛炙而不能得,但以口屬瓶。候炙冷,複下肉臠。狐涎沫久之,炙與瓶滿,狐乃吐珠而死。珠狀如棋子,通圓而潔。愛母帶之,大為其夫所貴。(《廣異記》)

媚珠大小如圍棋子,光滑異常。此珠遂為眾愛的母親即劉全白的乳母所收藏,此後她頗得丈夫的寵愛。但當我們讀到“狐乃吐珠而死”時,又會為這隻倒黴的千年狐妖感到一絲無法言說的悲傷。

《廣異記》中關於媚珠的故事令後人真假難辨。但是,在唐朝,人們堅信媚珠的奇特功效。能起到類似作用的還有蛇珠,但能識此寶的人更少。按記載,蛇珠在唐朝的開元年間出現過一次。

長安至相寺賢士與一蛇相處近半個世紀,後來那條蛇先他而去,卻留下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每當賢士打坐時,即使屋子裏不點蠟燭,也很明亮,那是蛇珠發出的光芒。後來,賢士落魄,不得已將蛇珠拿到市場上賣,有胡商要買,但隻出百萬錢。

賢士覺得給價太低,認為這是夜明珠,為無價之寶。

胡商說:“假如你這珠子是蚌珠,就珍貴了;可惜是蛇珠,賣不了太高的價。”其實,蚌珠易見,況且胡商隻知蛇珠可賜光明,而不知道它還能起到媚珠的作用。

唐朝胡商以見多識廣著稱,唯獨在這個故事裏露怯了,雖然最終買下了蛇珠,卻不知道它更大的作用。

此外,當時還曾出現過龍珠這種東西。地點在江西,時間是唐德宗建中初年。一切要從東南地區最著名的揚州珍寶市場說起。

這一天,一個叫任頊的人出現在這個市場上,出售的是他意外獲得的一件寶物,最後他與某胡商成交,賣了數千萬錢。

任頊出售的東西叫驪龍珠。此珠的背後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任頊是江西樂安的一名書生,隱居在山林中讀書。這一天,有一黃衣老人造訪。入座後,任頊感到老人神色淒涼,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於是對其細問,對方說:“實不相瞞,我乃龍,居於此山之西的一處大湖。本來生活平靜,最近卻遇到麻煩,也許隻有您能幫助我。”

任頊道:“我不過是塵世間的無名書生,不通方術,如何幫您脫難?”

老人說:“無須方術。”

任頊道:“願聞其詳。”

老人說:“兩天後,請您到我所生活的湖邊來,正午時,西方天空會飛來一道士,他便是要害我的人。道士來後,會施法使湖水枯竭。您在湖水將幹時,高聲呼喊就可以了。”

“高呼什麽?”

“請俯耳過來……”老人在任頊耳邊一番秘語,隨後又道:“高呼完,湖水會漲滿,但道士可能還會施法術,而你隻管將那句話再重複高呼兩遍,我就可以脫險了。事成後,必有重報!”

兩天後,善良又好奇的任頊奔赴山西湖,隱於草叢中。

中午時分,真有一片白雲自西天上冉冉飄來,降落在湖的上空,雲中有一道士,麵目古異,降落雲頭,立於湖邊,從袖中取出黑字道符,投入湖中,念念有詞。於是,湖水在任頊的注視下,一點點幹涸,最後湖底就真的露出一條黃龍!

任頊立即大呼:“天有命,殺黃龍者死!”言罷,湖水猛漲。道士怒,從袖中取出紅字道符,投入湖中,湖水又將幹涸。

任頊又呼:“天有命,殺黃龍者死!”湖水再溢。

道士更怒,取出朱紅道符十餘條,拋向了天空,化為一朵朵紅雲,紅雲飛入湖中,湖水又將幹涸。這時,任頊第三次高呼:“天有命,殺黃龍者死!”

於是,湖水隨之又漲了起來。

道士早就發現了草叢中的任頊,他走了過去,無奈地說:“為食此龍,我苦心修煉了十年。若食此龍,我功力將大增,可事情卻被你破壞了。你雖是凡人,但我卻無法傷害你。隻是我有一個疑問,你為何要救此等異類?”說罷,騰空而去。

任頊雖被數落了一頓,但還是很高興救下一條龍。

當天晚上,任頊夢到老人:“非君搭救,我將死於道士之手。為表謝意,特送您寶珠一枚,藏於湖邊草叢處,您可去尋找,此乃我所贈之禮物。”

次日,任頊前去湖邊尋找,果然在草叢中得到一顆直徑一寸左右的珠子,光芒閃爍,耀人雙目。

此處有老虎出沒

浙江鬆陽縣,一樵夫進山砍柴,日暮而歸,忽逢二虎,情急之下,上樹避險,一虎對另一虎說:“假如朱都事在,此人斷是難逃了。”

隨後,一虎守在樹下,另一虎走了。

不一會兒,第三隻虎出現,其身細長,善躥躍,幾乎要抓到樵夫了。

樵夫腰下有刀,危急中,抽刀砍其前爪,那虎疼得大吼,遂與二虎逃逸。樵夫未敢輕易下樹,挨到轉天天亮,才落地還家。

後有村人問其遭遇,樵夫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村人說:“我縣衙內,有負責文書收發的朱都事,昨夜傷手,正在臥床。”遂密報縣令,縣令很是吃驚,派人圍剿朱都事,欲用火攻之,“朱都事忽起,奮迅成虎,突人而出,不知所之……”

唐朝時代,華夏大地的山林中,有眾多老虎出沒。不但虎會變成人,人有時也會變成虎。《宣室誌》中李征化虎的故事最著名,這個故事被日本天才作家中島敦重寫為《山月記》。

隴西李征,博學善文,天寶十年春中進士,但仕途坎坷,幾年後才調補江南尉。李征“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居此職,鬱鬱不樂,指同事道:“我怎麽會跟你們為伍?”

李征得罪了同事,也就混不下去了。他曾一度遊**於吳楚間,後又西歸故鄉,行至途中,忽發狂疾,跳入山林,從此杳無音訊。

一年後,與李征同時中進士的陳郡袁傪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奉詔出使嶺南,至一驛站,驛卒稱:“道有暴虎食人,大人小心啊。”

袁傪不以為然,行至草莽,果有虎暴起傷人,但隨即又藏回草中,發出人語:“幾乎傷了我的故人!”

袁傪大驚,因為他聽到的聲音很像多年前失蹤的老友,遂試探著問:“誰?真的是故人隴西李征嗎?”

草中老虎發出數聲呻吟:“正是李征。老友少留,跟我說幾句話。”

袁傪問:“李君,李君!”

李征說:“自與足下分別,音訊相隔,你這是要去哪裏?我看你的威儀,像是已做了監察禦史。祝賀賢弟,祝賀賢弟!”

袁傪問他為什麽藏在草莽中而不出來相見,李征如實相告,說自己已化身為虎:“我與君同年登第,但今日你為高官,而我行於草莽。老友,現在,我有所托,請不要推辭。”

袁傪唏噓不已:“你我相交多年,但說無妨。”

李征說:“我化虎經年,但老家尚有妻兒,若君北歸,請為我傳信,就說我已死,不要再提今日之事。我沒任何資產,但孩子尚小,他們母子謀生甚難,今見賢弟仕途順暢,若念昔日友情,望能扶助一把,不要使他們餓死道途。”言罷,李征潸然淚下。

袁傪亦淚流,說:“我與足下情同兄弟,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李征說:“賢弟知我愛文,現已作數十篇,雖有遺稿,但皆散落,望君現在為我傳錄,使之留於後世。”

袁傪叫手下準備筆墨紙硯,李征口述,均是高妙之文。袁傪閱後,慨歎再三:“我兄才華如此,竟落得如此地步,上天不公啊。”

李征收淚,說:“我已釋然,現與君永訣,望賢弟莫忘囑托。賢弟,請上路吧,快行,快行。”

袁傪淚如雨下,上路回望,不見李征身影,久久,草莽山林中傳出一聲虎嘯。

這幾乎是唐代誌怪傳奇中最感人的一篇了。懷才不遇者的人生、命運與悲情,無論是在千年前的唐朝,還是在當下的世界,都沒什麽不同。隻是,我們不知道李征最後去了哪裏。但作為一隻老虎,它還能去哪裏?又有誰知道,林莽間的一隻老虎默默忍受著那日日夜夜的孤獨。

關於老虎的故事還有很多。唐人之所以喜歡寫老虎,是因為那時候南方、北方的很多地方都有老虎出沒,比如當時江蘇地區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海陵即江蘇泰州,當地有人叫王太,這天晚上王太跟十四個同伴穿越山野。當地多虎,所以人們都拎著木棒防身。

結果,真的遇見了老虎。

老虎異常巨大。王太等人雖帶了木棒,但多半是用來壯膽的,一旦遇見老虎,大家還是非常恐懼。

其中一人說:“聽說遇見老虎後,脫下衣服搖晃,就可以迷惑它。”

大家脫下上衣晃動起來。王太也把上衣脫了,衝著老虎晃動。老虎大吼,連續四次伸展身子,想要撲向王太。王太手握木棒,赫然而立,對身邊夥伴說:“你們快跑,我殿後。”夥伴們或隱於夜色中的叢林間,或直接跑掉了。

王太看夥伴們都跑了,於是自己很悲壯地站在老虎麵前。

他一咬牙,持棒上前,猛地一棒,正中老虎耳朵。老虎怪叫一聲,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它晃晃悠悠地又起來了。王太一路狂奔,鑽進了山神廟,三爬兩爬,上到房梁,這才感覺安全了許多。

但他剛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就聽到外麵有老虎的腳步聲傳來。

王太大驚,正琢磨著,廟門開了,剛才攔路的巨虎鑽了進來,隨後站起身,變成山神模樣。這時,廟中傳出第三者的聲音,問巨虎:“今天您怎麽顯得這樣疲憊?”

巨虎道:“剛才遇見一人,沒想到那人膽子很大,我被他打了一悶棒,差點送命。到現在我的腦袋還嗡嗡作響。”說罷,老虎跳上廟中的神龕。

梁上的王太大氣也不敢出,但還是被巨虎抬頭發現:“您是哪位?”

王太一害怕,掉了下來。跑是跑不了了,王太隻好坦白身份。巨虎沉吟良久:“說起來,你本是我的食物,按天命,應在十多天後被我吃掉,而我今天提前去捕捉你,所以才被你打了一棒。既然我們再次相遇,說明你我有緣,那我就放過你這次,並保護你安然度過此劫吧!”

王太驚喜而拜。

巨虎說:“十幾天後,帶一頭豬來,用自己的血塗它的頭,將其拴在庭中大樹下,你則上樹躲避。按我說的做,可保平安。”

十多天後,王太帶著豬來了。

巨虎多少有點意外:“誠信如此,真君子,我更沒理由欺騙你了。”

抹有王太血的豬被拴在樹下,王太則爬上樹。安排妥當後,巨虎從廟中跳出,在樹下一邊吼叫,一邊跳躍做撲食狀。最後,掉頭將豬吞噬,然後鑽回廟裏,等再出來時,又已化為人形:“你可以下來了。”

王太來到地上,再拜虎神。

這確實是一隻不錯的老虎,有誠信,事情想得也周到。

故事中,有一點值得注意:老虎為虎神時,是人的思維;化為原形後,則完全是虎的思維了,如果王太不上樹,定為其所食。下麵的故事亦可以佐證這一點。

位於黔地的費州,在唐時,境內多虎,有個叫費忠的人,夜宿山林,聚火取暖後,自己上了樹。夜有虎來,不見人跡,便脫去虎皮,變為一老者,在柴火邊枕手而睡。費忠見此情景,持刀而下,取了虎皮,橫刀逼問。

老者說:“我是北村的費老,因做錯事,被罰為虎,依上天所定,我要吃一個叫費忠的人,才可托生。”

費忠問:“天命如此,有什麽辦法嗎?”

“可以以同名同姓者代替。”

“南村有個人,也叫費忠,那就讓他代替我吧。”

老者叫費忠上樹,從樹上將自己所脫的虎皮扔下來。費忠問其緣故,老者說:“我若入皮,則不相識。你若落地,必當被食。事理則然,非負約也。”也就是說,化為虎後,就完全不再認識費忠了,那樣就會誤食。

老者得虎皮後,從後腳一點點鑽入,遂化為虎。

南村還真有一個人叫費忠,這天他正在鋤地,一抬頭,見一隻老虎正瞪著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吃了。

王太的故事中,主人公在巨虎的指點下,躲過了災禍;但費忠的故事中,老虎和主人公就不太地道了,他們把凶險偷偷地轉移到他人身上,叫人想到冥界某些受賄小鬼的做法。相比之下,下麵的老虎就渺小了許多。

老虎已是獸中之王了。不過,按照某些記載,它們卻懼怕另一種動物。那就是山魈。

唐玄宗天寶末年,劉薦到嶺南做判官,行進在茫茫大山中,一抬頭,見古樹的藤蔓間有一隻山魈正在**來**去。

劉判官大喊:“遇妖鬼矣!”

沒想到山魈大怒,作人語:“劉判官,我自己正在這玩遊戲,礙你什麽事了?為什麽要罵我?”說完,它大聲呼喊“斑子”。

很快來了幾隻老虎。原來,斑子就是老虎。

老虎先拜了山魈,山魈叫它們去捕劉判官。劉判官慌亂中打馬逃跑,但很快被老虎劫回,叼到山魈麵前。

山魈“嘿嘿”一笑:“劉判官,還罵我嗎?”這讓劉判官哭笑不得,無奈,隻有拜求饒命。

山魈也無意加害劉判官,折騰了一會兒,說:“行了,你可以走啦!”話音落後,一旁圍著的老虎才將我們的劉判官放了。

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知道,老虎在山魈麵前是很乖的。這種觀點在唐朝達成了共識。

山魈是猿猴的一種,狒狒的近親,又稱鬼狒,因其麵目猙獰,一如鬼怪。這種猙獰借助於其麵部極為鮮明的顏色(棕、綠、白、紅、橙)而更令人恐懼。現代的人們認為這種動物性情暴戾,富有攻擊性,但古人不這樣認為。在他們的經驗裏,它們還是蠻不錯的,比如那隻懷疑自己被侮辱的山魈,出完氣後,就放走了劉判官。

《廣異記》中還有一條山魈指使老虎的故事,在這裏先介紹了山魈的特點:“獨足反踵,手足三歧。”說它隻有一隻腳,且腳跟衝前,手腳都隻有三根指頭,並進一步講到母山魈好脂粉,公山魈喜金錢,人若給了它們這些東西,入山後便會被保護。

同在天寶年間,一人負囊於夜間山行,擔心遇到老虎,想上樹休息,卻遇見一隻母山魈。

母山魈意味深長地問:“囊中有何物?”

行人知其性情,即以脂粉相贈。

母山魈很高興,說:“不必上樹了,你安心地在樹下睡覺吧,沒有誰敢把你怎麽樣。”

於是,行人就宿於樹下。

夜半過後,有老虎來了,於是母山魈下樹,“以手撫虎頭曰:‘斑子,我客在,宜速去也。’”母山魈像對待自己的晚輩那樣,摸摸老虎頭說:“老虎啊老虎,這是我的客人,你們快走吧,別把人家嚇著!”於是,那隻老虎就乖乖地走了。

不但老虎時常出現在唐人的世界裏,就連傳說中的倀也是這樣。

我們熟悉一個成語:為虎作倀。何為倀?倀是鬼,且不是一般的鬼,它們是被老虎吃的人所化成的。變成鬼後,他們又會幫老虎害人。

開元末,渝州多虎暴,設機阱,恒未得之。月夕,人有登樹候望,見一倀鬼如七八歲小兒,無衣輕行,通身碧色,來發其機。及過,人又下樹正之。須臾,一虎徑來,為陷機所中而死。久之,小兒行哭而返,因入虎口。及明開視,有碧石大如雞子在虎喉焉。(《廣異記》)

這裏就講到倀鬼的故事。

該倀鬼出現在唐玄宗開元末年的四川渝州之夜。

蜀地林密,老虎成群,渝州一帶,多為虎患所擾,當地居民為消除虎災,遍置陷阱或機關,但收效不大。

此夜,渝州界內有村民在樹下設機關捕虎,自己攀樹而窺。到了夜半,見一渾身碧綠色的小兒,有七八歲的樣子,輕步而來,在樹下轉悠了一圈,將捕虎的機關破壞掉,隨後又飄然而去。

等那小兒走後,樹上的村民急忙下樹,又將機關恢複,隨即再次攀緣上樹。

剛到樹上,一頭斑斕猛虎即漫步而來,行至樹下,中機關而死。村民沒敢馬上下樹,因擔心還有虎來。他在樹上又隱藏了一會兒,看到先前來的那個碧綠小兒哭號而返,隨後鑽進虎口。

這小兒何以對虎如此忠貞?

現在我們知道了,那小兒,正是倀鬼。

到了轉天,村民打開虎口,發現裏麵有一塊碧石。

按唐人的理解,若捕虎,必先製倀。倀鬼是有弱點的,比如說眼神不好,尤其是吃了酸的東西後(尤好吃楊梅),幾乎就相當於盲人了。

一般來說,倀鬼對老虎是很忠貞的,不過也有反例。

唐時有人叫石井崖,自小舞槍弄棒,身手不凡,成為村子的裏正,也就是村官。他有點文化,所以並不甘心一輩子窩在這小村子裏,想走另一條路,於是開始讀經學儒,自號“書生”。

這天上午,石井崖起身去縣城買衣服。

從村子到縣城,路不近,得翻一座大山,山中有猛獸、強盜,石井崖隨身帶了刀槍,以作防備。

鑽進大山,走了一段,看到前麵有溪流清澈見底,水流湍湍,石井崖正欲渡過,發現旁邊巨岩上似乎站著幾個人。

中間一人,道士打扮,身著紅衣,但麵色甚黃。兩個青衣童子站在兩側。

道士說:“明天中午,我要吃石井崖充饑。但此人陽氣正旺,又擅武藝,不可掉以輕心。我當作法,使你們幻化形狀,前去收繳他身上攜帶的兵器。”

青衣童子齊聲道:“遵命。”

石井崖心生恐懼,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拔腿就跑。跑了幾步,發現身後沒什麽反應。他回過身,發現道士與童子似乎並沒留意他。這怎麽可能?他就在巨岩下啊。他試探著在岩石下走了一圈,道士與童子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石井崖認為自己遇見了怪事。

石井崖越過溪流與密林,出了大山後,天色已經暗下來。

前麵有家客棧,石井崖投宿其中。由於心神不寧,他再沒什麽興趣去縣城買衣服了,而是在這家荒村客棧住了下來。

一天晚上,突然有兩名陌生軍人來客棧投宿。

石井崖在窗戶後看到他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的剪影。遲疑時,自己所在房間的門開了,兩名軍人出現在麵前:“你就是石井崖?”

“正是。”

“據我們所知,你私自攜帶有兵器,把它交出來。”

石井崖欲交出兵器,但突然想到那個紅衣道士的話,所以偷偷把所帶長槍的槍頭拔下,暗揣於懷中,隻是將槍杆與腰刀交出。

收了兵器,軍人微笑而去。

石井崖仍然未離開客棧,他怕一旦走出客棧,會有什麽噩運降臨在自己身上。

由於盤纏用盡,店主屢次想趕走他。無奈之下,石井崖隻好離開客棧。走了沒多遠,來到一個三岔口,四周叢林甚密,石井崖感到有些不妙。正在躊躇時,一猛虎出現在眼前,它張開血盆大口向石井崖撲過來。石井崖恐懼到極點時,突然什麽都不怕了,他鎮定下來,從容施展武藝,從懷中取出槍頭,直刺老虎疏於防備的腹部,正中其要害,那虎輾轉而死。

石井崖者初為裏正,不之好也,遂服儒,號書生。因向郭買衣,至一溪,溪南石上有一道士,衣朱衣,有二青衣童子侍側。道士曰:“我明日日中得書生石井崖充食,可令其除去刀杖,勿有損傷。”二童子曰:“去訖。”石井崖見道士,道士不見石井崖。井崖聞此言驚駭,行至店宿,流連數宿,忽有軍人來問井崖:“莫要攜軍器去否?”井崖素聞道士言,乃出刀,拔槍頭,懷中藏之。軍人將刀去。井崖盤桓未行,店主屢逐之。井崖不得已,遂以竹盛卻槍頭而行,至路口,見一虎當路,徑前躩取井崖,井崖遂以槍刺,適中其心,遂斃。二童子審觀虎死,乃歌喜躍。(《廣異記》)

老虎死後,青衣二童子現身左右,察其已死,歡呼雀躍。這就怪了,因為按描述,那兩青衣童子是倀鬼無疑。

老虎跟倀鬼的關係顯然是複雜的。

有人認為,老虎可以驅使倀鬼;有人則認為,一旦被老虎吃的人化為倀鬼後,就可以隨意驅使老虎了。發生在荊州的故事,為後一個觀點做了證明。

當時有人山行,遇倀鬼,倀鬼將虎皮披在那人身上,於是那人就變成老虎,為其所驅馳。過了幾年,他不堪忍受這種生活,趁路過一寺院時,鑽進去,伏在僧床下,為僧所養,半年後,虎皮脫落,變為人形。那人怕被倀鬼發現,在寺院中一住就住了兩年。

這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想出寺院透透氣了。誰知他剛一出門,就被守在門口的倀鬼發現了,倀鬼抓起虎皮向那人扔過來,他慌忙逃進寺內,但還是慢了一步,腰以下變成老虎的樣子。有了這一次教訓,那人終於死心了,直到去世,他也不未曾踏出寺院門一步。

妖怪大爆炸

唐朝一戶人家的窗台上擺放著一隻瓷娃娃。但是,有一天,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她流下了血淚。

擁有這隻瓷娃娃的人叫盧讚善。

他家的瓷娃娃做工精巧,栩栩如生,作為擺設,幾年來一直放在臥室的窗台上。這一天,盧妻開玩笑:“你看她樣子多乖巧,可給你做妾!”

說來也怪,自此以後,其妻不在時,**就會出現一個曲線玲瓏的妖冶女孩,與他**。時間一長,盧讚善有點精神萎靡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帳中的美女與窗台上的瓷人別無二致。

盧讚善沒舍得將那瓷娃娃銷毀,而是在忐忑中將其秘密送到附近的寺院。

後來,有一天清晨,寺內有童僧在大殿上掃地,見一美女身影,逐而問之,其女自稱是盧讚善之妾,為其妻所妒忌,被送至寺中。

盧讚善家有一瓷新婦子,經數載,其妻戲謂曰:“與君為妾。”盧因爾惘惘,恒見一婦人臥於帳中。積久,意是瓷人為祟,送往寺中供養。有童人曉於殿中掃地,見一婦人,問其由來,雲是盧讚善妾,為大婦所妒,送來在此。其後見盧家人至,因言見妾事。讚善窮核本末,所見服色是瓷人,遂命擊碎,心頭有血,大如雞子。(《廣異記》)

再後來,盧家有人來寺裏上香,童僧提及此事,盧讚善問清來龍去脈,發現那美女的服飾樣貌竟與瓷人一模一樣。盧讚善心中大驚,狠心命人將那瓷娃娃擊碎,發現其心頭部位有血塊,大如雞子。

那是美婦人的心嗎?

唐朝有瓷娃娃作怪,那麽布娃娃呢?

長安人韋訓,一日,在榻上跟先生研習《金剛經》,猛見一身高過三丈的紅裙婦人跨牆而入,在離很遠的地方就伸出枯手抓他身邊的先生,先生被揪住頭發,跌落到榻下。紅裙婦又抓韋訓,後者大恐,用《金剛經》遮身,才脫險境。他家先生,則被一直拽到鄰居家。

眾人鼓膽追趕,紅裙婦才將渾身是傷、舌頭伸出一尺多長的先生放下,隨後,消失在這戶人家的廁所裏。人們追進廁所,掘地數尺,挖出一“緋裙白衫破帛新婦子”,還真的就是一布娃娃啊。

在後世,玩偶與孩童成為最重要的恐怖元素之一,因為最單純的符號與最令人驚悚的鏡頭結合在一起,能製造出更令人戰栗的效果。電影中,往往是在主人公渾然不覺時,身邊的玩偶或背後的孩童已麵無表情地流下鮮紅的淚,但沒人告訴過你,在唐朝時,也有這樣的娃娃,他們在古典的寂寞中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唐朝尤其是中晚唐,注定是妖怪大爆炸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沒什麽不能成妖為怪的。

玄宗開元年間,有個叫高五娘的洛陽美女精通煉銀術。據說,她先前曾嫁給一個世外高人,因此才學會此術。後來,高人不知去向,五娘則在家裏開始了秘密的煉銀生涯。她煉成銀器後,偷偷出售,發了一大筆財,但最終被人告發。

負責此案的是河南少尹李齊,接案後,隨便問了幾句,就將五娘釋放,但隨後又秘密接見了五娘,叫她為自己煉銀器。五娘前後為他燒煉了十多床銀器。

在提煉礦物質不發達的古代,五娘究竟用什麽為原料煉銀呢?

水銀。

在遙遠的古代,人們就已經發現了水銀這種化學元素。

古人往往從丹砂裏提煉水銀。作為一種密度非常高的銀色液態金屬,水銀含有劇毒;同時,又能起到防腐作用,因而被廣泛應用於帝王陵墓中。《史記》記載秦始皇陵:“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

水銀也為古代煉金術士所常用,他們認為:水銀經秘密工藝後會變為固體,有變為金銀的可能。唐朝時,有本書叫《奇事記》,寫的是一個叫王常的洛陽人旅行到終南山,遇仙人傳授煉金術。書中借仙人之口,說出水銀變黃金的原理。

王常問:“黃金成,水銀死,真有之乎?”

仙人答:“勿疑,有之哉。夫黃金生於山石,其始也是山石之精,而千年為水銀;水銀受太陰之氣,固流**而不凝定。微遇純陽之氣合,則化黃金於倏忽也。今若以水銀欲化成黃金,必須在山即化,不在山即不化。但遇純陰之石,氣合即化也。”

除高五娘和王常外,唐朝開元年間,還有一叫輔神通的人也精通煉金術,曾跟一位得道之人學習煉金術,功成後,能以水銀煉金銀。玄宗曾接見過他,每次輔神通“先以土鍋煮水銀,隨帝所請,以少藥投之,應手而變”。後來,皇帝也想親自學學,但“安史之亂”爆發,於是不了了之。

那麽,下麵的故事跟水銀有什麽關係呢?

代宗大曆年間,士人呂生自浙江會稽郡上虞縣縣尉任上調至長安待命,暫居永崇裏。

這天晚上,呂生跟幾個朋友夜宴。酒席散後,夜已深,大家閉門欲睡,突然發現一個老婦人從寢室北角緩步而來。

老婦容貌極異,身高兩尺多,麵色白皙,衣著亦素。

眾人大約喝多了,見奇怪老婦而並不奇怪,甚至有的以為是在做夢。老婦慢慢來到床榻前,臉色淒清,怪笑道:“你們聚會,為什麽不叫上我?豈可待我如此之薄?”

呂生嗬斥老婦,後者慢慢倒退至北牆角,消失不見。直到這時,眾人才感到害怕,互相對望,驚覺原來這不是夢。

轉天晚上,呂生獨寢室內,又見老婦現於北牆角下。呂生壯著膽子,又是一聲嗬斥,那人再次消失。

第三天,呂生隱約有一種感覺,老婦還會出現,他心想:“若不將其除掉,必為禍患!”於是,他悄悄將一把長劍藏在身邊。

到了晚上,老婦果然又一次從寢室北牆角下緩步而來。

老婦剛到床榻前,呂生抽劍就砍,沒想到老婦飄然一躍,跳上床,伸出慘白的枯手去抓呂生。後者側身躲。老婦左右跳躍,圍著呂生。呂生驚恐不已,過了很久,又一老婦跳上床,再抓呂生,觸到其前胸。

呂生感到一陣冰涼,仿佛霜雪落在身上。他揮劍亂砍,長劍落處,都會變出一個老婦,越來越多,揮袖而舞。

老婦麵貌相同,身高都隻有一寸多,神色與舞姿無二樣。就在呂生瞠目結舌時,中間那個老婦說:“你看好了,我要合體了。”說罷,所有老婦聚於呂生的床前,合為一體。

呂生更恐:“你到底是何怪物?不然,我將請術士來製伏你。”

老婦笑道:“此言差矣!你若真請來術士,我倒願意見一見。不過,我告訴你,我隻是與您遊戲,並無加害之心,所以還是希望您不要害怕。好啦,現在我就歸還居所。”說完,一如上次,倒退至北牆角下,消失不見。

呂生把這件事告訴朋友們。其中一人叫田生,精通方士之術,據說在長安還很有名氣。聽到呂生訴說,笑道:“這正是我的買賣!除此怪,如滅一蟻!今晚我就去你那裏。”

到了夜裏,呂生與田生對坐在寢室。沒多長時間,老婦又來了。田生大喝道:“妖魅!當速去,否則……”

老婦並不害怕,徐步而來,對田生說:“你就是那個術士?我之道行,不是你能知道的。”

老婦又衝呂生揮了揮手,所揮之手便掉在了地上。呂生望著眼前的場景,真的害怕了。正在這時,掉在地上的手化作一個老婦,躍上床,鑽進田生嘴裏。

老婦對呂生說:“我說過不會加害您,但您不聽,致使田生有今日之災。不過,您也快要富裕了。”說罷,又消失不見。

呂生不解其意。

轉天,一高人聽完呂生訴說後,指點道:“大可不必興師動眾,你隻需在白日裏挖掘妖魅現身的北牆角,就可發現真相。”

呂生拜謝,當即叫仆人挖掘,快到一丈深時,出現一個古瓶,打開蓋子,裏麵貯藏著大量水銀。這時,呂生才知道老婦乃水銀成精。呂生將這件事告訴了田生,後者突然感到腹內寒冷,沒幾天便死去了。

水銀也能成精嗎?

發生在深宅裏的這一切告訴我們:可以!如果說水銀是煉銀術的原料成精,那麽唐代宗寶應年間發生的這個故事,則直接是黃金成怪了。

長安士人韋思玄客居洛陽。其人有些家財,但卻崇慕仙道,好不老之術,曾遊嵩山,與道士交流。

道士說:“欲想長生,可食金液。”

“金液?”

“正是。然而欲食金液,必先學會煉金術。若成功了,可與赤鬆子、廣成子等著名神仙為伍。”

韋思玄於是苦心學習煉金術。

十年過後,一事無成。這期間,韋思玄拜訪了數百名道士,又收留了很多術士,養為門客,最終還是沒能掌握該術。

這一天,有人拜訪。此人自稱叫辛銳,形貌清瘦,麵容怪異,而且渾身散發著寒氣。

韋思玄問其來意,辛銳說:“我乃貧困之士,又有疾病纏身,現無所歸依,聽說先生尚仙好道,結交了很多奇人,所以特來拜見,希望您能收留。”

正如那人所說,他有疾病纏身。辛銳除了樣子不招人喜歡外,還很邋遢,身上又有很多傷口,皮肉被鮮血所浸。韋家的人都很厭惡他。開始時,有什麽宴席,韋思玄還叫上辛銳,後來就慢慢把他忽略了。

一日,韋思玄召集門下的幾名術士吃飯,再次研究煉金術:怎樣才能得到金液呢?大家嘰嘰喳喳地各抒己見。這次吃飯,韋思玄又沒請辛銳。辛銳不知從哪兒得到了他們聚會的消息,飯菜上桌時,他突然出現了,也不說話,而是衝著桌案撒起尿來。

眾人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有人首先反應過來,大聲斥責,其他人繼而紛紛指責。“怎麽能這樣呢?”“當眾撒尿,你以為你是曹操啊!”“是啊,辛銳先生,不就是沒叫你一起吃飯嗎,何至於此?”

辛銳當時異常憤怒,於是,甩袖而去。他行至庭院的時候,竟忽然消失不見了。

韋思玄這才意識到:這辛銳可能並非常人。此時,有人感到廳中有奇光耀眼,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辛銳的尿液竟已化為紫金!

韋思玄長歎一聲:“我不識高人啊!”他後悔極了。一個連撒尿都能尿出金子的人,其厲害程度便可想而知了。最關鍵的是,當年嵩山道士跟他說食金液可長生,而那辛銳的尿不就是金液嗎?

其實,辛銳身上每個地方都是金子做的,他的骨骼,他的肌肉,他的眼睛,他的舌頭,他的牙齒……正如韋思玄身邊的一位聰明些的術士總結的那樣:“辛銳,當為紫金精。”

韋思玄問其故。

術士答:“辛,象征西方庚辛金,而‘銳’字拆開,‘兌’從‘金’,‘兌’亦象征西方啊。”

我們關心的是,假如這頓飯局叫上辛銳,說不定他一高興,衝著韋思玄嘴裏撒尿,那韋食金液而長生的夢想不就真的實現了嗎?

妖怪大爆炸的時代無奇不有:從遙遠的旅途,到深深的宅院,沒什麽不可以成為妖怪出沒的背景幕布。

東都洛陽陶化裏有一處深宅,文宗大和年間,張秀才寓居於此。

每到晚上,他常常感到心神不定。秀才雖有些膽量,但一個人居此凶宅,卻也著實有些害怕。為壯膽,老兄每每自念:“大丈夫何懼鬼魅!不怕不怕,不怕啊。”但這隻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這天晚上,他喝了些酒,給自己壯壯膽。就在剛要入睡時,發現有道士與僧人各十五名慢慢現身,他們排成六行,神色嚴肅,像踩著鼓點一樣前行。最奇異的是,所有道士都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一樣,所有僧人從衣著打扮到麵容表情也都一模一樣。可以想象這場景是如何詭異了。

張秀才繼續裝睡,眯眼窺視。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有二物旋轉著出現在地上,該物為六麵體,上麵共有二十一隻眼,色如火紅。這兩個多眼怪物在地上相互追逐,滾滾有聲。

與此同時,三十名道士和僧人在廳堂中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或跑或走,但依舊保持著同一表情和姿勢。那二物則夾雜在僧道間,不停地發出“骨碌”“嘩啦嘩啦”的聲音,一刻也不歇。他們互相撞擊著,或分或聚,甚是熱鬧。其間,一道士站在地上停了會兒,馬上被身邊的和尚推打,隨後又奔跑起來。

一人忽然高聲叫:“我等已是頂點!”

什麽意思?隻見道士和僧人肅然站立住。這時候,一個多眼怪物對另一個多眼怪物說:“這僧道雖有高深之法,但也必須靠我們才能行進轉動有規律,否則怎麽敢稱卓絕而達到了頂點?”

張秀才鼓足勇氣,抓起枕頭朝他們扔過去。僧道與那兩個多眼怪物大驚,其中一個說:“快走,否則將為此輩所驅使!”

張秀才自然一晚都沒睡好,他不知道自己遇見了什麽怪物。

第二天,他在宅裏搜尋,在牆角,發現一隻落滿灰塵的布囊,裏麵有用於賭博的“長行子”三十個,還有“骰子”一對。

竟是一副賭具作祟。

古代誌怪筆記裏,很多東西都可以修煉為人形,但以骰子為精怪的故事隻此一例。

骰子也就是色子,是古時最常見的賭博與遊戲用具。骰子是三國時被發明出來的,專利人是曹植。最初,它上麵的點是黑色的,到了唐朝被點成紅色,所以故事中有“內四眼剡剡如火色”一說。

骰子用木頭或獸骨做成,溫庭筠有《新添聲楊柳枝詞》一詩:“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唐時,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都喜歡玩擲骰子的遊戲。

本故事中,與骰子一起出現的“長行子”,也就是幻化成的道士和僧人的玩意兒,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棋子,又稱“雙陸”。所謂雙陸,即“子隨骰行,若得雙六,則無不勝也”。也就是說,兩個六點是最大的,故有此稱。

在唐朝,雙陸超過了流行於魏晉時的樗蒲,成為人們最愛玩的博彩遊戲。因為玩“長行子”時需要靠骰子來決定步法走向,所以才有骰子精之語:“這僧道雖有高深之法,但也必須靠了我們,才能行進轉動有規律,否則怎麽敢稱卓絕而達到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