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唐鬼跡:民間傳說

來到靈堂,蘇郎中號啕痛泣,顯得非常悲傷。事情之奇並不在於一個身著紅衣的陌生吊唁者突然出現在死者門前,而在於此人哭著哭著竟讓靈**的李則慢慢地坐起來。接下來的事更蹊蹺,李則跳下靈床,跟蘇郎中扭打在一起。

唐朝有鬼

先看一個發生在西京長安的故事:婦人李氏,白天坐在廳裏,突見丈夫的愛妾身著白衣撲向自己。李氏大恐,因為此妾多日前已死。李氏狂奔,妾在後麵緊隨,一直跑到長安北門,終被士兵攔住,有士兵隨手用馬鞭抽了該妾一下,遂蹤影消失,隻有一塊包頭巾飄落地上。士兵揭去一看,下麵乃是顆骷髏頭。

再看一個發生在東都洛陽的故事:當地有韋氏女,與鄰家崔氏子相戀,約會於竹林間的紅亭。當日夜,韋氏女先到,後聽林中有聲響,以為崔氏子來了,一抬頭,乃見一物“張口哆唇,目如電光”,女孩奔走驚叫,家人聽到後,持火炬視之,“但見白骨委積,血流滿地”。

白骨、鮮血、青竹、紅亭,從長安到洛陽,幽暗的唐朝故事總是令人驚悸。

話說文宗大和年間,山西隰州的士人鄭生,跟在當地為官的朋友出行打獵,在該州所治的隰川意外捕獲到一隻大鳥。

這隻鳥呈蒼灰色,高五尺多,樣子怪異,目露凶光。

開始,鄭生隻是站在人群外,後來出於好奇,他分開兵丁,向網中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他感到戰栗。

平日裏,鄭生喜好讀誌怪之書,覺得捕獲的那隻東西與書中描繪的某種鳥很相似。正在他胡思亂想之時,官員朋友叫手下解網,把那大鳥的爪子捆起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鳥突然消失不見了,空留下一幹人詫異地站在荒草漫天的原野上。

夕陽西落,打獵的人拖著長長的影子縱馬回城。

那位官員很快把此事扔於腦後,鄭生卻一直念念不忘。回去後,他四處尋訪消息,有人告訴他,前幾天,街坊中有人去世,占卜者稱當日“殺”將飛離……

“殺”?

按唐朝流傳的說法:人死後,靈柩下葬前,會從棺材裏飛出一種鳥,稱為“殺”。換一種說法,那就是人的鬼魂吧?隻是那鬼魂幻化成了一隻鳥的形狀。死者家屬聽完占卜者的話後,守靈時,伺機窺視,果有大鳥自棺中飛出。

“您在野外看到的難道是‘殺’?”那人驚問鄭生。

鄭生倒吸一口氣。因為按古書中的說法,死者家屬之外的人看到此鳥,凶而不祥。

俗傳人之死凡數日,當有禽自柩中而出者,曰“殺”。大和中,有鄭生者,常於隰川與郡官畋於野,有網得一巨鳥,色蒼,高五尺餘,主將命解而視之,忽無所見。生驚,即訪裏中民訊之,民有對者曰:“裏中有人死且數日,卜人言今日‘殺’當去,其家伺而視之,有巨鳥色蒼,自柩中出。君之所獲果是乎?”生異而歸。(《宣室誌》)

《宣室誌》的作者張讀,活動於晚唐宣宗時代。此人生於一個怪談世家。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因為他是盛唐怪趣作家張鷟的玄孫,張鷟是著名傳奇《遊仙窟》和筆記《朝野僉載》的作者;張讀的祖父張薦,則著有誌怪筆記《靈怪集》;就連他的外祖父,也是當時第一流的怪談聖手——宰相牛僧孺,著有《玄怪錄》。

張讀來自一個有著誌怪傳統的家族。其筆記,之所以以“宣室”命名,取自一個曆史典故:西漢時,文帝在宣室召見賈誼,沒有問國家大事,而是問鬼神之事,李商隱有詩:“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故事總是無獨有偶。玄宗天寶年間,京兆尹崔光遠亦曾遇到過這樣一隻被稱作“殺”的鳥。當時有占卜者告訴崔光遠以後行事要小心,尤其是最得意時,否則前路堪憂。崔一笑了之。後來他轉任西川節度使。到唐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事情漸漸露出眉目。

這年春天,劍南節度使段子璋起兵反叛朝廷。朝廷任崔光遠為主將,討伐段,經過艱苦的作戰,終於指揮大軍攻克段盤踞的綿州,立了大功。隨後的事,卻是崔光遠不曾想到的。他有個部下叫花敬定,陷城後縱兵殺掠,死傷無數,朝廷大怒,以治軍不嚴之罪將崔光遠逮捕,後崔死於獄中。

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崔光遠遇“殺”,明明立了軍功,最後卻落獄而死。那麽,在上麵的故事裏徘徊的鄭生呢?

我們不知道他後來的境遇如何,但可以確定,在唐朝的那個黃昏,滿腹惆悵地走在隰州大街上的他,或許會感到脊背發涼,就好像有一隻大鳥悄然潛伏,它張開翅膀的巨大陰影深深地籠罩著他。鄭生也許很後悔,後悔自己當時出於好奇,看了那大鳥一眼。

遇到鬼鳥的事,在唐朝畢竟少見,因為大多數情況下,鬼是以人的麵目在陽間行走。

武則天時,河間郡有官員劉別駕,極愛女色,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世間無婦人,何以適意?”大意是,假如這世上沒有女人,又怎麽才能得到歡愉?

有一天,他去長安公幹,路過通化門,見前麵車中有位美婦,隻看了一眼便久久不能忘懷。於是,他將公事先放在一邊,緊追那車輛不舍,最後尾隨到資聖寺後麵的一條僻靜街巷。隨後,劉別駕在那美婦居所流連數夜,甚為歡暢。

開始時,他並沒覺得有什麽異常,但後來發現,每到半夜時,就感覺特別冷,即使多蓋幾層被子,身上依舊是冰冷的。這一天,當他睜開眼,發現身邊沒有了那美婦,自己也沒在屋中,而是躺在一座空曠的荒園裏,身上蓋了好幾層枯葉。

當置身荒園的劉別駕從枯葉間站起來時,已是百病纏身。顯然,他遇見的那個美婦是鬼。在下麵的故事中,主人公比別駕大人稍微幸運那麽一點。

長安轄區內有兩大縣,一是長安縣,一是萬年縣。長安縣縣尉叫薛矜。一般來說,縣尉負責縣裏的兵事以及緝捕工作,也就是公共安全。但薛矜的職責有些不同,他的主要任務是給皇宮進貨,購買日用品,負責大內的後勤。玄宗開元年間,在長安東、西兩大市場,總會看到他的身影。

這一天,薛矜帶人在東市為皇家置辦東西,正在轉悠時,看到一輛馬車從對麵輕馳而來,“車中婦人手如白雪,矜慕之,使左右持銀鏤小合,立於車側”。一隻如雪般白皙的手露在車廂外。這令私下生活風流的薛矜想入非非:擁有這樣玉手的人,又該擁有什麽樣的麵容?

在薛矜的注視下,那馬車停下來。

薛矜把隨從叫來,塞給他一隻精巧的銀盒,叫他立在那輛馬車邊,又吩咐了幾句。果然,一個嬌媚的聲音從車廂裏傳出:“好美的銀盒。”

車中女子叫她的侍婢問價,薛矜的手下說:“這銀盒是長安尉薛大人的,他叮囑說,若車中有人問,當便宜相賣。”

車中女子很高興,隨之道謝。這時候,薛矜按照預先計劃的那樣走過來,以言語挑逗,沒想到車中女子竟未惱怒,而是欣然應對,並說:“我就住在金光門外,你沒事時可去探望我。”說罷,車夫駕車而去。

薛矜派手下一路跟隨,那女子果然住在金光門外。

第二天傍晚,薛矜帶了兩個隨從出發了。他穿過幽深的街巷,來到那女子的宅院前。暮色中,薛矜看到院前停著很多車馬,奇怪的是,那些車馬仿佛缺乏立體感。他沒立即叩門,而是等了一段時間,直到門外的車馬都走了,才叫隨從將名片遞給宅中的仆人。仆人遂將薛矜引入庭院,安置在外廳等候。

薛矜問那女子何在,仆人回答說正在梳妝。

此時天色已晚,外廳點著蠟燭。薛矜感到那燭火透著寒氣,讓人止不住地發冷。正在他猶疑時,仆人告訴他,主人已梳妝完畢,正在裏麵等候。

於是,薛矜進了昏暗的內堂,“引入堂中,其幔是青布,遙見一燈,火色微暗,將近又遠”。內堂兩旁青布為幔,桌案上擺著一盞燈,那燈火微暗,看上去很近,但薛矜走了幾步,竟未到跟前。直到這時,他才有了不祥的預感。但是,既然已經來了,就隻能在心中默念佛經,以求佛祖保佑了。

終於來到了寢室,隻見那女子坐於紗帳中,用羅巾蓋著頭。

薛矜久久地凝望,他是在想象羅巾之下會是一張怎樣的麵孔?薛矜一閉眼,猛地分開紗帳,用力拽女子頭上的羅巾,過了很久才拽落,“見婦人麵長尺餘,正青色……”

此時,薛的隨從在門外看到的情景是:眼前哪裏是什麽人家,隻是一處殯宮,也就是停放死人棺材的地方,即所謂的停屍房。

故事的最後,隨從破牆而入,衝進殯宮,發現主人昏死在地上。

直到一個多月以後,薛矜才蘇醒過來。無論如何,他比劉別駕幸運。當然,並非沒有比劉別駕更慘的。

唐代宗廣德初年,蘇州有一叫範俶的,開了個酒館。

一天傍晚,他在門口招攬生意,看到有個女人從門前經過。女人披散著頭發,半遮著臉,神情異樣。範俶邀之過夜,女人也沒拒絕。

在燭火昏暗的小酒館,女人始終用頭發蓋著臉,背對著範俶,坐在暗處。

範俶好奇,當晚迷迷糊糊中便與之同床。天將亮時,女人突然說自己丟了梳子,找不到了,要去找梳子,臨走時抱著範俶,咬了他的臂膀一口。

等到天亮,女人仍然未歸,範俶害怕了,因為他看到床前的地上有個黃紙做的梳子。正在這時,被咬的地方開始劇痛,一周後他在驚懼之中去世了。

與範俶同遭不測的,是居住在洛陽的一個書生。

這天晚上,書生外出,至洛陽中橋,遇見一顯貴之家,車馬很多,仆人簇擁。書生觀望,這時,轎簾挑開,裏麵的貴婦招呼書生。貴婦二十多歲,姿容豔麗,書生意亂情迷,與之同行。出長夏門,至龍門,進了一座肅穆氣派的宅子,入幽雅的內室,貴婦招呼書生坐下,以美酒佳肴款待。

郎情妾意,書生待至夜深,貴婦與書生同床共枕。

再後來,書生醒來,這時天還沒亮,借著外麵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所躺的地方是座石窟,在他旁邊是一具女屍,其身腫脹,仿佛泡在水裏。慘白的月光下,她有著怎樣的麵容?書生體如篩糠,一路攀緣,才從石窟下來。天亮時到達香山寺,書生向寺中僧人求水喝,對僧人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僧人們均是半信半疑,有好心者將書生送回家。但幾天後,書生無故身亡。

大唐幽暗,鬼來鬼往。

太原人王方平,以孝著稱,其父病危,他侍奉床前,一個多月沒睡個踏實覺。此日實在疲倦,就坐在父親床邊睡著了,忽夢二鬼。

鬼一:“可入其父腹中,奪其性命。”

鬼二:“如何進?

鬼一:“待他喂其父粥時,我們隨粥而入。”

鬼二:“妙哉。”

王方平從夢中驚醒。聰明的他,對盛粥的碗做了手腳:將碗穿了一個洞,用手指堵著,將粥倒入後,又把一個小瓶子放在手指下。在給父親喂粥時,悄悄將手指移去,於是粥流入瓶中,隨後迅速把瓶子蓋上,投入鍋中,以猛火將水反複煮沸,而後打開瓶子,見滿瓶是肉。

太原王方平,性至孝。其父有疾危篤,方平侍奉藥餌,不解帶者逾月。其後侍疾疲極,偶於父床邊坐睡,夢二鬼相語,欲入其父腹中。一鬼曰:“若何為入?”一鬼曰:“待食漿水粥,可隨粥而入。”既約,方平驚覺,作穿碗,以指承之,置小瓶於其下,候父啜,乃去承指,粥入瓶中,以物蓋上,於釜中煮之百沸而視,乃滿瓶是肉。父因疾愈,議者以為純孝所致也。(《廣異記》)

鬼肉是什麽味道?王方平開瓶後可曾聞到肉香或是惡臭?這些我們都無法知道。

這個故事出自中唐戴孚的《廣異記》。戴孚是安徽亳州人,生活在唐代宗時代,曾任校書郎,官至饒州錄事參軍。該筆記由著名詩人顧況作序,內容涉獵很廣,被大型類書《太平廣記》摘錄甚多,從數量的角度看僅次於《酉陽雜俎》。

在這個故事中,假如王方平膽子再大些,倒可以把難得一見的煮熟的鬼肉吃掉。隻是不知道,吃完後,身體會發生什麽變化。

同在太原,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發生,但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沒那麽幸運了。當時,宰相裴度的部將趙某得了熱病。一日黃昏,其子在室中為父親煮藥。床榻上的趙某忽見一黃衣人穿門而來,側身於藥鼎邊,取出一囊,往藥鼎裏傾倒白色藥屑,隨後悄然而去。

其子似乎沒發現。趙某深感恐懼,將此事告訴孩子,叫他把煮的藥倒掉,再煮新的。新藥煮了沒多長時間,趙某見黃衣人又進來了,再次將白色藥屑倒在鼎裏。趙某叫其子再次把藥倒掉重煮,如此反複多次。第二天,孩子繼續為父親煮藥,其間趙某睡著了。其子將趙某喚醒,此時他似乎忘了昨日的鬼影,不曾查看,便將湯藥一飲而盡。沒過幾天,趙某就毒發身亡了。在這個故事中,鬼得逞了。

上麵講述的是鬼加害於人的故事,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則有一起反例。當時,有官員李重,平生好酒,因事被免職,退居河東蒲州(靈異事件頻發之地)。

李重每每自飲,漸漸地,便是小病不斷,終有一日,他病倒了,且病入膏肓。這天傍晚,他感覺自己要不行了,就叫仆人把庭院大門關上。李重是想把死亡氣息關在這暮色濃重的院子裏嗎?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到來。

突然,庭院中有聲響,李重越窗而視,見一人身著紅衣,出現在院子裏,來人正是他的朋友侍禦史、河西令蔡行己。蔡身後跟著一人,著白衣,令人害怕的是,那人的白衣是一層一層的,如白幡。李重愕然,但因老友蔡行己在前,所以還是在**掙紮著喊道:“有請蔡侍禦!”

蔡行己與白衣人已進來了,前者拱手道:“李大人。”

李重叫人為其設座,但異象馬上就出現了:“蔡行己”頃刻間身體暴長,手腳及嘴鼻也隨著身體而長。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中,李重再看那紅衣人,發現他似乎已不是蔡行己。迷惑中,李重感到身體輕盈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樣沉重,於是靠著牆壁慢慢坐起來,問:“我病了有些日子了,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恰恰相反,您的病快好了。”紅衣人指著白衣人說,“這是我弟弟,最善卜算,請他為你算算。”

白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小木猿放在榻上,木猿竟可前後蹦跳,蹦到第四下時,停住了。白衣人說:“卦已成。不要擔心您的病,您能活到六十二歲,但這當中還會有災難。”

李重大喜,似乎忘記異象帶來的驚恐,問紅衣人:“您喝酒嗎?”

紅衣人:“您有盛情,我哪敢不飲。”

李重叫人把酒杯放到紅衣人和白衣人麵前,二人道:“我們有自己的酒杯。”說著,他們分別從懷裏掏出一隻銀白色的酒杯,倒上酒後那杯搖晃不定。

李重細看,竟是紙杯。

紅衣人與白衣人各喝了兩杯酒,將紙杯收入懷中,起身告辭。白衣人對李重說:“您病好後不要輕易飲酒,否則禍將上身。”說罷,他們在李重的注視下向大門直直走去,身影越來越淡,最後完全消失了。

但是,大門從未被打開過。

李重的病很快就好了,但他還是忘記了白衣人的告誡,暢飲如初。那年他被貶為杭州司馬。

遍觀唐代的誌怪筆記,會發現:絕大多數的故事背景都在中晚唐,也就是“安史之亂”以後到“黃巢兵起”之前這段時間,即唐代宗到唐懿宗時代,這一百多年的“百鬼夜行”造就了中晚唐詭譎的時代氛圍。

在鬼肉的故事中,鬼被人算計,最後死於非命。鬼,也會死嗎?答案是肯定的。

現在的問題是:鬼死後,又叫什麽?關於這一點,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有特別說明:“時俗於門上畫虎頭,書‘聻’字,謂陰府鬼神之名,可以消瘧癘。”按這種說法,“聻”是冥界之神。

但《宣室誌》另有解釋:唐朝時,有山西人馮漸隱於伊水之上;當時,又有一李姓道士,以“尤善視鬼”著稱,大臣們“皆慕其能”。後來,李道士在跟一位重臣的信中提到馮漸,所謂“當今製鬼,無過漸耳”。意思是,大家都說我能製鬼,但最厲害的還是馮漸。

從那以後,長安、洛陽兩京的朝臣都知道馮漸有神術,其中“長安中人率以‘漸’字題其門者,蓋用此也”。認為把“漸”字寫在門上,能驅邪避鬼,作用相當於鍾馗。後來,慢慢寫成了“聻”。中唐杜佑在《通典》中對“聻”的解釋是:“司刀鬼名。漸耳,一名滄耳。”可見,他更傾向於段成式的說法。

但不管“聻”是人間驅鬼專家,還是冥界的神,有一點是肯定的:鬼怕聻。從“人怕鬼”的角度去理解,那麽“鬼怕聻”似乎說明,聻確為鬼死之物,因此段成式的說法更有意思。

鬼生活在陰曹地府中,那麽聻呢?

如果看過《唐朝詭事錄》第一部,那麽就會記得在裏麵有個整日昏暗似傍晚的鴉鳴國。聻,身著統一的製服般的黑袍,每日在那裏低頭打掃烏鴉落下來的羽毛。

穿越時光隧道的陰兵

“安史之亂”後,唐朝進入藩鎮割據的中期。

作為地方軍政首腦,一些地區的節度使擁兵自重,對抗朝廷,成為時局最顯著的標誌。比如,本故事中的李同捷之變即發生在這一時期。

李同捷是橫海節度使李全略之子,全略於唐敬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死去,同捷跟那個時代的地方大員之子一樣,越過朝廷,擅自接班,自己任命自己為節度使。

到了唐文宗大和元年(公元827年),朝廷為消除此患,欲調李同捷為兗海節度使,伺機收拾。但同捷拒絕任命。入夏後,朝廷有所行動,以武寧節度使王智興為主帥,領軍三萬攻擊李同捷。

大和二年春(公元828年),王智興率軍攻至棣州(今山東惠民)。

王智興是當時第一流名將,此次進攻叛軍是他主動向朝廷提出的。朝廷呢,當然很愉快地批準了,因為在當時這樣的情況不多見。

在棣州合戰中,雙方拚得很激烈,城上飛箭如雨,雷石如雹;城下士兵銜刀疾進,攀爬雲梯,向城樓衝鋒。

交戰中,棣州有三座城門被攻城士兵焚毀。

李同捷見此城難保,乃生一計,叫一能言者,坐在城頭的戰棚中,對城下的王智興大罵,具體罵了些什麽,我們不得而知,但按記載:“軍吏恥之,智興蒙衣掩耳,不忍聞。”由此可見,罵的話是非常難聽和令人生氣的。麵對辱罵,王智興一時沒什麽辦法,非常鬱悶。

就在這時候,身邊有名士兵給他出了個主意:“何不用拋石車把城頭上那個家夥幹掉?”

“拋石車?”王智興大喜,道,“若擊中,必有重賞!”

拋石車,古代攻城時最常用的武器。唐時拋石車分大型和小型兩種,大型拋石車需要上百人操作,每次拋出的石塊多且重,目標是城頭上的士兵;小型的大約十幾人操作,一般攻擊目標比較明確,多為城上敵軍首領。

本故事中被推來的拋石車當為小型的。

在士兵操作下,一塊石頭猛然拋出,飛向城樓,那個正在謾罵的敵軍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就已被擊中,一頭栽下城樓。

王智興的士兵歡呼雀躍,攻城更急,遂攻下此城。

李亢在《獨異誌》中的記載頗具現場感,可謂最真實的唐人作戰場麵:

唐滄景節度李同捷叛,王智興帥徐泗兵討於棣州。時同捷遣一能言者,披短褐,坐於城上戰棚罵智興,軍吏恥之,智興蒙衣掩耳,不忍聞。有一卒曰:“此可用拋石擊去其首。”智興喜曰:“若中,賞汝千萬金!”乃具拋發一石,正中其首,隨石迸落。軍中歡叫,城上飛動。(《獨異誌》)

李亢是晚唐人,祖籍河北趙州,主要生活在懿宗時代,曾任明州刺史。《獨異誌》大有可觀,因為專記“世事之獨異”者,離奇詭譎,令人瞠目。從故事的奇詭度上講,可排唐朝誌怪筆記的前三位,僅次於《酉陽雜俎》。

雖然這一戰大勝,但整個會戰打得還是比較艱苦的。進軍之初,王智興的部隊攜帶了五個月的糧食,意思是在秋天到來之前結束戰爭。但是,沒想到戰事一直在往後拖延。後來,朝廷又陸續派出人馬,這些大軍會集於山東平陰,兵力迫近到六萬人,隨後平叛工作才得以深入。

轉年春,李同捷的老巢滄州失陷,不得已之下,他隻好投降。

李投降後,被朝廷派來的官員押赴長安。途中,朝廷官員擔心犯人被劫,欲保頭功,擅自將李處決。

在平息李同捷的叛亂中,王智興功勳顯赫,尤其在前期,向朝廷自請率軍平叛,堅定了長安方麵的決心。在此之前,王智興還參與了平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叛亂。不過,這樣一個平叛功臣,到了晚年時,也不再聽從來自長安的命令了。沒辦法,這是時代的風尚。

實際上,在平李同捷之亂前,王智興已經有過一次擅自行動了。

當時,朝廷因其英勇善戰,命他帶徐州兵去平息幽州之亂。那時候,他的職位是武寧軍節度副使,駐徐州。武寧軍節度使,則是憲宗時的宰相崔群,崔向朝廷密報王有尾大不掉的危險,被王得知,奔回徐州,將崔驅逐,斬殺多人。長安方麵沒辦法,而且當時,在武功方麵,也確實沒人能降伏王智興,所以最後被迫授其武寧軍節度使的官職。

在棣州,一塊石頭砸向城頭。而整個大唐王朝,在那個時期的場景是:無數石頭瘋狂地砸向長安。長安,在割據軍人眼裏隻是個紙架子,聽其命令,是給麵子;不聽,又奈我何?於是,可以做這樣的設想:若太宗世民皇帝穿越時空,來到中唐,各地驕縱的家夥們還敢如此蠻橫嗎?有時候,或者說更多時候,王朝的魅力其實就是君王個人的魅力,王朝的威嚴就是君王個人的威嚴。

平李同捷之亂,是在唐文宗大和二年(公元828年)。可是,在五年前,即唐穆宗長慶三年(公元823年),就有人發現有一支軍隊行進在前去平叛的途中了。也就是說,五年前的人,看到了五年後的景象。這怎麽可能呢?薛用弱在《集異記》中告訴我們:確實有人發現了那支奇異的軍隊。按作者的解釋,那支軍隊有可能是陰兵。

陰北把關,南禦並山濱濟,空闊百裏,無人居。地勢險厄,用兵者,先據此為勝。迄今天陰日暮,鬼怪往往而出。長慶三年春,平盧節度使薛蘋遣衙門將劉惟清使於東平,途出於此。時日已落,忽於野次,遙見幕幄營伍,旌旗人馬甚眾,煙火極遠。惟清少在戎旅,計其部分,可五六萬人也。惟清不知,甚駭之……後四年,李同捷反於滄景,時大下兵皆由平陰以入賊境,豈陰兵先致討歟?(《集異記》)

薛用弱生活在中晚唐時代,在做刺史的閑暇之餘撰出該書,不求篇幅之長,而以文筆優美、內容驚人取勝,汪辟疆先生甚至認為該書是“唐人小說中之魁壘”。

故事說的是:長慶三年,平盧節度使薛蘋派部將劉惟清去山東東平公幹,當他進入平陰地界時,意外看到前方荒野中行進著一隊大軍。劉以多年軍中經驗推算,這隊人馬有五六萬人。當時,各地藩鎮雖強勢,但一個地方的總兵力也不會達到這個數字。所以,前方出現這麽多軍隊一定是有來頭的。

劉惟清很奇怪,正欲看個究竟,恍惚中感到一個身著喪服的人來搶他的馬。他全力與之搏鬥,那人卻憑空消失不見了,荒野中的五六萬大軍也離奇地沒了蹤跡。而五年後,李同捷發動叛亂,在王智興的先遣部隊不能奏凱的情況下,朝廷組織各路兵馬總計五六萬人作為後援去平叛,他們進入李同捷的地盤前,會合的地方正是平陰。

說到陰兵,唐朝誌怪中還有一例,隻不過跟上麵的故事是相反的。在上麵的故事中,當時的人們目擊到了幾年後的情形;而在下麵的故事中,則是後來人們目擊到了多年前的景象:

開元二十三年,夏六月,帝在東京。百姓相驚以鬼兵,皆奔走不知所在,或自衝擊破傷。其鬼兵初過於洛水之南,坊市喧喧,漸至水北。聞其過時,空中如數千萬騎甲兵,人馬嘈嘈有聲,俄而過盡。每夜過,至於再,至於三。帝惡之,使巫祝禳厭,每夜於洛水濱設飲食。嚐讀《北齊書》,亦有此事:天保中,晉陽雲有鬼兵,百姓竟擊銅鐵以畏之,皆不久喪也。(《紀聞》)

盛唐時代,大家對著月亮寫詩,讚美偉大的帝國。那時人們更喜歡以詩歌的形式來彰顯盛大的時代,所以當時的誌怪與傳奇比較鮮見,但也不是沒有,首屈一指的就是牛肅的《紀聞》。這是現在能看到的唐朝的第一部誌怪筆記集。上麵的記載就來自這部筆記。按照牛肅的說法,這起詭異事件發生在玄宗唐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六月,地點是東都洛陽。

我們看看在六月之前,洛陽還發生過什麽樣的故事:正月,身在洛陽的唐玄宗升五鳳樓,與民同樂,盛宴三日;二月,張守珪大破契丹,至洛陽獻捷,被封為右羽林大將軍兼禦史中丞。皇帝欲提拔其為宰相,被張九齡勸阻:“宰相,乃代陛下處理政事之官,非賞功之位!”

皇帝說:“掛宰相名而已,不任宰相職,行嗎?”

張九齡說:“不行。張守珪作戰勝利了一次,您就叫他當宰相,假若有一天,把契丹滅了,又如何賞他?”

皇帝沉默。

這一年三月,洛陽還發生了大臣侍禦史楊萬頃被刺案件。

楊曾錯殺官員張審素,張家二子被發配嶺南,但於這一年逃回,潛入洛陽,刺殺了楊萬頃。被逮捕後,張九齡認為張家二子殺人情有可原,欲釋放,遭李林甫反對。皇帝支持李林甫,對張九齡說:“孝子之情,義不顧死,似可哀矜,然殺人而赦之,此途不可啟!”

皇帝說的也有道理,於是他又把麵子從張九齡那裏找了回來。

這一年,洛陽還舉行了載入史冊的音樂大賽,玄宗命令洛陽境內的地方官帶著轄區內的音樂家會集五鳳樓下。

當然,給洛陽百姓留下最深刻記憶的,還是這一年夏天發生的陰兵或者說鬼兵事件。

當日多雷,但一直沒下雨,天氣十分悶熱,很多洛陽百姓聽到外麵人喊馬嘶,就透過窗戶往外看,見閃電劃過的夜空,有成千上萬人馬的身影。街上的人望見此景象更是驚駭,爭相奔逃,有不少人遭踩踏、衝撞受傷。

隨後多次發生這樣的事。玄宗認為這很不吉利,於是請巫師作法,並在洛水邊擺放冥食。不安的皇帝記得《北齊書》中也有過這樣的記載,南北朝北齊天保年間的晉陽就曾發生過類似事件。

洛陽鬼兵事件在唐朝轟動一時。

現在,我們也許無法相信那是來自陰間的鬼兵,但天空中出現人馬的景象卻未必是假的。

按後來宋人的記載,歐陽修在出使途中,過山東高唐,下榻在驛館,夜半時,聽到有車馬將士飛過天空的聲音。詢問當地人,有老者告訴他:“二十年前,白天的時候,也曾出現過這樣的情形。”

據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土耳其某地的天空中也出現過一支大軍的身影。大戰結束後,在某些戰場的遺址,曾出現過當年作戰的士兵的身影。那些多年前的一戰士兵,怎麽會被後人看到?類似的事情還有。在中國雲南的一座山穀,總會聽到廝殺聲,後來才知道,三國時,這裏是諸葛亮南征時的古戰場。但是,千年前的廝殺聲為什麽千年後還能聽到?

科學家給出的解釋是:所有的一切,是因為電磁效應在作怪。

人們看到的那些士兵的身影,是強烈的磁場放射的結果。以洛陽鬼兵事件為例:洛陽地處中原,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在這裏進行過無數次大戰。在某一次大戰中,有萬千騎兵經過,當時可能也是雷雨天,被進行了電磁“錄影”。在多年後的某一天,當電磁效應產生的條件適合時,當年被錄下的影像也就被“回放”出來。

人鬼情未了

成都以北六十裏新繁縣縣令府邸中。

陰森的靈堂裏,供著縣令剛剛死去的妻子的靈位。

在偏室,幾個女子正忙碌著。她們在做凶服,即孝服。

唐朝時,由親近至疏遠,孝服分五類:斬衰(以生麻製成)、齊衰(以熟麻製成)、大功(以白色粗布製成)、小功(以白色細布製成)、緦麻(以白色超細布製成)。

女子們麵色淒慘,默然無聲。前來吊唁的賓客不時出現在縣令的府邸,但沒人注意到她們,更沒有人注意到她們當中的一個女子。

素衣擋不住那名女子豔麗的姿容,一來二去漸漸被縣令留意到了,問她是哪兒人,告知來自鄰縣。出殯完畢後,幫忙或雇來辦喪事的人都離去了,縣令悄悄把那個女子留了下來,秘藏深宅,甚是寵愛。

兩三個月後,女子愁上眉梢,茶飯不思,縣令奇怪,於是相問。

女子答:“我就要走了,因為我的丈夫即將要來了,我要跟著他遠去,即將與君別,故而悲傷。”

縣令說:“何必擔心!我乃一縣之令,你丈夫能把我如何?你隻管像往常一樣,無須煩惱!”

又過了幾天,縣令留之不住,女子還是要走。臨別時,女子贈送給縣令一隻銀酒杯:“有幸得您恩寵,贈此物以寄相思。”

縣令回贈綾羅十匹。

女子去後,縣令常常想念,手持銀酒杯,把玩不已,即使升堂辦公,也將其放在書案上。

放下癡情的縣令不說,隻說這新繁縣還有一位縣尉,負責縣裏的兵刑之事,但在不久前,因過被罷官,回到鄰縣老家。

回老家前,他的妻子死了,靈柩一直還停在新繁。

這一天,料理完家事後,這名前縣尉重返新繁,想把妻子的靈柩護送回老家。他自然要與縣令一見,縣令也剛死了妻子,大約因為同病相憐,所以待之甚厚。

於是,問題也出現了。

吃飯時,前縣尉突然發現,縣令手裏一直握著一隻銀酒杯,覺得那物件實在眼熟。縣令問他為什麽凝視自己手中的銀酒杯。前縣尉的回答叫縣令毛骨悚然:“這是我亡妻棺材中的隨葬之物,怎麽到了您的手裏?”

新繁縣令妻亡,命女工作凶服。中有婦人,婉麗殊絕,縣令悅而留之,甚見寵愛。後數月,一旦慘悴,言辭頓咽。令怪而問之。曰:“本夫將至,身方遠適,所以悲耳。”令曰:“我在此,誰如我何?第自飲食,無苦也。”後數日求去,止之不可,留銀酒杯一枚為別,謂令曰:“幸甚相思,以此為念。”令贈羅十匹。去後恒思之,持銀杯不舍手,每至公衙,即放案上。縣尉已罷職還鄉裏,其妻神柩尚在新繁,故遠來移轉,投刺謁令。令待甚厚。尉見銀杯,數竊視之。令問其故。對雲:“此是亡妻棺中物,不知何得至此?”令歎良久,因具言始末,兼論婦人形狀音旨,及留杯贈羅之事。尉憤怒終日,後方開棺,見婦人抱羅而臥,尉怒甚,積薪焚之。(《廣異記》)

縣令歎息,動情之下,把所遇之事如實相告。

我們可以料想前縣尉有多麽憤怒,也許他當時就離席而去了,也許還抽了縣令一耳光;或者他什麽都沒做,隻是不斷地在心中質問亡妻:你剛入陰間,為什麽就幹起如此勾當?

憤怒的前縣尉開棺驗屍,發現自己的妻子,也就是那具死屍,躺在棺材裏,正抱著一堆綾羅。她即將腐爛而變成骷髏的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妻子的棺材被他一把火給燒了。

這個故事在無意中為我們透露了唐朝時的一個社會現象:婚外情已不在少數。

另一個故事佐證了這一現象:河南扶溝縣令某霽(姓已不得知),在唐代宗大曆二年(公元767年)去世。半年後,其妻夢見某霽。

某霽說:“因生前有孽,我死後,在陰間深受折磨,每天有兩條蛇和三隻蜈蚣或從耳朵裏鑽進,由嘴裏出來;或從鼻子裏鑽進,由眼睛裏出來,每天在我的七竅之間爬來爬去,令我苦不堪言。此外,最近我生活得也很落魄,念在夫妻之情,你能送我條短褲穿嗎?”

妻子很冷淡,說:“沒東西給你做短褲。”

某霽說:“真的嗎?不久前,長安萬年縣縣尉蓋又玄專程給你送來兩絹布匹,怎麽說沒東西做呢?你想欺騙我嗎?”

其妻遂驚醒。

唐朝,涉及墓中葬物的故事還有很多。

某日,一位來自山東琅玡的旅人背著行囊,抵達任城縣地界。這時天色已晚。在城郭外的郊野,他遠遠望見有戶人家,於是前往投宿。

主人好客,殷切招待琅玡人,取了一個銅盤,為他準備了很多果蔬。琅玡人從懷中取出用犀牛角裝飾的小刀,開始削梨。但是,他沒注意到主人已悄然色變,忽然之間,主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琅玡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時,發現自己竟坐在一座墳墓中。

他持刀在墓中摸索,看到墓室旁有一個洞,俯身窺視,發現裏麵異常明亮,有一副棺材,其木已腐爛,前頭的銅盤中,盛的盡是些枯敗的樹葉。

故事中,琅玡人的犀角小刀發揮了重要作用,驅除了那鬼。由此可見,犀角是避邪的,這也是唐朝人的觀念。同時,他們認為:犀角能解毒(唐朝貴族多以犀角杯盛酒),因為犀牛食百草之毒而不被侵。

在唐朝,通常情況下,犀角是作為外國使節的禮品贈送給朝廷的。後來,它們漸漸進入民間。唐代,關於犀角的貿易非常繁盛。為獲得利潤,很多來自東南亞(爪哇犀和蘇門犀)、南亞(印度犀)和非洲(非洲犀)的商人渡海來中國做生意,當時的主要貿易點在廣州。

琅玡人緊握著自己的犀角小刀繼續上路了,但另一位旅人的故事剛剛開始。

如果把鏡頭給他的話,可以看到他旁邊的石碑上寫著“商州地界”。這位旅人的目的地是長安。走著走著,有個人跟他搭伴同行。幾天後,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旅人:“你到底是誰?”

那人:“鬼。”

旅人:“啊?”

過了片刻,旅人才反應過來。

那人:“確實如我所說。現有一事拜求您,我家中明器叛逆,日夜戰鬥不息。我想借您一句話,這樣定能平定它們。”

明器即冥器,是隨死人下葬的各種器具。旅人當然知道,令他奇怪的是,這些器具怎麽會作亂?好奇中,他大約也覺得這鬼無害人之意,便應允下來。

當晚,他們來到一座墳墓前,鬼道:“您隻要在這兒大喊‘有敕斬金銀部落!’即可成事。”說罷,鬼又鑽進墓中。

旅人按鬼所說的做了。

沒多久,就聽到墓中有斬殺之聲。

過了一會兒,那鬼鑽出來,手裏拿著幾個用於隨葬的金銀製成的人馬,但都沒腦袋。

鬼說:“這些雖是陪葬之物,但都已去頭,由凶轉吉,我作為報恩之物送給您,保君一生幸福。”

旅人很高興,把那些沒腦袋的明器裝進包袱,告別了野鬼,踏上去長安之路。可剛一到長安,他就被抓了。

審訊中,官員問:“你身上的東西皆為古物,一定是你盜墓所得!”

旅人大喊冤枉,以實相告,縣令半信半疑,把這事上報京兆尹。京兆尹立即命令旅人帶路,一起去開掘那墓。墓被開,隻見裏麵有數百個隨葬的金銀人馬,頭均被砍掉。

這無疑是個墓中隨葬品成精作亂的故事。

回想起那鬼說過的話——“保君一生幸福”,我們多少還是帶有疑慮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東西的妙用在哪裏,這些明器又將如何給旅人帶來一生的幸福。

看來這些陪葬用的器皿也不怎麽安分。不過,也不是所有的明器都喜歡搗亂,也有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

天寶初年,有一黃衣太監馳馬來到長安萬年縣縣尉處,宣皇帝手諭:“城南十裏某公主墓被盜,請你等立即去捕捉賊人!”

縣尉隨之而動,後將賊人捕於墓中。縣尉奇怪,賊人剛剛進墓,皇帝如何知道?經審訊,賊人說:“當我們進入第一道墓門時,發現異狀,見有紙人馬數個,其中一個是黃色的,持一紙鞭,做奔馳狀,其包頭巾也真的如被風吹一樣……”

歡迎下地獄

陰間有路,曰黃泉路;陰間有草,叫赤血草;黃泉路上有河,名奈河;河畔有位看不見五官的婆婆在賣湯,那便是孟婆,喝下她的湯你就會忘記前生今世,正式成為幽冥地獄中人了。這是古人一直以來確信無比的觀點。

對唐朝的鬼來說,他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索人命。

高勵是大臣崔士光的嶽丈。一個夏日,他在莊前桑樹下看人打麥。

那大約是個光陰慵懶的午後,發呆中,高勵遠遠望見一人騎馬自東而來,漸至眼前,下馬拜而相求:“請您幫忙給我的坐騎治療一下足傷。”

高勵很奇怪:“我不是馬醫,如何幫你治馬足?”

那人笑道:“隻煩勞您取些膠水來即可。”

高勵回去把膠煮爛,熬為膠水,來到外麵,見那人所牽之馬已化為木馬。

看那木馬的前足似有斷裂,於是用膠水將其黏牢。隨後,高勵將膠水放回,再出來時,木馬又已化為駿馬。

那人謝過後,上馬而去。

高勵望著一騎背影,陷入深深的茫然。

高勵者,崔士光之丈人也。夏日在其莊前桑下,看人家打麥,見一人從東走馬來,至勵再拜,雲:“請治馬足。”勵雲:“我非馬醫,焉得療馬?”其人笑雲:“但為膠黏即得。”勵初不解其言,其人乃告曰:“我非人,是鬼耳。此馬是木馬,君但洋膠黏之,便濟行程。”勵乃取膠煮爛,出至馬所,以見變是木馬,病在前足,因為黏之。送膠還舍。及出,見人已在馬邊,馬甚駿。還謝勵訖,便上馬而去。(《廣異記》)

上麵的故事中,鬼騎著木馬行進在唐朝的大路上。

基本上可以判定,此鬼並非閑暇旅行,而是去公幹的,或者說,是去捉拿陽間將死之人。看起來,該鬼的待遇還不錯,因為還有馬可騎。相比之下,有的鬼就比較屌絲了,隻能借助人的交通工具去辦事,比如安徽曆陽人羅元則遇到的那位。

那是個秋天,主人公羅元則駕駛著自己的小船去揚州辦事。

羅元則是曆陽人。這個地方在安徽和州,也經常出現怪異之事。隨便舉一個例子:當地有曆陽湖,源流出自桑山。那麽,這個湖是怎麽來的呢?話說當地有一老婦人,為人善良,常做好事。一天,有少年在她門前求食,老婦人把家中好飯相贈。少年感謝,臨走前說:“您常去縣衙門口看看,假如看到門檻上有血跡,就馬上登山避難。”

老婦人當然問為什麽,但少年不語,拜別而去。

老婦人很聽少年的話,每天去縣衙門前看一眼,時間久了,看門的小吏問她幹什麽,老婦人也沒隱瞞,將少年的話重複了一遍。小吏大笑,認為老婦人神經了。

這一天,小吏開了個玩笑,偷偷將雞血抹在門檻上。老婦人看到後,立即上山避難。當天傍晚,曆陽縣沉陷變成大湖。

曆陽縣有一媼,常為善。忽有少年過門求食,媼待之甚恭。臨去謂媼曰:“時往縣門,見門閫有血可登山避難。”自是媼日往之,門吏問其狀,媼具以少年所教答之。吏即戲以雞血,塗門閫。明日,媼見有血,乃攜雞籠走上山。其夕,縣陷為湖,今和州曆陽湖是也。”(《獨異記》)

再說說駕著小船的羅元則。當時陰雨連綿,船依岸而行,有人求寄船中,以避大雨。

羅元則把船靠岸,叫那人上來。他奇怪的是,河兩岸是茫茫荒野,這一路段渺無人煙,搭船者是從哪出現的呢?而且此人並不像個旅者,因為他沒帶行囊,隻是手裏拿著一封信。帶著疑問,羅元則駕著小船駛入茫茫雨夜。

晚上,羅元則跟那人閑聊起來,隨後同臥而睡。

天色大亮時,看到前麵有個村落,那人說:“我下船到岸上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你停船等我一會兒,非常感謝。但是,請不要打開我的書信。”

羅元則點頭答應。

那人放下書信,匆匆下船。

沒一會兒,岸上的村子裏就傳出哭聲,像是死了人。

羅元則覺得有些不對勁,盯著那人留在船上的書信,最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了信,上書:“某日至某村,當取某人之性命。”羅元則大驚失色。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名單之上。

驚懼之間,羅元則感到有些異樣,猛一回頭,發現那人已上船來了,他凶相畢露,咄咄追問:“為何竊視我的書信?”

羅元則跪地哀求:“實不相瞞,我就是您信上所寫的羅元則。”此時,他已知那人並非正常人類。

鬼也吃了一驚:“不會吧?”

羅元則:“怎麽?”

鬼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問你,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壞事?”

羅元則仔細回憶:“隻做過一件,曾奪取同縣張明通的十畝田地,導致他失業,但此人現在已死了。”

鬼一笑:“正是因為他死了,所以才在冥府將你投訴。”

羅元則哭泣著說:“我父母均已年邁,都靠我一人照料,希望您能放過我。”

鬼沉吟良久:“這樣吧,考慮到你用船拉了我一段路,我暫且放過你。但是,你也不要去什麽揚州了,立即掉轉船頭回家。切記:到家後,三年內不要出門。這樣的話,還可以再活十年。”說罷,那鬼下船而去,消失在荒野中。

羅元則回家後,閉門不出。

過了一年,羅元則的父親叫他去田中收稻,羅說什麽也不肯去,其父再三逼問其緣由,羅終於道出了實情。

其父大怒:“種田之人自當出力,安能閑逸如此?又怎麽能相信鬼話?”說著,舉起拐杖就要打羅元則。

羅元則沒辦法,隻好出門。但剛一出門,就看到那鬼站在眼前。

鬼說:“當初我徇私放過你,導致我現在成此模樣而不能自保。現在,我們既然又相遇了,你就別逃了。”

羅元則看到那鬼禿發**,身上多瘡,似乎受了不少苦難。

在這種情形下,羅元則反而平靜下來,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與父母告別。”

羅元則從容赴死,倒也令人欽佩。這個故事說明:在冥界,鬼確實是分等級的。本篇開頭的鬼,是有木馬可騎的,而羅元則撞到的鬼,則隻能徒步。

曆陽羅元則,嚐乘舟往廣陵,道遇雨,有一人求寄載,元則引船載之。察其似長者,供待甚厚,無他裝囊,但有書函一枚,元則竊異之。夜與同臥。旦至一村,乃求:“暫下岸,少頃當還,君可駐船見待,慎無發我函中書也。”許之,乃下去。須臾,聞村中哭聲,則知有異,乃竊其書視之,曰:“某日至某村,當取某乙。”其村名良是,元則名次在某下,元則甚懼。而鬼還,責曰:“君何視我書函?”元則乃前自陳伏,因乞哀甚苦。鬼湣然,謂:“君嚐負人否?”元則熟思之,曰:“平生唯有奪同縣張明通十畝田,遂至失業,其人身已死矣。”鬼曰:“此人訴君耳!”元則泣曰:“父母年老,惟恃元則一身,幸見恩貸。”良久,曰:“念君厚恩相載,今舍去,君當趨歸,三年無出門,此後可延十年耳。”即下船去。元則歸家中。歲餘,其父使至田中收稻,即固辭之。父怒曰:“田家當自力,乃欲偷安甘寢,妄為妖辭耶?”將杖之。元則不得已,乃出門,即見前鬼,髡頭**,背盡瘡爛,前持曰:“吾為君至此,又不能自保惜,今既相逢,不能相置。”元則曰:“舍我辭二親。”鬼許。具以白父。言訖,奄然遂絕。其父方痛恨之,月餘亦卒。(《廣異記》)

此外,從鬼最後說的話來看,由於他最初徇私放過羅元則,在冥界受到了處罰,因而“髡頭**,背盡瘡爛”。這隻鬼最後雖然仍取了羅元則的性命,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不過,並非所有的鬼都似這隻鬼這樣老實。

唐玄宗在位時,洛陽令楊瑒外出,儀仗威武,過城外,眾人皆避,隻有大槐樹下一卜算者神色自若。楊的屬下大聲嗬斥,卜算者仍一動不動。楊為官清正,不是暴戾之輩,隻是奇怪於此人的舉動,於是將其帶回衙門。隨後,有了如下對話:

楊瑒好奇道:“您為什麽不躲避一下?即使不談衝撞我,基於起碼的禮貌,也該動一動吧?”

卜算者不屑地說:“您隻不過是兩日縣令,安敢如此講排場?”

楊瑒迷惘道:“何出此言?”

卜算者神秘地說:“兩天後,閣下當死!”

楊瑒驚愕道:“您既然知道我的命運,也一定能破解,怎樣才可避免此劫?”

卜算者得意地說:“你應根據自己日後的見聞相機而動,但最後能否脫險,我也沒完全的把握。”

卜算者建議楊將他帶到東院。

在那裏,卜算者叫楊瑒光腳散發,立在牆下,自己寫了幾條道符,開始作法。隨後,他告訴楊瑒,晚上不要回平時住的正房,最好潛藏在東院。

到了午夜,卜算者對楊說:“鬼使一會兒會來攝你,不過我已畫道符,今晚應該沒事,但以後他們還會來。想要逃過此劫你需按我說的做。你明天身著便衣,用三十張黃紙作冥錢,再多帶些酒食,從定罪門出城,到郊外桑林去,那兒有間小屋,你需等待一個身穿黑衣、露右臂者,那便是鬼使。假如你能留他吃飯,就有逃脫此劫的可能。吃飯時,你問他需要什麽,並多道感謝之詞。我的辦法就是這些了。”

楊瑒很高興,按卜算者說的去做了。

他帶了兩個仆人在洛陽定罪門外的桑林中焦急地等待,直至日頭將下山仍沒發現有黑衣人過來,於是心中不安起來。

暮色在桑林中升起,楊瑒心如火焚:黑衣人到底還會不會來?

正在他焦慮時,仆人稟報,確有一黑衣人現身桑林,朝這邊走來。楊瑒大喜,叫仆人把黑衣人迎入小屋,設宴款待。

黑衣鬼使說:“你昨晚去哪兒了?我曾懷疑你藏在東院,但東院有道符監護,我不敢冒犯。現在,幽冥地府還是要斷你陽壽,你說這事怎麽辦?”

楊瑒一再拜求,燒紙為錢,贈與鬼使。

鬼使笑道:“如此說來,也不是沒有辦法。明天,我還會跟同事來攝你,你在這裏設宴,招待大家一頓,後麵的事就不用管了。”

第二天,楊瑒依舊在桑林中設宴,滿是山珍海味。天黑後,那鬼使又帶來了幾十個同事。夜宴過半,鬼使對楊瑒說:“楊長官勿慮,您的事,我們定會放在心上!”

諸鬼使一陣商量,最後出了這樣一個計策:“您知道您家對麵的鄰居是誰吧?”

楊瑒說:“一個叫楊錫的人。”

鬼使的原話是:“君對坊楊錫,亦有才幹,今揩‘王’作‘金’以取彼。君至五更鼓聲動,宜於錫門相候。若聞哭聲,君則免矣。”也就是說,鬼使準備改一下生死簿,把楊瑒“瑒”字左邊的“王”字旁,改成“金”字旁……

楊瑒說:“楊瑒改楊錫?”

鬼使道:“莫說出來啊!您隻管明晨五更天在楊錫門前等候,假如聽到他家傳出哭聲,您就平安無事了。”

後來的事如鬼使所言,一切按部就班地發生著。當楊瑒聽到楊錫家傳出哭聲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看來,幽冥地府也有接受賄賂之說,得到當事人的好處後,鬼使便暗動手腳,把生死簿上的名字悄悄改動,偏旁部首一換,死亡便降臨在另一個人身上。這樣的辦法倒是聞所未聞,隻是那楊錫太可憐,糊裏糊塗地成了替死鬼。

楊瑒通過賄賂鬼使逃過一劫。

不過,在史上,楊瑒是一位以清正剛直著稱的盛唐名臣。

此人原籍陝西華陰,在武則天之後的中宗、睿宗和玄宗時代為官,不畏權貴,敢於直言,以提倡古禮著稱,受到玄宗的賞識,其仕途線路為:陝西麟遊縣令、河南洛陽縣令、侍禦史、禦史中丞、戶部侍郎、華州刺史、國子祭酒、散騎常侍,六十八歲而終。

關於鬼使索要錢財的事還有一例記載。

主人公是長安武功人郜澄,赴洛陽參加考試途中,在槐樹下遇一老婦人,老婦人為他看過手相後,稱其十日內必死,欲躲過此劫,需多做善事,比如向監獄裏的犯人施舍酒食,這樣也許有可能逃過劫難。

郜澄在附近的縣城買了些酒食,去獄中進行施舍,隨後返回樹下,老婦人又令其迅速回家隱居,不要去參加考試了。為了安全起見,郜澄返回武功縣。到家後,郜澄認為沒什麽災病,就放鬆了警惕,再次出門閑逛。

剛一出門,就看到很多人拜倒路邊,他們自稱是附近神山縣的百姓,得知郜澄被任命為該縣縣令,所以前來迎候。郜澄很奇怪,自己並沒到洛陽參加考試,如何被授予官職?而神山縣又在哪裏?

遲疑間,有人騎馬來接,並帶來綠色官服,請郜澄穿上,後者穿上官服,乘馬隨之而去。走了十裏後,又有人迎拜郜澄,說自己是慈州博士,告訴郜澄從神山縣令升為慈州長史了,隨後把自己的馬讓給郜澄,而自己騎驢。又走了二十裏後,終於出現轉折點,一個自稱慈州博士的人狠狠奪了郜澄的馬,微笑地看著他。

郜澄一臉迷茫。

自稱慈州博士的人大笑:“你現在已是新死鬼啦!幽冥地府捉你,你還真以為自己升官了?”

正如我們猜測的那樣,所有的一切都是鬼使設計的圈套。

鬼使把郜澄帶過奈河橋,來到地府。郜澄大呼冤枉,奔走到一個叫“中丞理冤屈院”的地方訴冤。中丞叫手下去查生死簿,手下站在中丞身後,向郜澄示意索要錢財,“舉一手,求五百千”。郜澄“遙許之”,用眼神答應了他。

那鬼查完生死簿,對中丞說:“此人被抓錯了!陽壽還未到期啊。”

中丞點點頭,叫那鬼帶郜澄去“通判府”,進行放人的最後一道程序。辦完手續,那鬼帶郜澄出來,被把門的鬼差攔住,再次勒索。那鬼怒道:“郜澄是中丞的親屬,你等小鬼安敢索要錢物?”

故事中的郜澄中了真正的“鬼計”。還好,“鬼計”來自素不相識者。不過,身邊已做新死鬼的朋友害自己的事也不是沒有,太原人董觀就遇到過。

董觀擅長陰陽占卜之術,在憲宗元和年間跟朋友僧人靈習一起到南方旅行。

這次漫遊時間很長,靈習在路上去世了,董觀一個人返還山西。敬宗寶曆年間,董觀再次出遊,來到晉地泥陽龍興寺。這座寺院在唐時非常宏偉,藏經千卷,深深吸引了董觀,於是董觀駐於寺中。

寺院東堂下的北屋空著,但上著鎖。董觀想住在這裏。

寺僧解釋說,此屋百年來一直沒人敢住,因為住的人或病或死,可謂凶室。

董觀認為自己懂些方術,年富力強,力爭而住。

過了幾天,並無凶險之事發生。董觀就放下心來。但十多天後的一個晚上,還是出事了。

董觀剛躺下,就聽到有動靜,十多個有著西域胡人麵孔的家夥帶著樂器、酒食出現在屋子裏,列坐夜宴,旁若無人。連續幾個晚上都是這樣。董觀開始有些擔心,但並沒告知寺僧。

這一天,董觀讀完經文,天色已暗,疲倦的他早早躺下。還沒睡熟,恍惚中,就感覺有一人站在床前。董觀慢慢睜開眼,覺得此人很麵熟。仔細一看,正是已死去的好友靈習。

董觀大驚:“你怎麽來了?”

靈習詭秘一笑:“因為老兄陽壽將盡,我來相候啊。”隨即伸手把董觀拉起來。

出門時,董觀下意識地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身體還躺在**。董觀知道魂魄已被鬼所攝,於是歎息:“我家離這兒很遠,如果死在這裏,誰為我下葬?”

“此言差矣!”靈習說,“有什麽可使你如此憂慮?我聽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精魄在,有精魄在,所以四肢能活動,耳目善視聽。精魄一旦離身,四肢耳目也就不靈了,即被稱為‘死’。既然你的精魄已跟我走了,**那六尺之軀還有什麽可牽掛的?”

他們聊著陰陽兩界的事,出城而去了。

夜裏關卡甚嚴,但兵士似乎看不到他們。出了泥陽,一路向西,不知走了多遠,董觀發現:“其地多草,茸密紅碧,如毳毯狀。行十餘裏,一水廣不數尺,流而西南。”董觀便問靈習,靈習回答說:“這便是俗世中所說的奈河了。它的源頭便是地府了。”董觀看看那水,“皆血,而腥穢不可近。又見岸上有冠帶袴襦凡數百……”董觀打了個寒戰,似乎聞到腥氣,低頭細視其水,顏色鮮紅。驚恐間,他看到岸邊堆著很多衣服。靈習介紹說,那都是死者的衣服。

董觀望見奈河西,草樹間有二城樓,相距一裏多地,屋舍相連。

靈習說:“我們一起去那兒,你托生到南城徐家,為次子;我托生到北城侯家,為長子。十年後,我們當相見。”

董觀說:“我聽說人死後,為冥官所捕,查看該人檔案,追其一生之罪,假如沒有大過,才可再次托生人間。我現在剛死,就能托生?”

靈習說:“不是那樣。陰陽無異,如果你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鎖鏈會來到自己身上嗎?假如事情不辦妥了,我會帶你來這裏嗎?一個道理,還是相信我吧!”說罷,靈習牽起董觀的手,欲一起渡河。

剛要下水,水麵突然分開一丈多寬,董觀就感到手被人抓住,一回頭,是個獅身人頭的家夥,麵無表情地說:“你要去哪兒?”

董觀說:“南城。”

那家夥說:“我叫你在龍興寺閱讀經文,你怎麽來這裏了?快回去,此地不可久留。”說著拉起董觀往回走。這時,董觀回頭發現靈習已不見。

董觀終於脫離了險境。

此後,他苦讀經文,寒暑無怠。後至武宗會昌年間,滅佛行動開始,天下佛寺多被拆毀,董觀也失去了修行場所,於是他輾轉去了長安,為王公貴族占卜過活,生意倒還不錯,最後被推薦做了山東沂州臨沂縣縣尉。

故事中的靈習顯然想害董觀。這一點令人戰栗。或者說,他太過於想念自己的故友了。但對生者來說,這種想念是殘酷的。《宣室誌》中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隻不過不是出於思念。

西河郡平遙縣有鄉中小吏張汶,在一天晚上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後發現門外是自己的哥哥。

張汶很害怕,因為自己的哥哥早已故去。哥哥說死後常思念親友,如今幽冥地府裏的官員讓他回來省親。另外,還提到一點——冥官要召見張汶。

張汶說:“冥官召見我?那我不就死了嗎?”

哥哥笑而不語,抓其袍,把張汶拉出家門。

張汶在哥哥的帶領下,走了十多裏地,前路已黑,隻有車馬奔馳與人哭喊之聲,仔細一聽,哭者正是自己的妻子與兄弟。

張汶自語道:“我聽說人要是死了,可看到自己先前死去的親友,我現在呼喊一聲,看看是不是這樣。”

張汶有個表弟叫武季倫,已死數年,於是張汶在幽暗中大喊:“武季倫何在?”

話音未落,黑暗中就伸過一個腦袋:“我在這兒呢,表哥。”

張汶一哆嗦。這時候,聽到黑暗中有人高喊:“平遙縣吏張汶何在?”

他慌忙答應。再看不遠處,有二人一坐一立,坐者前有桌案,上放生死簿,問張汶一生中有幾次大過。

張汶未答。那人叫立者查找張汶在幽冥的底檔,立者說:“張汶沒死,當遣回。”

坐者怒道:“既然沒死,為什麽招來?”

立者道:“張汶之兄在幽冥已久,為我們做事,因嫌勞累,曾上奏要以其弟代替自己的差事,但我們沒答應,他於是私自把弟弟帶入幽冥。”

坐者怒斥其兄擅自行動,不遵法令,叫手下將其打入監獄,而將張汶送歸。

上麵的故事中,主人公因不同原因被誘至幽冥,與他們相比,下麵這位就更倒黴了。

河南浚儀縣有士人姓王,其妻下葬,女婿裴郎參加,但後來竟然失蹤了。裴家認為兒子為王家謀害,一紙訴狀告到縣衙。王氏呼冤,縣令明察,發現其確無殺人動機,於是動員大家思索裴郎到底有可能去哪兒,他最後一次出現又是在什麽場合。直到這個時候,王家才懷疑裴郎有可能被埋在了棺材裏,因為他在送葬那天喝多了。

挖出棺材後,果見氣息奄奄的裴郎。經過幾日精心照料,他才漸漸恢複了神誌。

原來,在其嶽母下葬那天,裴郎貪杯喝醉了,後來就失去知覺。

酒醒後,感覺憋悶得慌,睜眼一看,發現自己和死人一起躺在棺材裏。當時,他害怕極了,定睛再看,感覺有很多人從眼前走過,他們身形縹緲,身後鬆柏成蔭。

這一切是幻象嗎?他不禁自問。

那些人都是王家先死之人,老少都有。看到他後,一個人說:“為什麽不殺了此生人?”

這時幸虧裴郎的嶽母大人站出來道:“我女兒還小,要依仗著他生活,為什麽要殺掉他?”在嶽母的百般爭求下,他才活得一命。

接著,他們擺下宴席,又吃又喝又跳舞。過了一會兒,聽到一個聲音說:“請裴郎來參加。”

裴郎心中一緊:“難道我也是新死鬼了嗎?”女婢們臂挽著臂,圍著他踏歌而舞:“柏堂新成樂未央,回來回去繞裴郎。”其中一名女婢,說自己叫穠華。她的模樣十分美麗,但卻用蠟燭燒他的鼻子,這是在叫他起身與他們一起舞蹈的意思嗎?裴郎疼痛難忍,她卻哈哈大笑。無奈之下,他隻好起身相拜,於是,那個叫穠華的女子就拉著他加入她們的舞蹈。

那是令人恐怖的舞蹈,我們無法想象裴郎竟然在跟一群死鬼跳舞。

跳餓了,他問她們有什麽可以充饑,一鬼於瓶中摸出些食物,他實在饑餓難忍,便吃了一口,冰涼如水。就這樣,他在棺材裏待了好幾天,直到現在,陰間的景象依然曆曆在目……

旅途遇鬼

唐朝苦旅,荒寒無依,所遇之事,亦多不測。

卻說唐朝一日,京兆少尹即長安副市長張昶死於東郊別墅,後葬於十裏之外的滻水。張昶死時,其女在身邊;死後,其女立即派人將消息報送給丈夫商順。此時,原籍江蘇丹陽的商順正在長安參加考試。

商順得到消息,便隨報信仆人前往嶽父的別墅。

但是,途中因仆人飲酒致醉,剛出長安不久,商順就跟仆人走散了。

商順初來長安,對周圍地理很陌生,見跟仆人走散,就想回城,等轉天再走,可到城下後,發現城門已閉,沒辦法,隻好獨自前往。

時值冬日,天已漸昏,雨雪又起。在呼嘯的北風中,商順騎驢而行,很快就迷路了。商順堅信“老驢識途”,又走了十多裏。這時候,天已完全暗下來了,前麵杳無莊園的影子,商順“轉入深草,苦寒甚戰”,心裏的恐懼之感漸濃。

行了不知多遠,望見前麵有一山澗,澗旁似有燈火,商順內心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

商順迎著風雪艱難前行,終於來到山澗前,隻見茅屋數間。他下驢叩門,意欲借宿。但是,敲了多下,裏麵都無人應答,正心灰意冷之時,傳出一個聲音:“何人?”

“我乃遠方行客,迷路於此,天雪甚寒,故欲求宿。”

“夜暗,雨雪如此,知君是何人?且所居狹陋,不堪止宿。”意思是,天已暗,雨雪交加,誰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況且居所狹小簡陋,沒法留宿!這話確實有道理,在這樣的風雪夜,誰會給一個陌生人開門呢?萬一是強盜怎麽辦?

商順沒辦法,隻好問張昶的別墅離這裏還有多遠,又該怎麽走。裏麵的人告訴他,往西南方向走,四五裏即可至。話音剛落,茅屋中昏暗的燈火徹底熄滅了。

商順隻好繼續前行,往西南走了十多裏地,還是沒發現嶽父的別墅。此時雨雪更大,他周身已凍僵,遠望無邊的黑暗,認為自己此夜必死。想到這兒,商順反而平靜下來,下驢入林,倚樹而坐。

但商順最後沒死。在一奇異鬼火的引導下,他找到了別墅。

《廣異記》裏的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不在於主人公最後找到了別墅,而在於所營造的荒寒氛圍。故事中,澗旁茅屋的出現是個關鍵點。本來以為茅屋的出現是靈異事件發生的轉折,可結果卻並不是這樣。盡管如此,這個情節的設置仍有些懸念的意味:茅屋裏的人與商順一問一答,但始終未露麵。

由於旅途中充滿未知,所以煙樹蒼茫的天地間,盡是詭異之事上演的好地方。

下麵這則故事同樣發生在旅途中,較之於商順的遭遇,在詭異之外,更多地還帶了點喜劇色彩。

唐德宗貞元年間,蘇州有進士名叫李赤。史上真有其人,他是個狂熱的詩人,做夢都想出名,每每以李白自比,後來幹脆把名字改為與“白”相對的“赤”。為了出名,他將自己的詩混入李白詩集,以求引起人們的注意。比如這首《姑熟溪》,由於李赤當年做了手腳,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該詩到底是李白寫的還是李赤寫的:“愛此溪水閑,乘流興無極。擊楫怕鷗驚,垂竿待魚食。波翻曉霞影,岸疊春山色。何處浣紗人,紅顏未相識。”

後來編《全唐詩》,收李赤作品十首,隨便選三首看看:

《天門山》:“迥出江水上,雙峰自相對。岸映鬆色寒,石分浪花碎。參差遠天際,縹緲晴霞外。”

《謝公宅》:“青山日將暝,寂寞謝公宅。竹裏無人聲,池中虛月白。荒庭衰草遍,廢井蒼苔積。唯有清風聞,時時起泉石。”

《丹陽湖》:“湖與元氣通,風波浩難止。天外賈客歸,雲間片帆起。龜遊蓮葉上,鳥宿蘆花裏。少女桌舟歸,歌聲逐流水。”

單篇看,倒也稱得上清幽飄然,可如果把幾首詩放在一起,就無甚特色了。

隻說一日,李赤與友人趙敏之遊於東南,一路上與趙狂聊詩歌,問他自己是不是超過了李白。每到臨水登山時,李赤更是大聲朗誦自己的詩,最後搞得趙敏之沒辦法,隻得說:“你的詩歌比李白強十倍!”

這一天,他們來到浙江衢州的信安,離縣城還有三十裏,可是天色已晚,不能再繼續趕路,他們便夜宿驛站。

到了半夜,正在李赤、趙敏之呼呼大睡時,庭院中突然閃現出一個長發及腰的白衣女人。

與此同時,睡夢中的李赤仿佛被什麽猛地拽了一下,迷迷糊糊地下了床,來到院子裏,向那女人行禮。再後來,二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李赤返回屋,打開書篋,拿出紙筆,給父母寫了封信。

信寫得很長,每句話的意思,都不外乎被郭氏招為婿。寫完後,李赤把信塞進書篋,再次來到庭院,女人又突然出現,隨手抽出身上的長巾,猛勒李赤的脖子。

趙敏之聽到喊聲後,掃視室內四周,沒有見到李赤,於是披著衣服跑出來。

那女人慌忙收起長巾,消失在夜色中。趙敏之從地上拉起李赤,問他怎麽跑到院子裏來了,李赤一時也說不明白,揉了揉脖子,反而責怪同伴壞其好事。

回到屋後,李赤似乎想起什麽,打開書篋,裏麵竟真的有封書信。

趙敏之問李赤發生了什麽,因為他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剛才在院子裏,那個白衣女人拿長巾勒李赤的脖子,而李赤本人竟也雙手抓住長巾的兩頭,幫那女人使勁地勒自己。

轉天,李、趙二人各揣心事,又相伴向南行了一程。至建中這個地方的驛站,已是午後時分,二人住下,但很快,李赤又失蹤了。

趙敏之最後在廁所找到了這位大哥。隻見李赤坐在榻上(廁所有榻,古人之習),沒等趙敏之開口,李赤就先發起脾氣:“我正要禮謝對方,又被你攪了!”

趙敏之不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多日後,李、趙二人漫遊到福建某處,當地有人是李赤的舊識,於是設夜宴款待二人。

席間,李赤像往常一樣,問大家是李白的詩好,還是他的詩好。大家嘻嘻哈哈,說他的詩好。李赤大喜,登桌朗誦。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了,這時發現似乎少了一個人。如你所想,李赤又失蹤了。

但趙敏之沉著地問主人廁所在哪兒。

果不其然,在廁所裏發現李赤。隻不過,這一次,李赤已經變成一具臉色猙獰的死屍。

毫無疑問,李赤被鬼所迷,不是一般的鬼,而是廁鬼。這類鬼,早在六朝時的誌怪筆記中就出現了,《甄異錄》記載:“庾亮鎮荊州,亮登廁,忽見廁中一物,如方相,兩眼盡赤,身有光耀,漸漸從土中出……”《幽明錄》亦記載:“阮德如,嚐於廁見一鬼,長丈餘,色黑而眼大,著白單衣,平上幘,去之咫尺……”

李赤死後,有位唐朝名人為他寫了篇傳記,柳宗元的《李赤傳》開篇是這樣的:“李赤,江湖浪人也,嚐曰:吾善為歌詩,詩類李白,故自號曰李赤……”在該傳中,柳詩人用很大的篇幅描寫了李赤對廁所的迷戀,比如有一次,大家又找不到李赤了,幾個人一碰頭,同聲道:“去廁所!”

鑽進廁所,見李赤趴在便池邊詭秘地微笑,正欲鑽進去。大家急忙把他的大腿抱住,拉了上來。李赤反而大怒,問他們究竟想幹什麽,並聲稱自己看到了仙境。

貞元中,吳郡進士李赤者,與趙敏之相同遊閩。行及衢之信安,去縣三十裏,宿於館廳。宵分,忽有一婦人入庭中。赤於睡中蹶起下階,與之揖讓。良久即上廳,開篋取紙筆,作一書與其親,雲:“某為郭氏所選為婿。”詞旨重疊,訖,乃封於篋中,複下庭,婦人抽其巾縊之。敏之走出大叫,婦人乃收巾而走。及視其書,如赤夢中所為。明日,又偕行。南次建中驛,白晝又失赤。敏之即遽往廁,見赤坐於床,大怒敏之曰:“方當禮謝,為爾所驚。”浹日至閩,屬寮有與赤遊舊者,設宴飲次,又失赤。敏之疾索於廁,見赤僵仆於地,氣已絕矣。(《獨異誌》)

李赤最終死在了廁所裏,相比於他要超越的李白死於清波中,在詩意方麵似乎差了些。

李赤是個神經質的詩人,一路被鬼跟蹤,最終喪命。唐朝時,另有詩人曹唐,死得也比較怪。

曹唐生活在晚唐,喜歡寫仙道詩。此人曾被美國著名漢學家、《撒馬爾罕的金桃》《朱雀:唐朝南方的形象》的作者謝弗研究,他專門寫了一本名為《曹唐的道教詩》的書。

晚年的曹唐,寓居江陵寺中。有一日,他在寺裏閑逛,於紅葉飄飛的林中發現一口廢棄的古井。

曹唐上前去,臨井觀看,望見水波幽幽。此井既古,可否通達仙境?曹唐突然想起自己寫過的《劉晨阮肇遊天台》一詩裏的“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兩句。再次遙望古井,詩意新發,隨口而吟:“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感覺改後更佳,水霧蒼茫,有登仙境之感。

轉天,曹唐來到林中閑坐,見二女子衣著清素,麵容絕美,緩步而來,口中也有所吟。及近處,聽到她們所吟的,正是自己昨日新改的詩歌。曹唐感到很奇怪,該詩新改,並未示與他人,二女又如何能歌吟?於是起身呼而追之,二女似乎什麽也沒聽到,依舊信步而行。又走了十餘步,便消失了。

曹唐後來將此事說與朋友寺僧法舟聽,法舟道:“兩天前,有一少年拜訪我,懷揣一碧箋,上有詩句: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說罷,他向曹唐出示了那碧箋。

曹唐看後,頗為惘然。幾天後,他便猝死於寺中。

打開唐朝的詩歌版圖,我們看到曹唐的詩歌領域確實卓爾不群,一如他在林中的經曆。

曹唐是廣西桂林人,宣宗大中年間中進士,主要活動於唐懿宗鹹通年間。唐朝詩人眾多,曹唐之所以能夠跳出來,一如前麵所提,靠的是詩歌的題材。按《唐才子傳》的說法:“唐始起清流,誌趣澹然,有淩雲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已,才思不減,遂作《大遊仙詩》五十篇,又《小遊仙詩》等,紀其悲歡離合之要,大播於時。”

曹唐的《遊仙詩》係列,題材多取自六朝誌怪筆記,比如《劉晨阮肇入山遇仙組詩》,即以《幽明錄》裏的故事為主題。此組詩共有五首:

《劉晨阮肇遊天台》:“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往往雞鳴岩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劉阮洞中遇仙人》:“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雲竇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裏乾坤別,紅樹枝邊日月長。”

《仙子送劉阮出洞》:“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卻再來。雲液既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燈易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

《劉阮再到天台不複見諸仙子》:“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寂寞閑深洞,雲鶴蕭條絕舊鄰。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往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曹唐以詩歌的方式重寫和續寫誌怪,在曆史上絕無僅有。

但在當時也有人不服,比如另一位詩人羅隱。二人俱有才華,但羅的名氣在當時大於曹唐。文人相輕,大家互相看不上。在一個宴會上,羅隱對曹唐說:“老兄的《遊仙係列》寫得甚好,但其中的《劉阮組詩》的第四首似乎有些問題啊!”

曹唐放下手中的酒杯。

羅隱:“如果沒記錯的話,該詩中的‘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我覺得所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曹唐聽出其中的嘲笑意味,於是道:“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羅隱:“這是我的《牡丹》詩。”

曹唐:“足下詩中的‘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好像歌詠的是女障而不是牡丹啊!”唐朝貴族有習慣,寒冬時,以**的性感美女圍於四周,以取暖氣,稱為“女障”,又稱“肉障”。

曹唐語落,在座的客人大笑。

羅隱憤憤。

在這裏,我們更關心的是羅隱的判斷:那詩描寫的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與羅隱對坐,當在曹唐林中際遇之前,羅隱鬼詩一說竟一語成讖,這恐怕是二人當時都沒想到的。

進士曹唐,以能詩名聞當世。久舉不第,嚐寓居江陵佛寺中亭沼,境甚幽勝,每自臨玩賦詩,得兩句曰:“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間無路月茫茫。”吟之未久,自以為嚐製皆不及此作。一日,還坐亭沼上,方用怡詠,忽見二婦人,衣素衣,貌甚閑冶,徐步而吟,則唐前所作之二句也。唐自以製未翌日,人固未有知者,何遽而得之?因迫而訊之,不應而去。未十餘步間,不見矣。唐方甚疑怪。唐素與寺僧法舟善,因言於舟,舟驚曰:“兩日前,有一少年見訪,懷一碧箋,示我此詩,適方欲言之。”乃出示,唐頗惘然。數日後,唐卒於舍中。(《宣室誌》)

唐人寫誌怪,非常喜歡穿插詩歌,進而成為詩化故事的一種手段。又如《宣室誌》載:“晉昌唐燕士,好讀書,隱於九華山。嚐日晚,天雨霽,燕士步月上山。夜既深,有群狼擁其道,不得歸,懼既甚,遂匿於深林中。俄有白衣丈夫,戴紗巾,貌孤俊,年近五十,循澗而來,吟步自若,佇立且久,乃吟曰:‘澗水潺潺聲不絕,溪壟茫茫野花發。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唯對空山月……’”

主人公空山遇鬼的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情營造下的空幽氛圍;或者說,所呈現出的一種純粹的詩意的世界。

這是唐人的情懷。

出現在誌怪中的這些詩,跟著名詩人寫的作品相比,其實並不差,正如明代楊升庵曾言:“詩盛於唐,其作者往往托於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於後,而其詩大有妙絕今古一字千金者。”

不速之客

唐德宗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揚州,夏夜。城市的燈火依次而滅。西郊有一處別墅,住著士人周濟川和他的幾個弟弟。

哥兒幾個都很好學,每每坐在一起讀書,這天晚上講學完畢,已是夜半三更,大家上床睡覺。就在周濟川快入夢時,忽聽到窗外“咯咯”有聲。在他確定不是做夢後,便起身向外窺視,於是看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場景:

庭院中,月色下,有個小小的骷髏,看身長不過三四歲的模樣,腦袋自然也是個骷髏。他正圍著庭院轉圈,一會兒雙手交叉,一會擺動手臂,骨節間相互摩擦,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周濟川慌忙喊起幾個弟弟。

他們起來後,看到窗外的景象,互相對視,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諸兄弟中,膽子最大的要數一個叫周巨川的。周巨川鼓足勇氣,衝窗外大聲嗬斥。剛嗬斥完第一聲,白骨小孩就跳上台階;嗬斥完第二聲,小孩已鑽進屋子;嗬斥完第三聲,小孩跳上床了,開口道:“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巨川揮掌擊去,小孩遂倒,但眨眼的工夫,又出現在**。此時,周家仆人聽到動靜,手持刀棒趕來。

小孩繼續說:“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家仆人在周巨川帶領下,一擁而上,用刀棒砍擊,小孩的骨架一點點斷折,可很快又聚合在一起,再次喃喃說:“阿母,喂孩兒乳汁。”

周濟川叫仆人用布囊將小孩裝起來,竟然得手。

他隨後叫仆人把小孩扔到四五裏外的枯井。一路上,布囊裏的小孩依舊喊著:“阿母,喂孩兒乳汁……”

仆人把小孩扔入枯井。那井似乎太深了,布囊扔進去後,很長時間都寂靜無聲。仆人大恐,急忙跑回來。

正如我們推測的那樣,第二天夜裏,小孩又出現在庭院裏,這一次他手裏拿著昨天包裹他的布囊。緊接著,他再一次跳進屋中。

周家兄弟這覺算是沒法睡了。

周家諸人又用昨晚的辦法,用布囊將小孩裝起來,這一次用繩子將袋口係住,又拴上了一塊石頭,把他沉入河中。當然,沒過幾天,小孩又蹦蹦跳跳地來了,這一次,一手執布囊,一手執繩索。

周家兄弟提前準備了一塊巨木,將其中間鑿空,把小孩裝進去,然後用鐵葉包住兩端,用鐵釘釘牢,又墜上重石,投於大江。扔下去時,有童聲幽幽地從巨木中傳出:“謝謝你們送我棺材……”

周濟川,汝南人,有別墅在揚州之西。兄弟數人俱好學,嚐一夜講授罷,可三更,各就榻將寐,忽聞窗外有格格之聲,久而不已。濟川於窗間窺之,乃一白骨小兒也,於庭中東西南北趨走,始則叉手,俄而擺臂,格格者,骨節相磨之聲也。濟川呼兄弟共覘之良久。其弟巨川厲聲嗬之,一聲小兒跳上階,再聲入門,三聲即欲上床。巨川元嗬罵轉急,小兒曰:“阿母與兒乳。”巨川以掌擊之,隨掌墮地,舉即在床矣,騰趠之捷若猿玃。家人聞之,意有非,遂持刀棒而至。小兒又曰:“阿母與兒乳。”家人以棒擊之,其中也,小兒節節解散如星,而複聚者數四。又曰:“阿母與兒乳。”家人以布囊盛之提出,遠猶求乳。出郭四五裏,擲一枯井。明夜又至,手擎布囊,拋擲跳躍自得。家人輩擁得,又以布囊如前法盛之,以索括囊,懸巨石而沉諸河,欲負趨出,於囊中仍雲:“還同昨夜客耳。”餘日又來,左手攜囊,右手執斷索,趨馳戲弄如前。家人先備大木,鑿空其中,如鼓撲,擁小兒於內,以大鐵葉冒其兩端而釘之,然後鎖一鐵,懸巨石,流之大江。負欲趨出,雲:“謝以棺槨相送。”自是更不複來。時貞元十七年。(《廣異記》)

這一回,這孩子總算沒再回來。

可是,他為什麽一直叫著“阿母,喂孩兒乳汁”呢?或者可以這樣揣測:小孩是周家別墅前任主人的夭折之子?也許是被謀害,這也未嚐可知。

黃泉路上無老幼。小鬼有之,老鬼也不缺。更詭異的是,人還活著時,就已經撞見了自己的亡魂。

玄宗時,長安有著名占卜師柳少遊,算卦甚靈,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登門求教。少遊來者不拒,口碑很好。

少遊晚年的一天,突有人敲響寓所大門。少遊叫仆童開門。

來客手持一段絲帛,輕聲問:“素聞先生能預測人之命運,想問先生:我還有多少年人生可活?現有絲帛一段,以表心意。”

垂垂老矣的少遊盤腿而坐,並不抬頭,取簽作卦。光線在昏暗中急劇地變化。室內寂靜,隻有卦簽相互撞擊聲。過了一會兒,少遊道:“卦已成,凶。今天太陽落山後,您命將終。”

來客哀歎良久,求水一碗。

少遊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來客,感覺很麵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少遊叫仆童上茶。仆童隨即愣住了,因為他發現屋子裏有兩個主人,麵貌相同。他不知道把茶水獻給誰。正在不知所措時,少遊指著來客說:“快給客人。”

來客飲後告辭,仆童送其出門,呆呆地望著那背影消失在昏暗中。

與此同時,室內的少遊聽到空中有哭聲。仆童問少遊:“可識來客?”

這時候,我們著名的占卜師柳少遊先生才確定剛才的來客正是自己的靈魂。他突然想起些什麽,低頭打開那段絲帛,卻已化為黃紙,他不禁黯然失色:“靈魂已舍我而去,我還能活多久?”

柳少遊叫仆童把室門緊閉。

他躺在榻上,安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柳少遊善卜筮,著名於京師。天寶中,有客持一縑,詣少遊。引入問故,答曰:“願知年命。”少遊為作卦,成而悲歎曰:“君卦不吉,合盡今日暮。”其人傷歎久之,因求漿,家人持水至,見兩少遊,不知誰者是客。少遊指神為客,令持與客,客乃辭去,童送出門,數步遂滅。俄聞空中有哭聲,甚哀,還問少遊:“郎君識此人否?”具言前事,少遊方知客是精神。遽使看縑。乃一紙縑爾,歎曰:“神舍我去,吾其死矣。”日暮果卒。(《廣異記》)

故事中,出現了兩個柳少遊,一個是肉身,一個亡魂。幾十年後,也有一個這樣的故事上演。

德宗貞元初年的一天,河南少尹李則無疾而終,家人在室內守靈。此日午後,微雨淒清,紙馬飄搖,肅穆的李府大門突然被敲響。

前來吊唁的是名身著朱衣的人,自稱蘇郎中。

來到靈堂,蘇郎中號啕痛泣,顯得非常悲傷。事情之奇並不在於一個身著紅衣的陌生吊唁者突然出現在死者門前,而在於此人哭著哭著竟讓靈**的李則慢慢地坐起來。接下來的事更蹊蹺,李則跳下靈床,跟蘇郎中扭打在一起。

李家子弟嚇得奔出室內。

直到暮色降臨,裏麵的扭打聲才慢慢平息。

有膽子大的,開門投去一瞥,見李則和那個蘇郎中二人並臥於靈**,均成死屍。

再走近一看,驚異地發現:此時他們的衣服、形貌、鬢發、胡須已絲毫不差,也就是說二人都是李則的模樣,至於哪個是真李則,無人能夠分辨。其家人沒辦法,隻好將二人一起入殮。

貞元初,河南少尹李則卒,未殮。有一朱衣人投刺申吊,自稱蘇郎中。既入,哀慟尤甚。俄頃,亡者遂起,與之相搏,家人子弟驚走出堂。二人閉門毆擊,抵暮方息。孝子乃敢入,見二屍並臥一床,長短、形狀、姿貌、鬢髯、衣服一無差異。於是聚族不能定識,遂同棺葬之。(《獨異誌》)

古人賦予死亡本身以神秘的色彩。雖然每個人都會體驗死亡,但卻不可傳達死亡的感受。有一方領域,大家早晚都會涉足,但卻永遠都不會有人活著把那裏的信息帶到人間。這就很可怕了。

唐朝的風起於暮色中,燭火搖曳,終於熄滅。黑暗中,兩具僵屍互相對望,陷入了長長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