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玻璃糖
心髒突突地跳個不停。
卻早已從坦白從寬的緊張,變成另一種意味不明的情緒。
溫雪瑰果斷按下發送鍵,然後點開艾倫的聊天界麵。
精挑細選一番,挑了個可愛又不失穩重的小桃子表情包。
然後回:[好呀。]
定好時間,心跳速度仍然不減。
溫雪瑰的手指在聊天界麵上逡巡一會,最後還是沒選擇尬聊,默默點開他微信名片。
都不用備注,名字就叫Aaron,頭像是一片漆黑的山。
照片飽和度很低,漆黑山脈屹立在長空下,能看清岩石厚重的經絡。
山峰險峭嶙峋,威壓感遮天蔽日,僅方寸之大就讓人喘不過氣。
而照片正中,還有點睛之筆。
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自山脈間蜿蜒而下。於浩浩****的無盡幽冥裏,**出一抹清藍色的微光。
夜盡天明,曙光乍現。
這份意境實在太美,太動人,無疑是她列表裏最有品味的一張頭像。
她將目光移回Aaron的名字,冷笑兩聲。
此等審美,那些牛嚼牡丹的富二代看得懂嗎?
再打開他朋友圈,發現上條日期還是去年十一月。
內容是一本西班牙語詩集,前後內容都是虛焦,隻能看清其中一句。
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比較相似,溫雪瑰也曾有所涉獵,此時半眯起眼睛,翻譯了出來。
“無論什麽報複或寬恕,都比不上遺忘更有效。”
她打開瀏覽器查了查,這是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的詩。
頁麵下滑,列出了博爾赫斯迄今為止出版的所有詩集標題。
她不由多看了幾眼。
-
第二天清晨,總算收到奶奶的語音回複:
“我們一切都好。你是你爸媽的心頭肉,他們還真能跟你生氣不成。”
“出去玩就開心點,好好照顧自己。錢還夠嗎?不夠問奶奶要。”
緊接著,銀行卡就收到七位數轉賬。
溫雪瑰謝過奶奶,她倒不缺錢,打算拿這筆錢給老人帶禮物。
她的心放下一大半,卻又覺得這事透著股詭異。
她可是自作主張,翹了鬱家的訂婚局。試問在雲珀,誰敢給鬱家家主這麽大的臉色看?
結果居然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溫雪瑰在被窩裏翻了個身,蹙眉思索著。
難道是那位也終於找到意中人,不再糾結於這樁盲婚啞嫁,想順勢把婚約掐滅?
那敢情好!
人都更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盡管這個可能性不大,溫雪瑰還是展眉而笑。
她高高興興爬起床,為今天的約定梳妝打扮,再打開衣櫥挑衣服。
油畫旗袍好看是好看,可惜已經穿過了。
這是某頂奢品牌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上麵的油畫紋樣也是等她親手畫好,才交由品牌方製作。
由於當過他們春夏油畫係列的顧問,品牌陸續送了她不少衣服。可惜來得匆忙,也沒多帶幾件。
最終,溫雪瑰選了一條很顯腰身的絲絨魚尾裙,拿起小手包出了門。
走出電梯,大堂裏有人在彈藍色多瑙河。音符細碎生光,編織出一場清靈幻夢。
他就坐在鋼琴對麵的沙發裏。
沙發靠背將他的上身掩蓋,隻露出一雙修長的腿。
聽到電梯聲響,他起身,回眸。
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被他做得極為閑散矜貴。
挺拔高大的身形逆光而立,雪色的晨光落在他的下頜線與喉結上,清潤如玉。
溫雪瑰感覺心髒又懸起來,既膽怯,又向往。
她抬步向那束光芒走去。
兩人沒約定具體地點,走出酒店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由於外形都很惹眼,不斷有路人盯著看。
溫雪瑰悄悄觀察艾倫神色,見他也一副早已習慣的樣子。
她噗嗤笑出聲。
“怎麽了?”艾倫不解。
“沒沒。”她把話題岔過去,“你吃早餐了嗎?佛美門口有家bar很好吃。”
意大利的bar類似國內的咖啡館,也供應麵包等簡餐。
艾倫有些意外地看她,似是不解她又吃夜宵又吃早飯,如何能保持這等身材。
溫雪瑰溫柔一笑,語調多出幾分殺意:“不行啊?”
“怎麽會。”艾倫擺手,表情無辜。
來到bar,溫雪瑰還是照常點巧克力醬牛角包,艾倫隻要了咖啡。
“意式濃縮,不加糖。”
她好奇:“你不吃嗎?”
艾倫搖頭:“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
見她意外,又輕描淡寫道:“太麻煩,很久以前就戒掉了。”
溫雪瑰默默吃飯。
她從小接觸的人,家裏都有保姆準備早餐,不可能覺得麻煩。
再說下去,好像就不太禮貌了。
她換了個話題:“你的頭像是哪位攝影師拍的?好好看。”
這次,對麵卻一直沒答話。
她好奇地抬頭。
早春微風淺淡,拂過露天座席。天空晴朗,玻璃糖紙般透明。
艾倫眉眼微動,表情有種輕微的破碎感。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溫雪瑰卻感到一種曠遠的落寞。
少頃,他淡聲道:“是我的母親。”
溫雪瑰立刻覺察到,他的母親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而他很珍惜她。
艾倫仍冷靜地解釋:“她不是攝影師,隻是業餘愛好者。”
他仿佛想用語氣否認情感的波動。
可那份難掩的悲曠,仍然從落寞眉眼間溢出來。
溫雪瑰的心猛地抽痛一下。
他雙手搭在咖啡杯外側,手指冷白,幾無血色。
她垂眼看了一陣,忽然生出一種,想要將那雙手捂暖的強烈衝動。
牛角包澀在喉嚨裏,很努力才咽下去。
頭頂陽光明燦,她卻有種陰雨連綿的感覺。
良久,她才輕聲道:“你媽媽很有才華。”
她抬眼,望向不遠處的佛美。
“我在攝影課上接觸過很多大師,但很少有人像她這樣……”
回想初見照片的感受,隻覺惋惜又驚豔。她仔細斟酌了下措辭,才道:“明月入懷,心若琉璃。”
這句話,像長夜裏擦燃一顆星火。
他失焦的眸光漸漸聚焦,再次看她時,眼裏帶著一點微不可見的謝意。
不知是否錯覺,他語調不似先前清潤。
卻更令人覺得真實。
他斂眉,漆深眼底無甚情緒:“謝謝你。”
“如果她還能聽到,一定會很高興。”
-
等走出這家bar,艾倫那股拒人千裏的冷峻感已稍銥嬅縱即逝。
像冰雪被陽光曬融,恢複了她熟悉的樣子。
“你是佛美的學生?”
路旁有車駛過,他不著痕跡地將她護在裏側。笑意淺淡,和煦如舊。
溫雪瑰點頭:“嗯,不過已經畢業了。”
他垂眼,似是起了興致:“學油畫?上次的衣服也是自己畫的?”
她睨他:“不行啊?”
艾倫揚唇:“很漂亮。”
頓了頓,他笑意更深:“原諒我沒你那麽有文采,誇人隻會說大白話。”
“……”溫雪瑰臉一紅,扭頭不看他。
“真的。”艾倫將目光追過去,不讓她躲,“小小年紀怎麽跟個古人似的。你才二十出頭吧?”
“我二十二了。”溫雪瑰嚴肅強調,“而且還有兩個月就再長一歲。”
本想證明自己成熟,卻見他輕輕頷首,神色認真:“下下個月生日,記住了。多少號?”
心裏一陣難受,溫雪瑰垂下目光,將話題含糊過去。
鬱家的事還懸在那。她都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兩個月後。
一陣喧囂傳來。幾個女生抬著巨幅畫布走出校門,剛好從他們身邊經過。
也不知是不是行為藝術,畫布沒遮,其上先鋒又前衛的油畫圖案暴露無遺。
……數不清用了多少個男性人體模特,總之膚色各異,百花齊放。
放在國內,絕對上不了街。
溫雪瑰唇角抽搐。
倒是艾倫一副看客姿態,抱臂欣賞了片刻。
等目光幽幽轉回她身上,眉眼晦暗不明,似乎已對她另有濾鏡。
溫雪瑰覺得有必要自證清白:“藝術這東西非常多樣……”
她硬著頭皮解釋:“像我就屬於比較保守的類型,跟她們完全不同。”
“口說無憑。”艾倫淡聲道,“除非讓我看看你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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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美麵積不大,師生也少。溫雪瑰剛進門,就跟油畫係的老教授迎麵碰上。
教授眼睛一亮。
前兩天他寫了兩封長郵件才把愛徒叫來,怎麽今天人家主動就來了?
結果就見溫雪瑰朝他眨眨眼,悄悄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教授:……
溫雪瑰帶著艾倫走入大樓。今天是休息日,畫室內更沒幾個人。
畫架都擺在避光處,她左拐右拐,來到昨天畫的紫色鳶尾前。
然後唰一下揭開罩布。
“你看,是不是很正經?”
結果罩布落下,露出畫上抵死纏綿的兩具身體。大膽的線條,極致的色彩,無不彰顯出意大利人的火辣奔放。
“……不是這張!”
溫雪瑰又慌慌張張把罩布蓋回,同時踮起腳,另隻手去捂艾倫的眼睛:“不許看!”
艾倫不緊不慢:“畫不就是要讓人看?”
“但我想讓你看的不是這個!”
女孩音色清澄,像隻驚慌的黃鸝鳥,極為不好意思。
艾倫輕扯唇角,垂眸看她的手。身高所限,她努力踮腳仍差他一截。
這隻手也就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裏,像隻素白的蝴蝶。
腕上還散發著淡淡暖香。
他看了一陣,遷就地俯下身,將雙眼貼進她掌心。
“好好,我不看。”
視野已被遮擋,他還是乖乖閉上眼。
眼睫眨動,細密刮過她掌心,一陣令人心癢的酥麻。
溫雪瑰輕顫了下,下意識想縮回去。
手腕卻被一把握住。
他的手溫暖幹燥,比她的大整整一圈,用力極輕,卻足夠讓她動彈不得。
就這樣帶著她的手,拂過高挺山根,將自己眼睛捂得再嚴實一點,笑意漫不經心。
“再亂動,我可就要看見了。”
作者有話說:
“無論什麽報複或寬恕,都比不上遺忘更有效。”: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的詩句,譯者為王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