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翡冷翠

這語氣曖昧得,跟要看見什麽似的。

溫雪瑰麵頰緋紅,艱難地單手將那幅畫蓋起來,然後才小聲說:“好了,放開我吧。”

可他不僅沒鬆手,反而箍得更緊了些。指尖灼熱,似想烙下什麽痕跡。

但也隻有一瞬。

不等她反應,那隻手已重獲自由。

艾倫轉過身:“走吧。”

溫雪瑰默然垂頭,看一眼自己手心。

某人眼睫的觸感還在。

仿佛狼毫輕輕掃過,在那裏留下一幅水墨小畫。

紫色鳶尾不在原處,原來是被搬到了講台上。

溫雪瑰來回穿梭,找得辛苦。額頭都出了層細密的汗。

她總算鬆口氣,揭開罩布,指著右下角落款道:“你看,這才是我的畫。”

艾倫抬眼望去。

可她的畫卻不然。

紺紫色蝶形花瓣姿態嫋娜,被午後的暖陽鍍上一層淺淡金邊。

幽微香氣幾乎要溢出畫布。在微苦的顏料氣味裏,永恒地吐露著芬芳。

又是這種風格。

他不明白,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永遠明媚,永遠晴朗。

似乎她雙眼自帶濾鏡,將世間萬物都染上一層春生的光。

像盲於永夜的人初見太陽,隻覺太過炫目,他有些動彈不得。

溫雪瑰卻凝視畫布一會,情不自禁地走過去,靈巧得像隻穿花蝶。

她順手抄起畫架上的油壺調和顏料,渾然忘我地在畫上補充起細節來。

室內驟然安靜。

他看不懂那些細膩的筆觸,猜不到她魔法般的調色結果,也無心去看,無心去猜。

隻是靜靜注視著她。

茶棕色卷發在頭頂綁成丸子,幾縷碎發打著卷垂下來,天鵝頸雪白細長。

耳垂上一對琥珀長耳環,盈盈地閃著暗金色偏光。

和上次見麵不同,她今天化了妝,稍顯成熟一些。

唇色暗紅,像一顆滴著露水的車厘子,咬開就能迸出甜汁。

他忽然覺得有點口渴。

溫雪瑰沒注意他的目光,她眼裏隻剩下畫布,一丁點不足也被無限放大。

先用畫筆修飾花蕊處的細節,再快速換成刮刀,增補光下的點點塵埃。

由於顏料覆蓋力極強,油畫可以反複修改。有些畫家一幅畫能畫好幾年。

她太過專注,裸.露的手臂貼近畫架,眼看就要沾上顏料。

皮膚忽然傳來奇怪的觸感。

她小小地驚呼一聲,忙低頭去看。

原來是艾倫從門口的幹淨架子上拿了件罩衣,將衣袖墊在她的皮膚和那片顏料之間。

結果因為她動了下,一小塊顏料蹭到艾倫手上。

“啊!對不起。”溫雪瑰很愧疚。

艾倫輕笑了下,沒管那塊汙漬,隻是抖開罩衣,幫她披在身上。

罩衣沾了一點他身上的氣息,清冽又幹淨,像拂過薄荷海的夏風。

她心跳一陣加速,垂眼道:“謝謝。”

艾倫揶揄:“又道歉又道謝,你還挺忙。”

溫雪瑰裝沒聽到:“幸好沒沾到衣服。手上很好洗,這層樓的洗手間都有專用洗滌劑。”

艾倫不甚在意。他看著那一小塊明黃色痕跡,幾分鍾前才被她親手調出來,亮澄澄的,像一枚人造的太陽。

“要是洗不掉,”他笑了下,“也沒關係。”

溫雪瑰哪能讓它真洗不掉,立刻帶艾倫去洗手間。

洗手台建在外麵,男女共用。

洗滌劑擺在台子上,用很小字號的意大利語寫著用法。

艾倫掃了那行字一眼,直接把手伸到水龍頭底下,要打開清水衝。

“等一下,”溫雪瑰製止他,“不能先沾水,會留印子。”

“嗯?”艾倫回頭看她,眸色茫然。

“我不會用這個。和洗手液不一樣嗎?”

他神色極無辜,兩手懸在半空,一副無措模樣。

溫雪瑰沒產生絲毫懷疑,直率道:“我教你吧。”

說著抓過他的手,在汙漬處擠了點洗滌劑,一點點地幫他打圈揉搓。

很快,顏料便肉眼可見地完全溶解了。

她指尖細嫩,又有泡沫潤滑,觸感溫柔至極。

輕撫過他手掌,帶來觸電般的戰栗感。

女孩清透黑眸低垂,睫毛纖長卷翹,仿佛盛著一片光。

艾倫隱去眼底笑意,目光變得深邃。

她渾然不覺,最後揉搓幾下,才打開龍頭:“好啦,現在可以用水衝了。”

“嗯。”

少頃,他低應了聲,邊衝洗邊將目光收回。

-

出校門已是中午,想起他早上沒吃東西,溫雪瑰問:“走了這麽久,餓不餓?”

“是有點餓。”艾倫低頭看了眼手機,“走吧,去吃飯。”

兩人來到一家環境極好的河畔小店。

艾倫為她打開出租車門:“主廚曾花了八年拿到米其林三星,又另起爐灶開了這家店。嚐嚐看,味道很好。”

溫雪瑰覺得有點違和,從他的衣著和住所看,應該承受不起這個價位的餐館。

可他的口吻卻像常來。

她將這理解為男性在心儀對象麵前的自尊心,盈盈一笑,被他牽下了車。

位子靠窗,窗台上有張國人旅客留下的便利貼,上麵寫著“翡冷翠”,還畫了顆愛心。

這是徐誌摩對這座城市的翻譯,多年後讀來,仍覺口齒噙香。

溫雪瑰在菜單的掩護下悄悄抬眼,見窗外阿諾河水光粼粼,映在他低垂的眉眼中,似靜影沉璧。

睫間那顆淺痣,則像水麵上的帆。

她在這裏住過三年,卻想不起有哪一日,能比此刻更美好。

吃完飯,她拉艾倫去附近書店,在泛著墨香氣息的木質書架間穿梭許久,才於店鋪深處,心滿意足地挑好一本書。

“這是什麽?”艾倫問。

她不答,狡黠地看他一眼,雙手緊緊環抱,將書名藏在懷裏,跑去收銀台結賬。

她步伐匆匆,讓人隻來得及瞥到那精美的書脊和封底。

觸手生溫的山羊皮麵,燙金字樣。看得出是本極有質感的典藏版書籍。

國外書籍大多昂貴,這個檔次的版本更不必提。

想到她喜歡,艾倫不假思索拿出錢包。

“不許動。”溫雪瑰忽然道。

從沒聽過她這種嚴肅口吻,艾倫略一怔忡。

結果就在這走神的當口,她已刷完自己的卡,將小票隨手揣進兜裏,這才笑眯眯接過裝書的紙袋:“走吧。”

艾倫不動聲色地瞟了眼那張小票。

四百歐。和剛才的午飯價位差不多。

在那以後,兩人又散了一會步,艾倫才將她送回酒店門口。

臨別時,溫雪瑰果然將這個紙袋遞給他。

她神色不太自然,仿佛從沒給異性送過東西。清亮的黑眸低垂著,並不與他對視。

“這個給你。那個……”

她遞出紙袋,唇線緊抿,似有千頭萬緒,卻無從說起。

不知怎麽,見她耳根越來越紅——

他竟也沒來由地,屏住了呼吸。

女孩耳骨玲瓏,暖白皮膚上覆著一層細小的金色絨毛。

微渺的一片,卻勝過灑滿整座佛羅倫薩的夕光。

也不知天人交戰了多久,她終於紅唇微啟,打算開口。

艾倫雙眸一眨不眨,看著她。

結果就聽見,女孩鏗鏘有力地擲出一聲道別。

“再見!”

溫雪瑰不等話音落地,扭頭就走。

絲絨魚尾裙明豔搖曳,很快消失在他視野盡頭。

-

回到公寓,他拔出鑰匙,隨手掛在門口。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黑暗又壓抑,像個洞窟。

房內擺著幾件簡單的家具,床頭堆著一摞書和文件,桌上的電腦也是過時的老款式。

水池安在門口,擋住了一半玄關。

他側身走到房間對麵,將窗戶打開。

窗戶小得可憐,加之地段朝陰,光怎麽也照不進來。

才下午四點,就得依賴頂燈照明。

這是李鍾找來的第三間房子,前兩間都被他否了。

那是在鬱氏大樓的頂層辦公室,他合上鋼筆,瞥向助理。

“我的話,理解起來很難?”

他眸色漆深,麵無表情時,有種深不見底的陰鷙。

李鍾渾身汗毛豎起,屏息道完歉,才恭恭敬敬退到門外。

然後繼續絞盡腦汁思索,“住所拮據”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李鍾沒過過苦日子,更不熟悉意大利。最後聯係了若幹當地人,將各街區的房租均價從低到高排,才敲定這間房。

把照片發給鬱墨淮的時候,他心髒都快跳出來。

乖乖,給這位身家千億的活閻羅安排這種住處?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未曾想,鬱墨淮倒淡聲笑了下。

“就這吧。”

在米蘭讀書的時候,他的住處比這還差得多。

打開燈,房內亮了不少。他換下黑色的雜牌外套,手裏仍拿著那隻紙袋。

紙袋打開,是一本詩集。

封麵上,用燙金的西班牙語,寫著El otro, el mismo (另一個,同一個)。

作者是博爾赫斯。

詩集不算昂貴。直白點說,這兩年沒人敢送他這麽廉價的禮物。

可在這間幽暗的小屋裏,它卻是最貴重的那一個。

封皮觸感溫厚,燙金字樣閃爍流光。放在房間一角,馬上有種精致脫俗的設計感。

和她房間裏的氛圍,如出一轍。

他端詳一陣,將詩集從書架上取下,放到桌子上。

而後,又輕輕蹙起眉,再將詩集從桌上取下,放在枕邊。

最後沉吟片刻,撥通李鍾的電話。

“你去給我,”

他停下來,琢磨了一下叫法,淡聲道:“你去給我,買個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