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細雪

一盞茶後,季念和蘇翹整理完,關上了覺春樓的大門。

門合了一半,蘇翹看看兩人空著的手,問季念:“你傘呢?”

季念搖搖頭:“下午離開侯府時見天放晴,當不會再下了,便沒拿。”

蘇翹雖是女子,但性子跳脫慣了,下雪天沒在地裏打個滾算是不錯了,早晨出門時根本不會想著帶傘。季念不一樣,身子從小就弱,每回雨雪淋得狠了,少不了生場大病。

見狀,蘇翹側身,關門前往裏摸了一通,抽出把傘來。

那傘眼熟,季念攔住她:“你幹嘛?”

蘇翹手往季念麵前一伸:“謝大公子不要的傘啊,正好你先用用。”

季念沒接:“這麽隨意拿不妥,而且他明日還要回來取的。”

蘇翹不管,二話沒說把傘撐開:“借用而已,明日放回來不就好了,再說了,我們這不是隨意拿,這叫物盡其用。”

“……”

季念還想說什麽,蘇翹已經把傘塞進她的手心,“哐啷”一聲徹底合上了大門。

季念微愣,盯了會兒手中的傘,放棄般垂下眸。

雪裏隱約留著排腳印,不知是不是他的。季念摩靡著手中竹柄上依稀可見的劃痕,腦海中閃過不久前融入雪中的那道頎長背影,總覺得,缺了把傘。

一旁蘇翹鎖上門,嘴裏還在嘟囔:“有時候真搞不懂這些讀書人在想什麽,這麽大雪,有傘不好好打,陶冶情操?”

季念分了一半傘給蘇翹,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也沒必要細想,總不可能——

蘇翹把傘全然推到季念那一邊,又笑嘻嘻地攬了把樹上的積雪:“誒,你說他會不會是特意把傘特意留給你的?”

傘歪斜在季念頭頂,她扶穩後,指了指自己的帷帽:“人家沒認出我。”

蘇翹踢了腳雪:“這誰曉得?指不定他是裝作沒認出你呢?”

雪越下越大,季念把人拉回傘中:“他又不是我們。”

蘇翹歪著身子,遞去疑惑的眼神。

季念:“是我們將人議論了一通,要裝也得是我們裝。”

蘇翹默了默:“……你說得有理。”

沉沉雪夜中不見幾個人影,偶有無傘的人匆匆跑過又消失,季念緊了緊手,抬眸看向那根根傘骨撐起的淺黃色傘麵。

其實認沒認出又有何重要,他們之間,早已形同陌路。

即便他真的是裝作沒認出,她也不該意外的。

***

季念在季宅地位低,沒嫁出去前就算不上多好過,如今和離鬧得比別人家的休妻更糟糕,莫說本來娘家就不該回,便是能回,她那位嫡母也絕不會讓她進家門。

蘇翹不是不知這些,於是大手一揮,把季念一同帶回了蘇宅。

小時候都是睡過一張床的,季念也不與她客氣,兩個人久違地睡在了一起。

“念念,說起來,你上次見謝大公子還是四年前媒人上門那日吧?”蘇翹沐浴完,爬進了被褥中。

季念盯著床頂,出了個神。

直到蘇翹戳了她一下,她才偏了個頭,答道:“好像是。”

“好像?”蘇翹翻了個身,麵朝季念,“好歹向你提過親,你這都記不清了?”

她撇撇嘴,繼續道:“你說你們也是有緣,明順城雖大,卻也不至於讓兩個認識的人時隔四年都見不著一麵,而今你們好不容易見了一麵,竟好巧不巧就在你與嘉裕侯的和離這一日,話本都不敢這麽寫。”

季念也翻了個身,對上蘇翹亮晶晶的眸子:“因為話本寫的都是神仙眷侶,隻有你愛看我們這種孽緣。”

“……”

兩人許久沒好好聊,東拉西扯到半夜,蘇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說出的話沒人應了,季念轉頭,給蘇翹拉好被角,幅度極小地翻了個身。

身後是均勻的呼吸聲,她睜著眼對著麵前白牆,明明人是累的,卻睡意全無。

四年了,她到底還是和謝執遇上了。

四年前,媒人上門納彩,納彩不過是提親的開頭,那時誰都沒想到,他們兩個竟終是止於那個開頭。

季念閉上眼,不知為何腦中滿是今夜那道大雪都掩不去的背影,看似溫雅蘊藉,實際骨子裏透著孤傲。

他一直是那樣的。

生於謝府,其父謝生平多謀善斷,才智無雙,是隨今上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人,今上親授太師,放以大權;其母為三品文官唯一嫡女,溫良和善,知書達理,是謝生平唯一的妻子。據說謝夫人生下謝執後大病一場,險些沒了性命,謝生平伴其床榻邊早晚不離,足足三月才將人救回,從此之後,再不願她曆此劫數,而謝執,便成了謝家隻一個的孩子。

長於謝府,雖是謝家獨子,謝生平和謝夫人卻從未要求過他什麽,於是他知俗事,卻不涉俗世。若說謝執所經曆過最大的波折大概便是謝大人被病痛所困,在他十歲那年逝去,可即便如此,他亦拜得荀太傅為師,荀太傅乃謝生平至交,傾其所有授予他畢生所學,待其如親人。

既擁有旁人沒有的,亦不奢求眾人追逐的,所以萬事萬物皆無需爭,雲煙過眼,清風不染。

是啊,他一直是那樣的,是旁人輕易夠不著的人。

季念耷拉下眼皮,意識漸漸飄遠,隻有一次,她隻見過一次,那道背影落寞無比的樣子。

後半夜,季念終於沉沉睡去。

睡得不太安穩,做了個夢。

夢到自己沒能對蘇翹說出口的實話,夢到了那個無比久遠的冬日。

那日清晨,天是灰蒙蒙的陰,季宅的後門,雪鬆被壓得很低很低。雪下得遠比以往都要大得多,大得仿佛目之所及都不真切。

謝執眼睫上結了層霜,唇色凍得發白,不知道孤身在大雪中站了多久。

雪落在他的發上,肩上,和他伸向她臉側的指尖上。他輕顫的手懸在半空,進一寸便可觸及,卻止在這一寸:“為何是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蘭芝玉樹般的人彷徨的樣子。

她把手攥得很緊很緊,緊到每一根手指都在發疼,彎起的指節像要斷掉般發出咯噔咯噔的響。她怎麽會不知道,他在等,哪怕是她一點點的動搖也好。

可結果,她到底是退開了。

目色幽幽,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雪下得更大了,視野模糊起來,他收回手時的表情也看不清了。

可總有些記憶清晰得形同刀刻,她永遠都忘不了——

轉身前,他一點點推離她最後遞去的傘:“季念,別再讓我變得更難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