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逢
夜深,一人頭戴帷帽,走進覺春樓之中。
覺春樓乃慶夕大街最繁華的酒樓覺,此時雖然客人已不多,可空**歸空**,燈盞高掛,紅綢滿樓,依舊是氣派的。
一名紫衣女子倚在最左側紅木雕花的櫃台後,見有人來,頭都沒抬:“這位貴客,這個時辰來用膳,吃不了幾口我們便打烊了,勸你還是別吃了。”
戴帷帽的人輕笑,隨後勾起手指在台麵上敲了兩下:“掌櫃,有你這麽做生意的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紫衣女子猛地抬頭:“念念!”
季念忙掀起帷帽一角:“噓……”
女子噤聲,湊近了些才繼續道:“我可聽說了啊,在府外當著眾人麵簽和離書的,你是獨一個。”
季念失笑:“聽著像我做了什麽很了不起的事。”
女子反倒煞有其事地點點頭,表示了肯定。
季念哭笑不得,不過她也習慣了。女子名為蘇翹,當朝太醫院一把手蘇太醫的獨女,是她打小就認識的手帕交,沒個正形的樣子,從來就沒變過。
蘇翹是真不擔心季念,笑嘻嘻地:“怕是崔侯爺怎麽都想不到他夫人在這四年裏攢了多少錢,別說離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慶夕大街最有名的這家覺春樓都是你的。”
“不是我的,”季念笑笑,“是你的。”
當初開覺春樓的錢都是季念變賣嫁妝和省吃儉用來的,但銀兩到底是還差點兒,後來剩下那些還是蘇翹幫湊的。季念恰巧因著某些原因不方便出麵,於是蘇翹就成了這家酒樓明麵上的掌櫃。
“別,我就是替你看店的。”蘇翹擺擺手,話題又扯了回來,“今日酒樓裏風言風語不少,說嘉裕侯提出同你和離,是因為帶回來一個胡女?”
季念琢磨著她的措辭,道:“算是吧。”
“太過分了。”蘇翹憤然握拳。
倒是季念看得開:“本來就沒有感情,和離了也挺好,以前都是一個人,今日親眼再見著嘉裕侯才發覺,我根本想象不出該如何與他過後麵那幾十年。”
蘇翹看她一眼:“如此說,不如最開始就不要嫁。”
季念一愣,半晌才喃喃應答:“你知道的,當初我沒得選。”
酒樓中早已不剩幾人,刻意壓低的聲音都莫名清晰起來。
蘇翹低頭撥弄幾下算盤,狀似隨口道:“念念,你後悔嗎?”
“什麽?”
“沒幾個人知道,四年前與侯府一同上門提親的還有謝家,”蘇翹停手看向她,“——拒了謝執,你可後悔?”
突如其來的寂靜,靜得能聽到不遠處那桌夾菜時木筷碰撞的聲音。
季念雙唇動了動,回望蘇翹。
當初舉城皆知季三小姐和嘉裕侯親事終定,但鮮少有人知道謝執才是最先派人上門提親的,隻不過最後謝家被拒,消息被死死壓下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說起此事了。
見季念不答,蘇翹舔舔唇:“我隻是想起從前我爹常說,謝執的父親早逝,謝執有幸從小得謝大人的至交荀太傅照拂,奈何他仙氣太重,縱有這麽好的老師熏陶出一身風骨,卻從沒施展抱負之心。可誰都沒想到——”
賣關子般長長停頓後,蘇翹眸色沉沉地盯著季念:“他四年前突然就入了仕,還在這麽短時間裏便位及內閣大學士。”
那視線盯得人渾身發毛,季念少見蘇翹嚴肅的模樣,抿抿唇也有點緊張。
半晌,蘇翹倒是咧開嘴笑了:“反正如果是我,定是後悔不已。”
話題就這麽繞了回來,季念鬆了口氣,算是聽明白了:“你心裏都覺得我後悔了,還問什麽?”
“誒,”蘇翹搖搖頭,“我覺得是我覺得,我還覺得指不定下一刻你就會回我一句‘不後悔’呢。”
“我……”季念張口。
第一個字音還未咬全,嘩啦一聲,瓷片落地的脆響打斷了她。
隨之而來的是不遠處稍顯稚嫩和慌亂的聲音:“對不起公子,是我手滑碰倒了杯子。”
季念和蘇翹應聲轉頭,隻見一個看著年紀尚小的家仆正要彎腰去撿地上的碎瓷,被坐在旁邊的錦衣男子攔住。
男子微微垂首,從季念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額頭和稍凸的眉骨,看不清下半張臉。
可那自帶清淺傲然的眉眼太過醒目,醒目到即便染上了多年不見的陌生感,季念還是認出來了。
樂聲回**,婉轉牽拉。
許是稍顯空曠的酒樓裏目光全無阻隔,坐著的人察覺般抬起頭,就這麽看往她的方向。
視線在刹那間交錯。
她猛然回神,在眼神觸及的一瞬間拉下帷帽轉過身,動作一氣嗬成。
蘇翹在季念後麵什麽都沒看清,被她嚇了一跳:“怎麽了是?”
季念閉閉眼,極慢地道:“謝執。”
蘇翹撓了撓臉側,腦子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指著她身後:“你……你說那是……”
季念深吸一口氣:“方才我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坐在那兒。”
蘇翹幹笑兩聲,掙紮道:“我剛剛說的挺小聲的,應該聽不見吧……”
季念回憶了下蘇翹方才不知不覺變響的嗓門,又結合那桌與她倆的距離,終究是先行放棄了掙紮。
還有什麽比背後議論別人被人聽見更尷尬的事嗎?更別提那人還曾被她拒過親。
季念麵對蘇翹,嘴唇蠕動著問:“他……謝執還看著我們這邊嗎?”
蘇翹探探腦瓜子,又悄咪咪收回,衝季念點點頭。
“……”
季念伸手扯了下帷帽邊沿垂下的薄絹,不知道是在和蘇翹說話還是安慰自己:“無礙,他和你不熟,應該也沒認出我。”
蘇翹神情古怪,視線越過她身後:“是嗎?”
季念忍住回頭的衝動,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直到——聽見背後靠近的腳步聲。
有認識蘇翹的常客從季念背後走過,朝蘇翹揮著手打招呼告別,蘇翹見了,扯出個笑應了聲。可季念背對著,卻隻聽進那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
一下一下,聽起來很從容。
季念脊背有些僵,第一反應就是,被認出來了。
方才沒躲便罷,但她就是下意識這麽做了,事到如今再轉頭問好似乎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
季念就這麽一動不動,竟不知是該裝作什麽事都沒有般客套一句,還是等走來的人先開口。
然而就在她說服自己平常心即可之時,謝執那道細潤的嗓音在耳畔響起:“這位姑娘,可否讓一下?”
宛如能讓細雪消融,卻透著層疏離。
就像是花大力氣做好了準備,然後發現根本沒這必要,季念本要轉身的動作一陣遲滯。
片刻的出神,收到蘇翹的眼神提醒,季念才想起謝執還站在她背後等著,忙向左移了點。
不想身後的人遲遲沒等到她動,便想繞開,也向左邁了一小步。
本來是要讓位,兩人這麽一動,又擋住了。
謝執沒太在意,很快往右又挪了回去,奈何季念動作比他更快,搶在他前麵也向右跨了一步——
這下子,活像故意擋著人家了。
“……”
蘇翹憋著笑,眼神在兩個人中間轉了轉。
季念莫名有些窘,她扶了扶帷帽,到底是沒回身。正想著幹脆往右多走幾步讓開這片地方,肩膀卻被人輕輕按住。
呼吸在瞬間滯住。
下午雪本是停了,方才晚上來時又飄起,她沒帶傘,肩上化開的雪水凍得她衣下肌膚冰冷,讓那掌心覆上的溫熱觸感清晰至極。
似是察覺到她的不適,熱度轉瞬即逝。
“失禮了。”
身後人很快收回手,走上前與她並肩。
季念側頭,看見謝執掏出瓷杯和用膳的錢放於台麵上,他沒提之前她和蘇翹說的話,而是為打碎杯盞的事來和掌櫃賠禮的。
那張側臉因禮貌的笑意而顯得線條柔和,亦因這人由裏而外散發的距離感,多瞧兩眼就添上分涼薄。
道完失禮,他自始至終沒再看她,想來是真的沒認出她。
季念借著帷帽遮擋,終是收回目光,頗感無奈地扯了下嘴角。
她笑自己是因為早就過去的事在意過度了。
過去的早過去了,方才她一直背著身,這麽多年了,人家何至於憑著個背影又或是匆匆一眼就會認出她。
猝然重逢而帶來的波瀾隨著肩上消散的暖意一同不見,季念好像漸漸平靜下來,好像又沒有。
謝執和蘇翹認識,卻也不算很熟,同蘇翹說完後,他便點頭示意,帶著家仆向外走去。季念望著謝執的背影,悄悄掀開帷帽一角。
“謝公子。”蘇翹突然出聲,季念猝不及防,飛快地放下手。
謝執止住步子,回過身。
蘇翹指了指門口的木架子,提醒道:“傘。”
謝執順著蘇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沒動。
季念亦看過去。
木架子上隻剩一把傘,快到夜禁的時辰,就剛才他和蘇翹說話的功夫,他已成了最後一個走的,她也當他就是傘的主人。
可不知怎麽,謝執卻忽然望向她這邊。
猝然對上他不明的視線,季念微微一怔。猶豫片刻後,她接著蘇翹的話問道:“不是……公子的傘嗎?”
謝執目光似是從她的肩頭瞥過,而後移開。
“是我的。”
可他轉過身卻沒拿那傘,隻淡聲說道,“放這兒吧,我明日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