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離
數日的大雪後,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街道上的人步履匆匆,因寒冷而微微瑟縮著,隻在路過嘉裕侯府時,慢下步子,往裏探望一二。
府門大開,府中光禿禿的枝丫上墜著積雪,風一刮,大塊大塊地往下落,砸在來人的傘麵上。
傘遮一半瞧不著臉,遠遠望去,從樹下走過的女子清瘦得緊,身板卻直挺,步子亦未因傘麵上突如其來敲擊聲響而停頓。
丫鬟小步跟在後麵:“夫人,侯爺還沒到呢。”
聞言,傘沿微微上翹。
漫天飄雪下,露出一張清清冷冷的臉龐,似比眼前皚皚一片更為素雅,卻因那單薄的身姿多了些脆弱不堪觸碰之感,怕一碰便會和那雪似的,融了不見。
不論侯府,有如此氣質的,找遍整個明順城,除了侯夫人季念,鮮少有第二個。可誰能想到這樣的人笑起來又是另一幅光景。
“侯爺四年未歸,不管歸來是不是誤了時辰,提前去迎是規矩,”季念側過身,彎起的桃花眼中帶著柔和,似怪非怪的語氣不顯原先半分冷意,“月柳,別犯懶。”
被喚月柳的丫鬟微微恍神,訕笑著答:“是。”
季念複又回身,緩緩往府門外走去。
外頭不時有人向季念投來目光。屋簷下,她收了傘,神色平淡地抖落傘上的雪。
也難怪許多人忍不住張望,畢竟她雖是侯夫人,卻隻見過嘉裕侯兩麵——十六歲時嫁他那次,和嫁人後第二日送他遠赴邊疆那次。
此後四年,嘉裕侯駐守邊疆從不曾回來過,就連嘉裕侯那位久病的老母過世,都是她一人守孝。
想要嫁入侯府的人很多,過去不乏有人嫉妒季念,四年前季家老爺剛升國子監正六品官員,嘉裕侯便看上季家的大小姐季盛蘭,但求親帖來晚一步,季盛蘭婚事已定,這樁婚事才輪到季念一個側室所生的庶女身上。
可漸漸地,那些都說季念是攀了高枝兒的人卻都沒了聲。因日子久了,眾人才明白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好姻緣。
耗費大好年華,守活寡般地活著,這樣的高枝,不如不攀。
月柳留意到那些針紮似的視線,亦看向眼前人,心裏一動。
她是嘉裕侯留給季念的人,年歲不大,可懂得也不少了。
她知道,尋常官家女子知曉會是這個結果,嫁進來即便是不吵不鬧,亦免不了覺得一生已毀見人落淚的。
偏是季家這位小姐與旁人不一樣,別說掉一滴眼淚,還將府中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侯府老夫人過世,上上下下皆是她操辦,人後擔了所有事,人前笑笑便都過去了,整個人瘦了大幾圈,怨言不曾說過一句。
月柳從後麵輕輕替季念把大氅攏緊了些:“侯爺回來了,您總算是要熬出頭了,真好。”
季念抬手扶住大氅,不禁失笑。
小丫頭是真會心疼人,隻這睜眼不到三個時辰,熬出頭的話已經說了第五遍了。
可其實,別人看來萬分難熬的事,在她這兒並沒有多過不去。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她和嘉裕侯本就沒有感情,這四年兩人離得遠遠兒的,過著有名無實的日子,想想還算是件好事。
街頭的人來來回回,依舊不聞車馬聲。季念算著時辰,轉頭問道:“月柳,侯爺不是已經進城了嗎,去探的小廝可有說為何會遲這麽久?”
月柳想起什麽,答道:“好像是說,侯爺一行和內閣的馬車碰上了,停在路中間不知該是誰先行。”
聽到“內閣”二字,季念眸光微動,問道:“內閣越來越受今上器重,但侯爺勝仗歸來,當不至於讓侯爺讓路。”
“是,”月柳點點頭,“但這回碰上的好像是謝大學士。”
季念扶著大氅的手有一瞬的收緊,很快又鬆開,沒有說話。
月柳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還在自顧自繼續:“聽說陛下推行新政多虧謝大學士屢屢促成,如今這位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誰見了他都要客氣些。”
“我們在此等候便是了。”季念眼睫顫了顫,目光劃過來路的方向,片刻又克製地移開了。
直到街中央出現了一個醒目身影時,她下意識望了過去。
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快步跑來。
緊繃的肩膀忽地鬆了下來,意識到自己不可察的失態,季念盡量平聲:“可是有什麽消息了?”
家丁答:“回夫人,侯爺馬上就到。”
沒必要再問的,但季念還是問道:“內閣的馬車讓了?”
家丁麵上隱隱驕傲:“侯爺大軍歸來,自是讓了。”
答得利落,仿佛能想象到馬車讓得也是這麽利落。
季念頓了頓,吐出的白氣那消融在寒天中,她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隻是垂下眼點點頭。
依規矩,本就是該讓的。
***
嘉裕侯名為崔靖,雖是老夫人嫡子,和老夫人關係卻不好。季念常聽老夫人罵他頑劣不孝,除了會帶兵一無是處,若非崔靖的兩個哥哥死在戰場上,這侯爵絕落不到崔靖的身上。
老夫人的嫡長子和嫡次子死後,老夫人仍惦念著不能讓崔家沒落了,便為崔靖談了一樁婚事,是她手帕交的女兒,家中亦是武將世家。而後來崔靖非要求娶季家的姑娘,沒別的原因,就為了和老夫人作對。
所以這人到底是季盛蘭還是季念,對崔靖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隻要是個小文官家的,他就樂意。
當初此事鬧得滿城風雨。
但也不僅僅是因為侯府鬧得太難看,更是因為崔靖派人上門的那天,季念一口回絕,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嫁。
那日季老爺聽了整個便慌了神,直言她是亂說話,可隻有季念知道,自己是認真的。
——如果不是那樁事,她是真的不會嫁。
寒風刺得臉生疼,拉回季念縹緲的神思。
要說季念對崔靖的認識還停留在出征那道背影,所以老夫人再罵,她對他的印象倒不算太差。
可如今季念福身行禮,崔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身後跟了輛不該有的馬車時,她才恍然想起老夫人的那些話。
馬車簾被風吹開一角,一麵容嫵媚的女子坐在其中,身著非是中原服飾的紫羅衫,舉手投足間皆是妖嬈,豔麗而勾人,再加上那雙眼眸之中透著的敵意,此間之事,何須多說?
門外之人眾多,不想讓事情太難看,季念未等崔靖來扶,起身喚來一小廝:“送這輛馬車從後門入。”
未想馬上之人沒有反應,馬車中的人卻先出了聲,女子聲線尖而亮:“慢著。”
小廝習慣了季念語氣輕柔,陡然被馬車中人氣勢唬住,頓住步子,遲疑地回頭看了一眼季念。
馬車中的女子見狀不屑地笑了一聲,話語間頗為盛氣淩人:“我是你們侯爺親自迎回,侯爺都沒有開口,你又是什麽東西敢動我?”
女子絲毫未收斂聲響,雖沒有指名道姓,聽上去是在罵下人,但在場的誰聽不出這分明是在罵季念。再看崔靖,由著女子放肆,竟沒有一絲要維護正妻的意思。
眼看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季念深吸一口氣,行至離馬更近之處,放低聲音:“侯爺這樣恐有不妥,對陛下和百姓都不好交代。”
話音剛落,崔靖一躍下馬。
一直沒開口的人忽然壓近:“你可知我最厭惡有人妄圖掌控我?一個庶女嫁進侯府做了正妻還不滿意,拿陛下和天下人來壓我,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陰影籠罩而來,感受到崔靖的壓迫,季念皺了下眉,低頭:“侯爺自不是我能壓住的。”
月柳亦步亦趨跟著季念,怎麽也沒想到會鬧成這副樣子,左右為難:“侯爺,夫人是為侯府名聲著想,您別動怒。”
崔靖冷哼一聲,從袖中掏出一張和離書,甩到季念麵前:“我不管你是因為什麽,若是擔心本侯納胡人女子為妾會壞了侯府名聲連累了你,夫人大可簽了這和離書即刻走人。”
和離書都拿出來了,月柳是真的急了,扯著季念的袖子小聲道:“夫人……您可千萬別衝動。”
多餘的話月柳不好說,但她不說季念也明白,若是簽了這和離書,不僅是沒了依靠,地位也會一落千丈,從此淪為天下人口中的笑話——四年獨守就落得個這下場。
薄薄一張紙在風中飄揚,季念掃了一眼,又望向馬車小窗裏那個似笑非笑的人,沉默不言。
崔靖不傻,也無意鬧大,拿出和離書都側身擋住了旁人視線,隻想治住季念罷了。
早吃定季念會有此反應,崔靖勾勾唇角,滿意地收回和離書:“不願意簽,那本侯便當你同意了。”
他邊折起和離書邊笑著睨她一眼:“行了,安安分分的,本侯不會為難——”
“等等。”
崔靖動作停住,再看去時,麵前低眉之人慢慢抬起頭,露出那雙黑得透徹的眸子,此刻他才發現,她眼中並無妥協。
“侯爺若想好了的話,”她接過那張和離書,平靜道,“月柳,替我拿支筆來。”
……
飛雪帶著決絕融化在季念的手心,亦落在遠處一人垂下的長睫上。
街道的盡頭,小仆從繞過自家馬車,急匆匆撐開傘:“公子怎麽下來了,不去內閣了嗎?”
雪中之人未答,隻遙遙望向飄絮中那道瘦削身影,駐足不移。
不知過了幾多光景,垂在身側的指尖早已僵硬無覺,他才淡淡回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