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不想接旨

驟然到來的聖旨讓雙方都愣了一瞬,旋即齊刷刷地跪下了。

這亂糟糟的場麵太過壯觀,傳旨那太監都愣了一下,實在不大明白這些個養尊處優的天潢貴胄在外邊大眼瞪小眼幹什麽。

難不成還能是賞景嗎?

鳳儀宮門口是一棵百歲高齡的大樹,尊容同同歲的人族老不死有的一比,放在這兒就占個祥瑞的兆頭。可先皇後照樣英年早逝,可見這樹可能祥瑞的是自己,福澤不惠世人。

再往前邊一瞧,先皇後將門出身,喜好舞刀弄槍,鳳儀宮門口就是一片占地寬闊的演武場。

陳氏成為皇後之後,為表示對先人尊重,一時不好拆了這礙眼的演武場,隻好變本加厲地折騰自己,把自己折騰成了一個行走的奇珍閣。

這景色……隻能說諸位貴人很有閑情逸致。

到底是在勤政殿服侍的,這太監麵不改色,上前一步:“八皇子接旨。”

在皇兄懷裏隻差沒擠出兩滴眼淚的趙澤瑜驟然成了無數人的焦點,驚愕地在心中十分大不敬地給了他父皇一個溫暖的問候。

“定北軍大捷,著皇八子於五日後代天子於城外天樞台迎接洛元帥。”

趙澤瑾倏地抬起了頭,跪在地上的趙澤瑜差點沒被這從天而降的重擔壓到地裏去。

他打心眼裏不想接這個旨,一時間恨不得有哪位高人立刻把自己一掌切暈。

他這邊遲疑,傳旨太監卻等不了:“殿下,接旨吧。”

趙澤瑜根本不敢去看兄長的神色,心橫了下,一句“請陛下收回成命”便要出口,手指卻倏地被握住了。

那握住他的手堅定有力地捏了他兩下,是他和兄長間表示肯定的暗號。

秦王府皇帝指派的老師柳明修乃是當代大儒,脾氣個性十分古怪,初時趙澤瑾在這位老師的手下都沒少吃教訓,直到後來師生情誼漸漸深厚,方才不複戰戰兢兢。

故而當時趙澤瑾擅自將趙澤瑜一起帶去聽講,著實是吊了顆心,所幸柳明修倒也沒將趙澤瑜逐出門去,隻是無視他。

直到兩個月過後,他忽而開始提問趙澤瑜。趙澤瑜自然心裏沒底,趙澤瑾便與他約定,若他回答得對,便捏兩下手指,若是錯了,便捏一下。

一年前趙澤瑾在前朝事務愈加繁忙,皇帝便停了他每日的上課,隻叫柳明修在趙澤瑾並不繁忙之時加以指點,趙澤瑜私自出宮行走江湖,是以兄弟倆已然許久不曾做過這個動作了。

趙澤瑜不知為何,竟有些恍若經年的感覺。

傳旨太監已然第二次催促了,既是兄長許可,趙澤瑜也不再遲疑,伸出雙手接了旨:“兒臣領旨,定不負父皇重望。”

起身後,趙澤瑾對身旁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他便從袖中摸出一個錢袋來,塞到了傳旨太監手中。

那傳旨太監收下了錢袋,喜氣洋洋地對著趙澤瑜道喜:“殿下好福氣,陛下說洛元帥是常勝元帥,若是太過鄭重倒是提了北原的位置,故而便無需秦王殿下相迎。這便想到了八皇子您,陛下是在意您呢。”

“奴才方才到了長新宮,您不在,奴才追到這裏,已然耽誤了時辰,奴才這便回去複命了。”

趙澤瑜勉強堆了一張高興的臉,趙澤瑜卻已然看出來了他的憤怒,三兩下好生請走了傳旨太監,連看都未看皇後便帶著手上冰涼的趙澤瑜回了太平宮。

書房裏,所有人都出去了,趙澤瑜才蔫蔫地坐在了案幾旁,低聲道:“兄長,對不起。”

話音剛落,他便挨了兄長親昵的一指頭,他捂著腦門,一雙眼因驚訝而瞪得微圓,在趙澤瑾眼中鮮活得很。

趙澤瑾端莊地坐下,白玉般的手執起茶壺優雅地煮了起來,隻是看他動作就仿佛無比寧靜一樣。

“你對不起什麽?”

趙澤瑜訥訥:“陛下有意彈壓洛帥,我……”成了那個筏子。

趙澤瑾清淩淩的聲音從容不迫地響了起來:“洛氏有從龍之功,鎮守邊關二十載,邊境之人隻知洛帥不知陛下,陛下自然心有芥蒂。”

未料到趙澤瑾如此直白,趙澤瑜小心地看了看兄長,卻未曾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傷心。

可這怎麽可能呢?

不同於爹不疼娘不愛的趙澤瑜,趙澤瑾是真正的天之驕子,說是眾星捧月都不為過。

趙澤瑜六歲入宗學時別的印象都不大深刻,夫子時常提起的兄長之名卻記得十分清楚。

當初的陳氏還隻是貴妃,趙澤瑾才是唯一的嫡皇長子,萬眾矚目。

在他表現出格外優秀的才能時,皇帝是真的欣喜自豪過的。

是皇帝親自帶趙澤瑾入朝堂,給了他等同儲君的殊榮與重視。

然而人心易變,天子之心更是不可妄自揣度,到現在已是不同光景了。

趙澤瑜受柳明修教誨,曾隱約提醒過兄長陛下的猜忌之心,可他那光風霽月的皇長兄卻默了默,而後道:“小瑜,我知曉因為父皇多年來對你不管不問,你難免心中有怨。隻是我在朝中走的每一步,都是父皇精心為我鋪就的。曾經我前往樊州調查,年輕氣盛,不問三七二十一便斬了幾個貪官。而後落入圈套,反倒被人家參了個濫殺朝廷命官、勾結地方官員、中飽私囊、辦事不力。”

“那時樊州官匪勾結、又恰逢遭逢大旱,地方官勢力盤根錯節,又勾連著富商和江湖幫派。多拖延一天,就會有上萬人因為等不到救濟喪命。我到那時才真正後悔自己莽撞,不能隱忍、一擊即中。聖旨召我回京接受盤查,我知道父皇是怕我陷在此地,隻要回京那些罪名也不會落在我身上。”

“但是我抗了旨,藏在了樊州,想查出樊州災民所在和當地巡撫的罪證。而後我將秦王印、父皇私印與證據送往了臨近的景城軍處,假傳聖旨令他們出兵。然而不巧送信之時我不小心露了行蹤,被他們捉了去。”

“他們竟是一不做二不休,狗急跳牆,想殺了我來個死無對證。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絕望和父皇禦駕親臨救下我時那種絕處逢生的感覺。是因為我父皇才親涉險境,因此不論何時我都會相信父皇。”

“小瑜,這種話以後不必再說了。”

趙澤瑜從那時就明白他這個重情仁義的兄長絕不會對他的父皇有一點猜疑,趙澤瑾相信隻要他始終做一個好兒子,他的父親就永遠會相信他。

哪怕他知道賭錯的後果是這一條命。

故而趙澤瑜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兄長為什麽能以這麽淺淡的語氣說出來這樣的話。

他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打碎了什麽脆弱的東西一樣:“兄長,也未必是這樣,我妄言陛下旨意,兄長不必聽我胡言亂……”

趙澤瑾抬手製止了他,看他這一臉多愁善感,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忍俊不禁,可趙澤瑜看在眼中卻覺得無端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與悠遠,仿佛他和對麵的兄長遠隔千裏一樣。

趙澤瑾笑夠了,才略搖了下頭:“隻不過是我明白了一些事罷了。”

他自前世回來,終於明白了賭錯的後果不是隻有他的一條命,還有自己的妻兒、有洛氏一族,還有——眼前這個小家夥白白摧折的兩世。

他摸了摸趙澤瑜的發絲,眼前的小家夥懵然而天真,趙澤瑾希望他永遠不要記起那一無所有、沒有一天快意過、自赴死道的兩世。

他啜了一口茶,掩住自己微紅的雙眼,再放下時,又是冷靜自持的皇長子。

“陛下如今既然尚且肯費心思彈壓,便不算什麽壞事,總歸是要有一個皇子去的,你去我才能接受。”

“可是洛帥……”

趙澤瑜勉強壓下自己心中的憤懣,開口道:“柳師傅曾說過,邊疆之戰,容不得玩笑輕忽,一寸一厘,都是兵民的血淚骸骨,所謂勝利,也不過是用一些骸骨全了境內的安寧罷了。”

大啟太宗上馬能戰下馬能治,大啟國土是他用手中的兵器一寸寸丈量過的,戰事之殘酷沒人比他更知曉。

為著警醒後人莫要妄動兵戈、也為壓下世族重文輕武的意圖,他在都城外立下天樞台,並且留下旨意:大啟每逢將軍出征歸來,皇帝皆要親自或派皇子於天樞台祭告天地,犒勞將士,告慰亡靈。

趙澤瑜生性淡漠,心中唯有一個哥哥,但敬服者卻還有一個柳明修,說他將柳明修的話視作金科玉律也不為過。

他見識過深宮中人命悄無聲息的死法,見識過生者因逝者的痛不欲生,難免有些物傷其類,因而陛下那將征戰當做一個用來衡量麵子的物件的語氣實在令他無法無動於衷。

然而這句話一出口,他卻明顯見兄長的臉色忽而變了一下,還未等他細思,便聽趙澤瑾道:“你且安心準備,不必覺得有什麽歉疚。”

趙澤瑜應了下來,鬆了一口氣,兄長卻用一種十分危險的口吻道:“好了,現在請我的弟弟告訴我,為什麽我方才去你的長新宮聽乘風說你不讓他告訴我你被皇後刁難了。”

乘風這告狀的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