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隻有一個兄長

從皇帝那裏出來,趙澤瑜便徑直去了兄長府上。

反正陛下也知道自己和兄長交往過密,作為一個單純無用的皇子,是絕不會懂得避嫌的。

軍籍造冊沒有那麽快交接完,就算完事洛帥估計也得先進宮麵聖。

他進太平宮向來熟門熟路,不需要人通傳,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裏麵便傳來一道無奈的聲音:“小瑜,別鬧了,進來。”

脫兔一般地跳進書房,趙澤瑜徑直在兄長對麵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不平道:“兄長,憑什麽呀?你這一天天案牘勞形的,武功還隻進不退。”

趙澤瑾用筆敲了他爪子一下:“我是從小練的童子功,一直也沒荒廢,你呢?”

那根紫毫紅木價值千金的筆在趙澤瑜額上又輕輕戳了兩下,從這力道便能看出主人並沒有真生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好意思在我麵前抱屈呢。”

趙澤瑜打蛇隨棍上,搖了搖他兄長的胳膊,拖著長□□:“哎呀,兄長,知道也別說出來,給我留點麵子嘛。況且我這又不是一無是處,我輕功不是不錯嗎?”

趙澤瑾歎了口氣:“小瑜,我很久沒有見過能將除了逃跑什麽都不會說得這般清麗脫俗的人了。”

“過獎過獎,”趙澤瑜渾似沒聽出來諷刺似的,美滋滋地道:“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嘛。”

趙澤瑾將自己的袖子從弟弟的爪子中解脫出來:“嗯,不錯,貧嘴的時候一個頂三,真到該跑的時候傻兮兮地衝上去,我這弟弟可真是熟諳兵法。”

趙澤瑜聽得一頭霧水,他哥卻絲毫沒有給他解釋明白的意思,直接把人提溜了起來:“來,讓哥看看。”

被兄長像顛菜一樣來回翻炒了七八回,趙澤瑜被晃得七葷八素的。

“嗯,不錯,果然是我弟弟,就是俊俏的好兒郎。”

他身上衣服還沒換,不過這衣服雖然平日不能穿,禮部和繡衣司也不會回收。

趙澤瑾想了想:“罷了,你現在正是年少,這種色調還是壓抑了些,明兒我去給你選些料子,讓繡衣司給你正兒八經裁兩身衣服。”

看著兄長眼中冒出的光彩奪目的興趣盎然,趙澤瑜背後一涼,憑著自己鍛煉出的對危險的直覺道:“兄長,我衣服真的夠穿。”

真的不用兄長你對著我有什麽奇奇怪怪的打扮想法啊。

趙澤瑾輕哼了一聲:“你馬上入朝,怎麽能沒有兩件正式的衣服?”

趙澤瑜猛地睜大了眼睛:“兄長你怎麽猜到的?”

趙澤瑾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反問道:“陛下給了你什麽職位?”

說起來趙澤瑜就頭疼:“陛下讓我自己選。”

“這是好事,”趙澤瑾淡然自若地走到一旁,輕輕一拉一束裝飾的流蘇,一扇屏風便緩緩向兩邊裂開,上麵是北啟北原,南至南祁的疆域圖。

趙澤瑜會意:“兄長的意思是……要我把眼光放到四鄰?”

趙澤瑾用手摩挲著四境之處,問道:“澤瑜,依你之見,如今北原、南祁、西域、吐蕃、東海於我大啟而言是何種關係?”

何種關係趙澤瑜尚不曾想,膽子先被兄長嚇了個半死,趕緊把半開的門合上了:“我的親哥,這可不是親王能隨便議論的。”

趙澤瑾卻淡然無比:“無妨,陛下在太平宮的耳目已為我所用,不必擔心。”

這淡然的一句話卻石破天驚一樣,趙澤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隱隱有些說不出的恐慌:“兄長……”

“怎麽,這不是你和老師一直希望我做的嗎?”

趙澤瑜腿一軟,跪下了。

破天荒地,趙澤瑾沒有讓他起身,而是瞥了他一眼:“既然跪下了,說明你認為自己有錯,說說你覺得自己錯在什麽地方。”

趙澤瑜腦子漿糊一樣,按理說他明明應該高興,兄長終於有了戒心,懂得為自己多做籌謀,可他偏偏不知為何有一種仿佛有什麽被扼殺的心痛感。

很久之後,種種俱是過往之時,他再回首,方才明白此刻那不明所以的心境:那時他自出生起便可望不可即的名為“純”的特質。

待親待友至純、處世處事至純。

世人熙熙攘攘,皆言純即為蠢,可縱然如此,縱然趙澤瑜本性非善,可火焰與明亮對一個汙泥中的人**是無比之大的。

可終歸是無歸路。

趙澤瑜素來信服兄長的教導,此時隻得將那些有的沒的思緒強自按下去,思考起兄長的問題。

為什麽認錯?

“因為我算計了兄長。”明知陛下的決定對兄長來說是沉重的打擊,他明明可以直接打道回府,卻非要來此一趟,就是來告訴兄長:看看你這個父皇,他扶我作傀儡刺向你、他一手彈壓製衡絲毫不顧及多年情分與你的立足、他薄情至此哪怕是寵愛的皇後也能說翻臉就翻臉。

兄長慈愛地撫摸著趙澤瑜的狗頭,可趙澤瑜看兄長和煦麵容下的咬牙切齒總感覺他想擰下自己的狗頭。

趙澤瑜瑟瑟發抖,趙澤瑾平了平氣,把他撈了起了,搖頭笑道:“罷了,有我在,你不必懂。”

“所以回答我,你對大啟鄰邊有何想法?”

他趙澤瑾神色肅然,趙澤瑜也自動調到兄長考校課業時的狀態,走到那輿圖前,慢慢說道:“北原雖然落敗,但看交戰時間,洛帥並未反攻北原,而是押回了北原王子阿克魯,北原必定派人來談。結果無非兩個,一是置之不理,斬草除根,但沒了他還有別人,未見得會對北原真的產生什麽影響;二是要求北原割地歲貢,北原南部,大啟北部草場豐美,如若在我們手裏便可放牧養戰,也正巧彌補我大啟軍馬不如北原壯碩的劣勢。”

趙澤瑾點頭:“不錯,依你之見,我們應當選第二種是嗎?”

趙澤瑜略微有些遲疑:“我人在深宮之中,消息閉塞,和北原有關的還是江湖上聽來的,五分假五分真,不可全信。倘若阿克魯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那必殺之。”

趙澤瑾輕輕撚著筆杆,仍是沒有半點放鬆:“那我若說此人殘暴凶惡,陣前時曾在守軍麵前以百姓為樂,將人生生剝了皮呢?”

趙澤瑜抿了抿唇,有些惡心,權衡半天後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便聽他兄長喃喃道:“我也不知。”

半響,他轉頭道:“北原尚且如此,其他幾處如今你便是說也不過一鱗半甲、管中窺豹,所以……”

趙澤瑜是趙澤瑾一手帶大,素來聞弦歌知雅意,很快反應過來:“兄長你希望我入鴻臚寺?”

鴻臚寺看似雞肋,沒什麽實權,甚至有時受禮部轄製,但如今各國正處於難得的安穩平衡期,交流時避不開的便是鴻臚寺。

況且……兄長將來向著那個位子,他相信兄長絕非守成之君,到時這些芳鄰可便是重中之重了。

隻要兄長需要,他一定會去做。

他不假思索地點了頭:“好,兄長,我去。”

趙澤瑾愛憐地摸摸弟弟的頭,眼中略有些遲疑卻終歸下定了決心:“我本打算讓你逍遙一生,無奈時勢不允。更何況,你本非池中之物,我不該一味讓你藏匿。如果大浪不可避,那便做踩在浪尖上掌舵的那個人。”

少年總有豪氣在胸,趙澤瑜一直以來低調謹慎,可心中難道真的沒有一番不甘嗎?

至少趙澤瑜在放眼四海時心中並非毫無波瀾,更何況,和兄長並肩,他無法不心潮澎湃。

可隨後他又聽兄長喃喃道:“可我……卻仍舍不得。”

趙澤瑜嘴角微微提起,兄長無非是舍不得他進朝中受氣,可誰人建功立業不經一番曆練呢?隻要有一個親人時刻擔心自己,他便總有退路、有歸處。

“對了,兄長,陛下恐怕是要收回軍權,為了安撫洛帥陛下說中秋宮宴要洛帥入席,我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讓陳丞相去。”

趙澤瑾手指輕點桌麵,並不意外:“我如今與二弟勢均力敵,在陛下的扶持下二弟尚且有了退敗之象,全靠陳丞相撐著,陛下不會允許舅舅打破平衡的。”

趙澤瑜看戲似的語氣輕快:“可說呢,陳丞相好歹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陛下能有兄長這樣的兒子,怎麽還會有二皇子這種……”

他一臉豎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被兄長拿著筆不輕不重地敲了下。

“他畢竟也占著你兄長的名號,說話也別太沒大沒小了。”

趙澤瑜捂著頭委屈極了:“不,我隻有您一個兄長。”

明知他是裝可憐,趙澤瑾還是受不住他這無辜的眼神,歎了口氣:“行,小祖宗,過來,我給你揉揉。”

趙澤瑜絲毫不顧形象地躺在了兄長腿上,趙澤瑾溫涼的手摸著他的頭,在陛下那裏高度緊張搞得頭重腳輕的,這下終於緩回不少。

“我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陛下手把手帶出來的,後來為了平衡陛下扶持陳家,你來我往幾回也就成了現在這個局麵。不過陳丞相聰明一世,這烈火烹油的也就忘了,雖說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可他陳家終歸也不是什麽延綿數百年的世家,而現在,終歸還是大啟王朝。”

“從二弟能和我‘勢均力敵’的那天起,他便再也沒了得到他想要的那個位子的可能。陛下掌權多年,最恨被要挾,他絕不可能將大啟交到一個外戚世家的傀儡手裏。”

趙澤瑜有些唏噓:“這麽看這二皇子也很不幸啊,他自以為有父親的寵愛,說到底陛下從一開始便決定了他的結局。”

無論將來誰上位,二皇子這麽大的一個靶子除了死哪還能有別的可能,區別無非是全屍和五馬分屍。

這偌大的皇宮,也隻有他們兄弟二人間還有溫熱的手足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