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以為我會不擇手段強行要你?◎
天氣漸熱,羅袖與銀珠幾人將楹窗的雙層桐油紙撤下一層,改以綾絹糊裱,清薄通透的料子濾過日光,少了三分幹灼,多了幾絲朦朧柔和。
馮媽媽正在往井水裏鎮蜜瓜,剛將兜籃麻繩放下,長榮抱著草料經過,笑嘻嘻道:“今兒天真熱,晌午媽媽做碗冷淘犒勞我們吧。”
馮媽媽揩去熱汗,爽朗應聲:“你這嘴養的愈發刁鑽,待會兒自己去淩陰取冰,多取兩碗,我給姮姑娘做碗牛乳酥山。”
“得嘞。”
書房安靜,偶爾有書頁翻動的響聲。
邵明姮坐在外間吃酥山,她盛了一勺,入嘴冰涼細膩,連吃了幾口,不敢貪嘴,遂推到旁邊,將記錄顧雲庭喜好習慣的書本抽出,繼續添補。
“郎君意誌堅定,性冷如冰。”
顧雲慕傍晚時騎馬前來,邵明姮便離開書房,將門從外合上。
羅袖朝她招招手,兩人去到西院廂房。
“姮姑娘,你和郎君的事我都聽說了,”羅袖說話時,還特意觀察邵明姮表情,見她沒有過激反應後,複又繼續說道,“既木已成舟,往後姑娘便是郎君的人了,過兩日郎君便會停藥,姑娘也該從西院搬到主屋,近身侍奉。”
邵明姮揪帕子的手一頓,隨後點頭:“我知道的。”
等人走後,銀珠從門後探出頭來,小聲道:“我就說哪裏不對勁兒,打從翠華山回來,郎君和姮姑娘好像生疏許多,連長榮都說,姮姑娘進飯都不香了,每回去收拾碗碟,都會剩下大半飯菜。羅袖姐姐,這是怎麽回事?”
羅袖暗忖,道:“許是姮姑娘臉皮薄,第一次難免羞澀不安,時日久了便會好的。”
“那得多久?”雲輕也探出腦袋,疊在銀珠上頭。
羅袖愣住,她怎知道要多久,隻是郎君寡淡冷清,斷不會主動示好,如此一來,兩人彼此僵持,不定要熬多少日子。
三人一拍即合,當日便從西院幫邵明姮將被褥和衣裳等物搬到主屋,鎖了西院屋門。
書房內,顧雲慕倚靠在圈椅上,雙臂橫在胸口,聲音肅沉。
“那暗道我親自去了一趟,為防打草驚蛇,沒有深/入盤查,隻是暗道主路寬敞,板車亦能輕鬆通過,行至深處又有多條岔路,每條岔路同樣寬敞幽深,有車轍印,但是能看出是許久之前的痕跡。
這幾日從暗道出來的人都無足輕重,小魚餌,倒是一人值得深究。”
顧雲庭望去,顧雲慕叩著案麵,不疾不徐道:“縣尉底下的主簿,方平。”
“想必兄長已經著人跟蹤,可有進展。”
“方平進去後,便再未出來,我派去的人不好跟的太緊,也不知暗道口通去何方,隻能靜待方平從原路口返回。”
顧雲慕撐著額頭,頗為不悅。
顧雲庭反問:“他若是沒有原路返回,兄長這條線索便等於白費。”
跟不到,不能抓。
顧雲慕自然知道其中關係,他笑了笑,拄著手臂看向顧雲庭:“你比我聰慧,可有法子?”
“方平素日可有何喜好?”
“這個我替你查好了,方平愛去清月教坊聽琵琶,每月總會去七八趟,聽聞他府裏還收藏了幾把名貴琵琶,偶爾會請教坊的姑娘上門彈奏。”
又是琵琶。
顧雲庭想起翠華山的琵琶女,還有翌日莫名消失的那位。
交代完線索,顧雲慕整理了衣袍準備離開,行至外間條案,他挪開紙鎮,饒有興致的翻了翻書本,噗嗤笑起來。
顧雲庭不解,隻見顧雲慕揚起書本,衝他笑著說道:“這是你那外室寫的?”
“你可看過她寫了什麽東西?”
顧雲庭神色清淡,好似全無興趣。
顧雲慕攥著那書折返回來,故意拔高音調念給他聽。
“郎君意誌堅定,性冷如冰。”
“早起晚睡,傾力讀書,難免傷損身體,猜測此乃咳疾不愈的原因,想勸阻,然望而生畏。”
“雖畏懼,卻轉念細想,若吾兄如此,妹妹該當如何?自然一切皆為其打算,先調作息,再調飲食,直至其身子大好,康健如常人一般。”
“果如幾位姐姐所言,郎君麵冷心熱,菩薩一樣,可惜不能去龍華寺,否則我定要添上香油錢,給郎君供盞最大的海燈。”
“郎君有點像哥哥....”
顧雲慕將書本扔到案上,正好是寫著他像邵明姮哥哥那頁,墨跡有些暈染,像是有水漬打在上麵。
“你這外室著實有趣,把你當哥哥當菩薩,怎麽就不知道你還是她男人!”他往顧雲庭腰間掃了眼,上前躬身意有所指:“還是說,你吃藥吃多了,不大令人受用。”
顧雲庭闔眸,深吸一口氣。
顧雲慕滿意的開門離開。
風卷著書頁,一張張翻過,原來她鎮日坐在那認真描摹,寫的就是這種東西。
顧雲庭揉揉太陽穴,看見楹窗外,小娘子和羅袖幾人歪頭說話,嫩白的肌膚雪雕玉壘,睫毛很長,從這個角度看去,烏黑濃密。
然後她便轉了下臉,對上顧雲庭的凝視。
神情有些意外,隨後便是生硬的笑很不自在。
顧雲庭下山後便不大搭理她,便是坐在桌前一同用膳,也隻默默咀嚼,她倒也跟著安靜起來,埋進碗裏飛快撥飯,隻是用的不如從前香甜。
午後的蜜瓜剩了兩條,顧雲庭抬眸,瞥見她趴在案前磨墨,皙白的手指捏著青玉如意頭墨碇,一圈一圈打磨,中途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模樣。
“咳...”
聽見咳嗽聲,邵明姮直起身來,放下墨碇走到桌前倒了熱茶。
“等等。”
邵明姮放好茶,正欲走開,被顧雲庭叫住。
她站在桌邊,順著顧雲庭的視線看去,描金白瓷盤裏躺著兩條鮮潤的蜜瓜,“你拿走吧。”
“哦。”
她乖巧的端起來,放在條案旁邊的小櫃上,複又繼續趴在那兒磨墨。
過了會兒,顧雲庭抬頭,蜜瓜還在。
小娘子托著腮寫字,裙擺裏的腳墊著,寫了幾個字,左手搭在小腹部輕柔。
“你過來。”
邵明姮起身,依言又走過去。
“生病了?”此時顧雲庭才注意到,她今日白的不對勁兒,唇瓣都不如往日紅潤,淺淺淡淡,眉心微蹙,似乎不舒服。
“沒有。”邵明姮小心翼翼回答,見他擱下筆,忙又說了句,“郎君是不是不生氣了?”
顧雲庭抬頭,看見她清澈的眸子,道:“我沒生你氣。”
邵明姮耷拉著腦袋,心裏愈發確認,顧雲庭生氣了。
哥哥生她氣時也是如此,嘴裏說著沒有,實則日複一日的冷戰,情形如出一轍。
“下回郎君同我使個眼色,我便明白了,這次我真的沒想到,以為..以為...”
“以為什麽?”顧雲庭聲音冷冷,“以為我會不擇手段強行要你?”
“我錯了。”
隻有誠懇認下錯誤,僵局才能打破,邵明姮低聲道:“郎君要打要罰我都認,您別氣壞了自己身體。”
“伸手。”
“啊?”
顧雲庭不耐,索性直接捉來她手腕,搭上手指。
“沒病怎麽臉色不對勁。”他捏起巾帕擦拭手指。
邵明姮臉上一熱,咬著唇瓣回道:“我來月事了。”
話音落下,書房內鴉雀無聲。
半晌,顧雲庭揮揮手,沉聲開口:“下去吧。”
長榮啃著蜜瓜,盤腿坐在花牆上,他剛吃完冷淘,還是覺得熱燥。
槐樹上的蟬鳴叫不斷,扯破嗓子像要把那日頭震裂一般,此時無風,衣裳都被汗珠打濕,黏糊糊的貼在身上。
“蘭葉姐姐,你把花草往廊下收收吧,快要下雨了。”
長榮笑:“姮姑娘,日頭這樣毒,哪裏是下雨的樣子。”
蘭葉也納悶。
“農諺說,朝有破絮雲,午後雷雨臨,早上的雲彩跟棉絮一樣,這會兒越積越厚,不隻是會下雨,還會刮大風,響雷電。”邵明姮指著院子上空,解釋道,“院裏新開的花草定受不了這番摧殘。”
蘭葉聽聞,立時將擺在院裏的數十盆花挪到廊下。
邵明姮看了眼書房,幾扇楹窗開著,入目所及是一排排整齊的書架,她沒有進去提醒,轉身與蘭葉一道兒搬花。
午後的雨點黃豆大小,猝不及防砸下來,頃刻間便密密麻麻,雨水匯聚成流,沿著屋簷滾落,院裏很快有了積水。
羅袖正算著賬,聽見霹雷聲才驚醒。
“姮姑娘,書房的門窗關了嗎?”
從前是銀珠負責,如今都交給了邵明姮,羅袖急忙走出,還未聽到回聲便遠遠看見雨霧裏敞開的楹窗,登時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
邵明姮嘴上道歉,心裏卻別有打算,她過去同羅袖一起關窗,走到顧雲庭書案對麵時,那人瞥來一記冷嗖嗖的凝視。
她略心虛,低頭欲合上支摘窗,忽聽一聲吩咐。
“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