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思無憑(三)
◎先生◎
思無憑(三)
刑部的人辦事效率還算高,不過半日之後,便查出那枚珠花確是在劉氏匠人鋪子中買的,買主隻記載了姓氏,一個姓穀,一個姓晏。
那穀氏女全名為穀香卉,京郊人氏,其父原本是京郊農莊中的佃戶,隻是似乎遭了災,早幾年全家便都不在了。
穀香卉應該也是在家破人亡後流落風塵,成了北街處芳心閣的低等妓子。
北街處的青樓同之前周檀帶曲悠去的春風化雨樓完全不同,春風化雨樓地處顯明坊與皇城之間,臨汴河、近樊樓,樓內的姑娘們多是教坊司的官妓,有才有貌,更有葉流春這樣的花魁娘子,連滿城士人都要敬上三分。
可北街臨近碼頭,坊間和街巷多是做工之人,芳心閣這般的青樓中,家破人亡、被賣賺錢、債務滿身的女子比比皆是。
本就是混亂不堪的地界,妓子們的名冊便沒有中心街巷這般嚴明,鴇母除了記錄在冊的內容,竟對穀香卉一無所知。
之後周檀又陸陸續續提審了三四個與芳心閣有關的人,這樁案子是上麵口諭從京都府移交過來的,為表重視,都是他和梁鞍親自提審。
曲悠被安置到刑部後堂,看完了鴇母的供詞。
她之前來偷換了一身小吏服色,怕被梁鞍看出端倪,沒有跟著進去聽審。
後堂中除了她還有一個同樣服色的青年,看著隻有二十出頭,十分熱情地跟她搭話:“兄弟,之前沒見過你,你是周大人新招來的嗎?”
“正是。”曲悠敷衍道。
那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我是被我爹送過來跟著梁鞍大人的,也剛來了一個月,不過比你資曆深些,我叫栗鴻羽,你若不介意,就叫我一聲大哥。哎喲喲,咱們剛來就碰上這樣的案子,真是了不得,我聽說……”
他在身後喋喋不休,曲悠卻被麵前一架雪白的屏風吸引了。
這屏風是宣紙所造,通體素白,隻有第一扇上麵朝她的部分零星寫了幾行字,她看著蹊蹺,順口問:“小栗兄弟,這屏風怎麽沒有印花啊?”
“哦,這個,”對方熱心科普,“這你就不知道了罷,這屏風本是證物,一個刑犯殺人後更換扇麵掩蓋血跡,但木架卻殘留了血痕。那犯人已經下獄,三個月前周大人來到刑部,督促整理內務,暫時將這個拾出來放在了這裏,本要處理掉,結果那一夜有人卻題了一首詩上去。”
“哦,題詩之人是誰?”
“嗬!那詩引得整個刑部議論,可惜我是個粗人,看不懂。”栗鴻羽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有好幾個兄弟,還有鮮少的幾個司女囚的姐姐,從那之後經常來後堂,在這屏風上寫字,這還是他們告訴我的呢。那個最初寫詩的人也回應了他們,大家都叫他‘白雪先生’,聽說人是極好的,三言兩語便可寬慰人心。”
曲悠聽得津津有味:“那這屏風上現在怎麽還是空白的?”
栗鴻羽答道:“白雪先生已經好久不來了,有人猜測是上架屏風上字被寫滿了,先生找不到地方落筆,這才急匆匆地換了一架。果然,白雪先生沒多久便寫了首詩上去,不過這詩缺了最後一句,幾個常來的人補不上去,最近正琢磨著呢,一時沒敢貿然寫別的。”
曲悠走到了屏風前麵,定睛去看那行不大的字。
白雪先生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十分雅致,在隱隱能嗅到幾分血腥氣的刑部後堂中格格不入。
“晴竹滿雪事不出,縱馬置劍小江湖。青衫灑酒新子弟,皓首燃燭舊人書。能為三春聽白雪,不複德音笑姑蘇。殘生鄙薄徒見日……”
她緩緩地念著,心中讚了一句。
這人有幾分文氣在,詩寫得不輸本朝幾個大家,卻未流傳下來,她沒有讀過這首。
白雪先生是誰?
曲悠第一時間想到了周檀,但這首詩不在《春檀集》中,周檀冷冷淡淡眼高於頂,想必不會做這樣的事。
“這屏風……任何人都可以落筆嗎?”
“可以可以,兄弟要補一句嗎?那邊有筆墨,”栗鴻羽見她一直看著屏風,便轉身朝前廳走去,“那你自便,我進去看看梁大人有沒有什麽吩咐。”
“好。”曲悠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取了案上的筆墨,在這首詩最後補了一句。
“……能為三春聽白雪,不複德音笑姑蘇。殘生鄙薄徒見日,可歸南田早荷鋤。”
曲悠對傳統文化很感興趣,學了近十年的書法,文史哲涉獵得多,也勉強能對個句子,她實在是很喜歡這首詩,自己補完卻覺得有些不對味。
白雪先生寫詩,於晴明之景中帶了三兩分悲愴,她補的這一句似乎過於心境疏朗,與之前有些出入。
但對方字裏行間淒涼哀索,但願他看見這句,能勉強想開點。
曲悠對著詩句歎了一口氣,想起鴇母那毫無價值的供詞,又想起昨日得知穀香卉的姓氏時,那一瞬間的懷疑。
周檀……是史書中的佞臣。
她是學史之人,自然知道史書不可盡信,看人亦要兩麵通觀,但這幾日接觸,恐怕已經讓她在潛意識中對周檀產生了微妙的心理定位。
或許是佞臣,但沒有那麽壞。
可他幾乎什麽特別的事情都沒做,甚至對她言語冷漠、愛答不理,那女子應該認識周檀,周檀的嫌疑很大,她為什麽會在心中為他脫罪呢?
曲悠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倘若周檀真是迫害穀香卉的人之一——或許也沒有迫害,隻是默許了權貴們的褻玩,穀香卉死後,他主理案件,稍稍抬抬手,就算牽扯出了什麽醜事,也能滿盤壓下來,正如野史記載中一樣。
很合理的思路,但她還是覺得周檀不會做這樣的事。
曲悠站在原地胡思亂想,抬頭卻突然發現屏風薄薄的扇麵後有一個人影。
周檀在門檻處靜靜地站著,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見她回神,他才走近,看見她在屏風上的字跡,微微一怔。
“你怎麽出來了,人都審完了?”曲悠咳嗽了一聲,壓下自己的紛亂思緒,“哎,你見過這個嗎?白雪先生是誰啊?”
“嗯,”周檀答了她的疑問,隨即側頭看了一眼,冷道,“我怎麽知道是誰,陳詞濫調,無病呻吟。”
他雖說著無病呻吟,卻到底沒叫人把屏風挪走過。
曲悠覺得自己已經熟悉了他的雙麵作風。
她繞過了屏風,轉移話題問道:“可有什麽收獲嗎?”
“芳心閣的打手和小廝守口如瓶,什麽都沒說,倒是閣子前麵的乞丐和地痞認識那個姓晏的人,”周檀道,“是死者的情人,我著人照他們的描述簡單畫了像。”
原來北胤便有畫像這種技能了!
曲悠接過他手上的畫卷,疑惑道:“他們怎麽知道此人姓晏?”
“門口的小廝都喊這人叫晏公子,晏公子多坐馬車前來,鮮少幾次步行,隻帶過穀氏一人,所以猜測是她的情人。”
曲悠點了點頭,低頭看去:“呃……這像是不是有些潦草?”
隻有衣飾沒有臉。
“這是官居圓領,碧玉帽飾,偶爾還能見立領披風,”周檀伸手一指,“這樣打扮的人不多,但我倒眼熟。”
曲悠順著他的描述看懂了那潦草的圖,發現自己也見過:“啊,他……是典刑寺的人?!”
作者有話說:
小周小曲共同愛好:哼哧哼哧寫詩(我則無腦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