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思無憑(二)

◎懷疑◎

思無憑(二)

翠衣女子墜樓一事,想必不消半日便已傳得滿城風雨。

曲悠甚至沒機會在昭罪司裏過個夜,京都府的掌令便滿頭大汗地親自來到了昭罪司。

“周大人,侍衛不識,多有怠慢!今日我到刑部準備移案時,才得知周大人和夫人也在樊樓,經來往侍者供述,您與墜樓女子毫無接觸,甚至能做個人證!我得了供詞便匆匆來了,大人勿怪!”

周檀道:“流程嚴明,辛苦。”

曲悠見他來得這麽快,有些意外:“供詞倒不難,但京都府移案給刑部,按照流程要過三司審查,還要知會典刑寺,少說是三日的功夫,今日之事,才過了不到四個時辰……”

這套流程她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周檀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那掌令連忙解釋:“京都府尚未提交移案申請,移案一事,是執政高相公親自過來傳了陛下口諭。”

曲悠之前對這套繁複流程能不能被徹底執行頗有疑問,如今看來,流程什麽的,隻要皇帝一句話,就可以立刻加快嘛。

不過德帝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兩人在堂下稍歇,掌令下去吩咐人備馬車。

曲悠左右瞄了兩眼,主動貼近了周檀:“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四個時辰內,陛下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今日東樓中,應該有大人物,”周檀沉吟道,“那女子墜樓,恐怕……”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曲悠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女子特意挑了花魁來獻藝的日子,或許還知道東樓中有大人物在,她主動墜樓,恐怕就是為了引發眾人討論,徹底鬧大,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周檀默認了她的說法:“如果她沒有塞給你那枚珠花,或許我還不能這麽肯定。”

“那她此舉,是為了伸冤,還是,狀告?”曲悠回憶起了午間從五樓往下看時,那朵被血染得極為鮮豔的牡丹花,心中一陣酸楚,“甘用性命為引,必是孤注一擲,她既隻留下了這個,我們就從這裏入手。”

“嗯。”周檀閉目養神,曲悠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卻突然開口:“你若是執意要管這件事,待會回刑部,去換一身男子冠服。”

“為什……”

“不想換就算了。”

“換換換!”曲悠生怕他後悔,立刻答應。

很快她就知道了周檀為何要讓她換男子冠服,從刑部出來之後,周檀在去往樊樓查探的路上,忽然吩咐馬車改道,走了一會兒之後,曲悠打簾子下車,看見麵前閣子的匾額上書五字。

——春風化雨樓。

周檀居然真的帶她來青樓了?

她緊跟著周檀,熟門熟路地直上四層,來往的侍女似乎都認識他,默不作聲地將他引入了一間女子閨房。

房門甫一開,曲悠便聞到了屋內清甜卻不膩人的梅花焚香。

葉流春舉了一把圓扇坐在桌前,柔荑被握在麵前白衣男子的手中,那男子聽見有動靜,便笑吟吟地回頭打招呼。

竟是白沙汀!

周檀毫不意外,徑自走到桌前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以眼神示意她也坐,曲悠應了,坐下之後才恍然大悟:“十三先生說要帶我們找人詢問之時,你就知道他所說的朋友是誰了?”

“他身上是‘雪中春信’的味道,”周檀淡淡地答道,“壽陽公主梅花香,隻有春娘子出了名地愛用。”

葉流春掩麵盈盈一笑:“周大人聰慧。”

她轉頭看向曲悠,眼波流轉,有千百媚態:“想必這位便是夫人罷?”

她生得不過中人之姿,沒有曲悠想象中花魁娘子那般的豔冠天下,但一顰一笑之間皆是風情,惹得人心生憐愛。

曲悠癡癡地盯著對方,沒有說話,倒是葉流春先咳嗽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她的鬢發:“早聽說過曲姑娘之名,好一朵掛雨鈴蘭,我見猶憐,周大人好豔福。”

周檀卻冷道:“還請春娘子幫忙。”

曲悠回過神來,立刻從偏長的袖口處掏出了那枚珠花,葉流春接過,正在細細打量,白沙汀便熱心地抬手為幾人添了茶:“托周大人的福,要不然我也沒法這麽早便出昭罪司……”

曲悠奇道:“你是為何進去的?”

白沙汀幹笑了一聲,瞥了周檀一眼:“那天喝多了,在汴河船上鬧了點誤會。”

“醉酒鬧市,調戲良家子,和人打起來了。”周檀涼涼地道。

曲悠剛想問一句他是怎麽知道的,便聽他繼續道:“周楊雖是個混賬,好歹比你聰明些,知道不能動手。”

“他那是訛我!”白沙汀憤憤不平,“他出身軍營,被我打了也是不痛不癢,轉頭就叫人把我抓進去了,還裝可憐!”

他嘖嘖兩聲:“周大人這個弟弟可得好好管教了,你以為隻有我是昭罪司的常客?他縱馬鬧市、撞翻攤販,還口出狂言,出了事就把你拉出來,我看你在市井之間的聲名,多半都是他給敗壞的。”

葉流春端起他剛倒的茶喝了一口,有些無奈地柔柔拍了他一下,於是白沙汀立刻閉了嘴。

“這枚珠花是東街劉氏匠人鋪子裏做的,汴都十分時興的發飾,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許多一樣的。”

曲悠“啊”了一聲:“那豈不是很難找到買它的人?”

葉流春卻搖了搖頭,將珠花之下一個鏤刻精細的標識指給她看:“恰恰相反,劉氏匠人的這枚珠花之所以時興熱賣,是因為他與擅雕刻的娘子出了一個奇策,凡是來購買這枚珠花的人,皆可鏤刻姓名於其上。有許多年青子將其作為定情見證,共同刻下名字以表珍重,故而雖市價偏高,還是引得眾人趨之若鶩。”

“你看,這便是兩個姓氏鏤刻的圖案。”

曲悠仔細觀察,卻發現那兩個字是篆體,她看不懂,剛剛放下珠花,葉流春便道:“周大人記下這圖案,到劉氏匠人鋪子中去,他們做這生意要錄紋樣,有憑證,找起來不難。”

周檀立刻起身,朝她微微示意:“多謝。”

他轉頭向外走去,見曲悠沒跟上來,腳步便遲疑了幾分。曲悠對漂亮姐姐頗有不舍,隻好約好改日再來看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春風化雨樓。

汴都已然入夜,花燈沿著春風化雨樓點了一串,順著汴河遠遠地延伸到最熱鬧的樊樓樓群中,滿街都是**漾的歡歌聲。

先前為他們駕車的刑部官吏不知從何處尋了條船,曲悠站在船頭,發現東樓已被滅了燈,隻有微弱星火,在繁華的樓群當中格格不入:“刑部的人如今在東樓嗎?”

“京都府午後疏散了東樓的客人,口諭下得快,我還未出昭罪司時,刑部已經帶人去了。”周檀負著手站在她身側,“不過樓內恐怕搜不出什麽東西,她墜樓時你我共同目睹,不是被人追來的,最重要的就是你手中這枚珠花,待會兒到了東樓,這珠花要作為證物收走。”

他語速不快,說得卻多,曲悠之前幾乎沒聽他說過這麽多話。

“怪不得你急著先到春風化雨樓,”曲悠道,“不過收走就收走了,刑部是你掌事,收不收走有什麽區別?”

周檀又沉默了,曲悠幾乎已經習慣了他這個不愛理人的毛病,不過她回想一番,周檀雖然經常避而不答,但最終基本上都會說點別的:“刑部內部複雜,待會你跟著我,不要多說話。”

刑部留了十幾個人在東樓查探,進門曲悠就看見了那個找上門來的梁鞍,梁鞍似乎非常緊張,低眉順眼地給周檀行了禮,甚至沒敢抬頭多看,故而也沒認出曲悠來。

兩人草草在東樓的五層轉了一圈,午間這裏的人實在太多了,即使在第一時間便疏散了客人,還是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曲悠把那枚珠花上的圖案記下來後,交給了搜集證物的侍衛。

在他對周檀的匯報中,曲悠得知,墜樓的女子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被扔在四樓通向五樓木梯上的鬥笠。

也就是說,她是帶著鬥笠進了樊樓,一路上了五層,然後直接跳下去的。

果然是提前謀劃。

曲悠隨著周檀往門外走去,一邊思索一邊順口問了一句:“大人怎麽知道,那鬥笠是誰的?”

那侍衛雖不知她的身份,但看她與周檀親近,也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回答:“鬥笠上刺了她的姓氏,我們已經查明,這女子原是北街那邊的低等妓子,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便可提審她樓中鴇母。”

周檀問了一句:“她是汴都人嗎?”

侍衛答:“是的,這穀氏原本是京郊農戶之女,隻是……”

曲悠還在想著那枚珠花,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句話,愣了一愣:“等等,你說……她姓什麽?”

侍衛便重複道:“穀,五穀雜糧,是京郊農戶常見的姓氏。”

為了研究北胤的刑律,她不僅看過正史刑法誌,還閱讀過不少民間野史軼事。

有一些記錄不詳的故事,沒有年份也沒有首尾,隻是簡單地寫,北胤年間,曾有穀氏女於京都繁華之處墜樓,市井嘩然,甚至牽扯出了許多權貴肆意欺壓、逼良為娼的醜事。

記錄此事的民間小吏未著過多筆墨,隻含混地記載,最後此事被調查之人壓下,無疾而終,自古權貴勾結比比皆是,焉知司律者是不是也是欺壓眾女子的罪魁禍首之一。

曲悠緊緊閉上眼睛,立刻回憶起當日的情形,周檀見到那女子後愣了一愣,那女子看見周檀後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難道……他們認識?

更甚者,若野史有幾分可信,那女子是被權貴玩弄、逼迫致死,那周檀……是否也是凶手之一?

周檀見她沒有跟上來,有些疑惑地回頭看,卻見曲悠正站在原地看著他,她因扮男裝刻意勾勒的劍眉銳利,襯得眸如寒星。

作者有話說:

小周:見了十三發呆,見了花魁也發呆,嗬嗬,最後還不是看著我也發起呆來了。

悠悠:呃……其實,我在想一些別的,比如我是不是把你想得太好了。

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