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道格是第一次來利茲城的領主府。

領主府的規格與建製並不突出。

圓塔形的建築矗立在院落正中,由鐵黑色的整塊人造磚搭建而成,遠遠看去幾乎看不到磚與磚之間的縫隙。

在圓塔的樓梯、走廊、窗口,則爬出大片大片的血一樣鮮紅的玫瑰。花藤纏繞著牆體,挨挨簇簇,爭先恐後的向下攀爬。

像靡麗的妖精,也像一條條噴吐著信子的詭豔毒蛇。

造型華麗的噴泉噴吐不休,彌散出的水汽在秋日裏更顯寒涼。

侍女跪坐在城堡腳下,滿頭是汗的將一塊灰白的魔晶往眼前小小的裝置裏送。

道格在離她兩步遠時駐足,“需要幫助嗎?女士。”

蘋果臉的侍女受驚回頭,隨即焦急道:“大人,這塊魔晶怎麽都放不進去。”

她抬頭看了眼高牆之上盛放的玫瑰,“沒有魔力供應維持溫度,玫瑰隻要枯萎一朵大人都會讓我陪葬的!”

道格上前一步,溫聲道:“我試試。”

侍女當即將魔晶交給他。

掌心裏的魔晶灰白,不光品質不行,裏麵的魔力也不充盈。勉強裝進去,也維持不了多久。

道格沒多說什麽,他蹲下身,借脊背的遮擋,擋住了侍女的視線。

光元素在他掌間聚集、融入魔晶。

道格觀察了一下魔晶槽的方向,抬手。

哢噠一聲輕響,魔晶被嚴絲合縫的按進去。

侍女高興的呀了一聲,臉蛋紅紅的再三向道格道謝。

道格禮貌頷首,“能幫到你是我的榮幸。”

言罷,轉身走進圓塔。

圓塔內,暖烘烘的空氣將塔內與塔外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

道格順著光可鑒人的地板一路走向敞開的正廳。

金發的領主毫無儀態的斜靠在軟椅上,修剪得宜的指甲陷進手心的一團橙黃裏,隨著她並不講究的剝皮動作,橘子豐沛的汁水濺到她指尖。

長臉的管家靜侍在一旁。

空氣中混合著甜橙和香水的馥鬱甜香。

道格神色未變,以手握拳按在胸口,他微垂了眼簾,“利茲子爵,道格·托馬斯前來報到。”

下級麵見上級,可以稱呼對方姓氏+爵位,也可以隻稱呼爵位。但更恭敬的說法,應該像道格這樣,以領地+爵位稱呼對方。

露絲意味不明的掀起眼皮,嗤笑一聲,隨手剝了瓣橘子放進口中。

她複垂眸看向手裏的橘子,慢條斯理的開口,“聽說你是從斯曼前線退下來的?那你殺了多少惡魔?”

道格放下按在胸口的拳,平靜道:“無法計數,閣下。”

像是聽到極好笑的事情,露絲忍不住咯咯笑出聲,眼波流轉,瞥了一眼道格後慢條斯理道:“你知道嗎?一般貪生怕死,在前線寸功未立卻滿想著貼個前線英雄的懦夫都這麽說。”

“要我說,”露絲蹙眉偏頭,對一旁侍立的長臉男人道,“阿克尼亞就不該養這群蛀蟲。送往斯曼前線的罪人就應該在那裏贖罪,直到惡魔將他們拖進深淵。”

銀甲的騎士如一塊石頭般站在那裏,一言未發。

露絲無趣的回眸,半晌又道:“你姓托馬斯?”

“是。”簡短的單字蹦出。

露絲以手支頤,食指在細白的臉頰點點,喃喃:“托馬斯,托馬斯……”

“啊,我知道了,”她一副恍然狀,“那個背棄了主人的安戈洛·托馬斯是你的父親?”

“果然,”狹長的眸裏滿是輕蔑與挑釁,“血脈裏流淌著棄主者的血液,會做臨戰而逃的懦夫也不奇怪呢。”

道格的薄唇抿了起來,頰邊的肌肉因牙關的緊合而略向外突了突。

“我的父親,”琥珀色的眸子鎖定領主,他一字一句認真道,“受封於偉大的北境之王,他謙卑、公正、勇敢、忠誠。神明和主君都見證了他的榮光。”

“他生於饑荒與戰亂,死於為主君盡忠。他的名字鐫刻在榮譽石碑之上。蒼鷹為他悼鳴,大雪也為他盤旋。”

“若論血統,”道格頓了一下,語速略緩,“在場無人可置喙他的一生。”

幾乎是瞬間,露絲惱羞成怒的站起來,手中缺了一半的橘子狠狠砸在道格的肩頭,黏膩的果汁當即濺出,在他的肩甲上留下一灘難看的黃色汙漬。

說她無權置噱,不過是嘲諷她的出身。

露絲出身貧寒,曾經的安森考特伯爵對貌美的她一見鍾情。兩人墜入愛河之後,安森考特伯爵力排眾議娶她為妻。

可是原本身體康健的伯爵卻在婚後日漸羸弱,臨死前隻寫信求國王將自己的爵位留給孤苦無依的妻子。

於是,在他死後,露絲降等繼承了他的爵位,成了新的安森考特子爵。

隻是,原本安森考特伯爵的三城四郡,露絲隻繼承到一座利茲城。

若論血統,她也確實並非出自累世的貴族。

露絲生平最厭惡別人拿她的血統說事,扔完橘子後便氣急敗壞的去抽劍。

明亮長劍倒提手中,露絲滿眼怒火的向道格走去。

尤萊亞見狀,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腕,意味深長的搖了搖頭。

胸口劇烈起伏著,露絲昂高下巴,滿麵怒容的下令道:“騎士。冒犯高等貴族的懲戒你知道,自己去領罰吧。”

銀甲的騎士頷首,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

露絲一把將長劍丟在地上,金屬與地板撞擊出清脆的聲響。

她偏頭看向攥著自己手腕的尤萊亞,冷哼一聲,“你給我盯著他,他必須自己的冒犯負責。”

男人這才鬆開手掌,彎腰行禮後,追著道格消失的方向出去。

露絲臉上的怒意漸消,她重坐回軟椅前,慢條斯理的剝橘子。

過了一陣,她對一旁侍立的蘋果臉侍女勾勾手。

“去,給我盯著他。”

侍女猶豫了一下,“道格·托馬斯大人嗎?”

露絲上下打量她一遍,在侍女忍不住發抖前,開口道:“不。是尤萊亞。”

特麗莎雖然不是煉金術士,但武者的天分在那裏,很快就將魚缸粘得像模像樣。

待膠水幹透,她倒了水進去,前後左右試過都不漏水後,才算完工。

她細心的將多餘的膠印扣掉,磨圓缸頂鋒利的棱和角,在裏麵注滿了清水,未免無聊還在魚缸底鋪了一層洗淨的鵝卵石。

可惜沒有水草,不然她看起來還挺想往裏麵放點水草的。

真的像養魚一樣。

這魚缸不好挪動,特麗莎把每個空房間都轉了一圈,打算把魚缸放到二樓最裏麵的一間去。

那間房間最大,還能曬到太陽,最合適不過。

隻是和克萊斯特提起的時候,他顯得有些不太情願。

‘這個不好挪動。’

“對。”特麗莎點頭。

玻璃魚缸不像輪椅也不像她的浴盆。形狀比這倆都大都不好拿不說,材質還比較脆弱,別的稍微磕碰一下沒什麽,這個……她可能挪動的時候稍不注意就有碎的風險。

“不過問題不大,反正我想著你也就在裏麵最多待兩天。新的泳池很快就會建好的。”

不像先前那樣遲疑,海妖滿懷希冀的看著她,直白而又堅定,‘我想看著你。’

像是含著某種情愫。

生怕她為難拒絕,海妖急忙伸直胳膊指著樓下大廳的一麵牆壁,‘就放那裏就行。’

特麗莎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蹙起眉頭,“可那是大廳。”

‘沒關係的,我不在乎。’克萊斯特急道。

特麗莎想了想還是拒絕,“不行。”

“雖然確定新建泳池不會花費很多時間,但這段時間裏,我們誰也不能保證道格家裏一定不會來客人。如果被看到的話,可能會有麻煩。”

海妖眉眼失落的低垂。

特麗莎微蹙的眉展開,“不過我們可以住一起。”

不像之前在家,他那間屋裏是一個碩大的泳池。道格家那間空房間可是實實在在的客房。

有床有桌。

而且因為空間足夠大,她把床挪一挪,放下個魚缸也不成問題。

克萊斯特眉挑高了一下,隨即飛快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太好了!’

浴盆裏水波**漾,似乎也顯出他的好心情。

既然一切都已敲定,特麗莎便飛快的安排好一切。挪床挪桌搬魚缸放魚一氣嗬成。

特麗莎甚至貼心的考慮到隱私問題,給克萊斯特圍了一圈由他控製的窗簾。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然高升。

森珀端了豐盛的午餐上來,二人坐在克萊斯特的魚缸旁一起吃飯。

下午還要搞泳池的事情,特麗莎沒有太多閑暇時間。借著吃飯的功夫,她拿出莫多老板給她的證據,邊吃邊看。

木匣裏是工工整整幾個賬冊,下麵壓了幾張票據,兩個圓頭圓腦的印章擺在角落。

特麗莎取出最上麵的賬冊邊看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

這顯然是旅館的經營賬冊。記錄了旅館內部流水和往來業務的收支情況。

非常詳細。

特麗莎大概加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麽大的出入。

隻是這裏的旅館職能與荊棘王國的旅館不盡相同,有些行話和帶有指代性的地方詞匯特麗莎沒看太懂。

特麗莎翻了翻賬冊,記下了其中提到的幾個地名。

隻是,關於這賬冊,看來自己還得去找一趟莫多。

魚尾撐在魚缸底,克萊斯特趴在魚缸邊沿,邊吃飯,邊隨著特麗莎翻動筆記的動作一起看那賬冊。

森珀有心說些什麽,又覺得那賬冊就算放在自己眼前自己都看不懂。

偏頭看了眼克萊斯特,想要提醒特麗莎,稍頓了下,便又將話頭咽回肚子裏。

算了,他那個角度,就算看到字也是側著的,能看清才怪了。

於是,森珀埋首,唏哩呼嚕的將碗裏濃湯喝光。

他們三個都是一天一夜又半個白天沒有休息的人。

哪怕森珀這樣覺少的鹿獸人,眼皮也開始慢慢垂下來。

“我要去睡覺了。”森珀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起身端起餐盤。

“嗯嗯。”特麗莎應著,麻利的收起賬冊,幾口喝完湯,嘴裏咬著半塊白麵包站起來。

她站起來,去取克萊斯特放在魚缸夾角處的餐具。

克萊斯特手指搭在她手腕處,‘送下去餐盤你也上來休息一會兒好嗎?’

特麗莎眨眨眼。

‘你也需要休息,’慣常喜歡微笑的海妖看起來居然有點生氣,‘我不希望你累倒。’

被人關心的熨帖讓特麗莎笑起來,棕紅色的眼眸彎起,她愉快的答應:“行。”

說到做到,特麗莎果然送完餐盤後回來躺下。

隻是她平時沒有午休的習慣,加上腦子裏思慮的東西太多,隻淺淺眯了一會兒就很快醒來。

海妖沒有拉上簾子,他蜷縮在魚缸裏休息,銀白魚尾擠壓在魚缸上,在玻璃上貼出一片片整齊的鱗片。

長發隨著水波輕微的波動而律動,雙眸緊閉的睡顏恬靜。

特麗莎輕手輕腳的下床,走出門去輕輕帶關上門。

房間裏,銀白魚尾摩擦過魚缸玻璃,克萊斯特慢慢睜開了眼睛。

天色擦黑時,緊鎖的大門被推動。

銀甲的騎士走回來。

森珀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又縮回去,“正好我飯做好了,洗手就可以吃了。”

“辛苦你了。”道格點點頭笑著和森珀道謝。

特麗莎一眼看出他走路時肩膀不太自然,她挑了挑眉,問他:“你怎麽了?”

道格抿抿唇,笑了下,“沒什麽。”

他從胸口的徽章裏取出一個木箱,平放在桌子上。

“你離開利茲城的假消息已經做好了。新的身份今天耽誤了一點,還沒做好。”

“這個是郵局寄給你的東西,我幫你取回來了,”道格甚至笑了下,“還好今天寄到了。如果明天的話,這個就隻能退回去了。”

說是木箱,其實是藤板膠合成的箱子。

這種箱子本身很輕,因為藤板的特性,可以隔開板內外的空氣,起到簡單的保質作用。

特麗莎太熟悉這種材質了,這是妹妹喜歡用的裝魔藥的材料。

道格對她點點頭,“你先看,我回去換身衣服。”

說完,銀甲的騎士往自己的臥室走去。

特麗莎盯著他的肩甲看了一會兒,匕首在她掌間轉了兩圈。

忽的,她垂眸,熟練的在藤板箱幾處撬了幾下,木箱應聲而開,特麗莎掀開上蓋,目光邊在木箱裏逡巡邊揚聲喊住道格,“等一下。”

道格回眸,一個約莫金幣大小的小罐從特麗莎手中揚出,劃過一道弧度落在他懷裏。

“我拆了你的魚缸。這個就當做補償吧。”

道格垂眸,轉了轉小罐,在小罐的另一麵,看到一個筆跡囂張的單詞——外傷。

道格再抬眸時,便隻能看到特麗莎抱著藤板箱往上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