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道格有自己的封地,隻是封地離城務司太遠。為了方便,他在城郊購置了一套房產。
與特麗莎所住的楓葉區幾乎呈對角線遠遠橫亙在城市兩端。
空氣中的露汽更重,夜色漸稀,馬車穩穩的停在道格家門前。
比起特麗莎外表精致的房子,道格家則顯得冷硬許多。
房子整體都由煙灰色的石磚搭成,沒有紋刻與彩漆,橫平豎直的立在那裏,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院落四周沒有精美的籬笆,隻有同色係的石磚壘砌的矮牆。
沒有成片的楓林,取而代之的是秋日裏針葉略微發灰的鬆樹。
甚至也沒什麽人煙,院落與院落之間比特麗莎所在的那個街區更遠。
站在他家門口,隻能遙遙看到鄰居家的房頂。
道格先一步下車開門,特麗莎抱了海妖緊隨其後,莫多伸了把手,扶著森珀跳下馬車。
“大人。”莫多叫住特麗莎,“我就不進去了。”
“如有任何我能為您效力的地方,請您告訴我。”他鄭重道,“我將竭盡全力達成您的心願。”
特麗莎點頭,“以後免不了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以拳撫胸,莫多再次恭敬的行禮。
別的莫多幫不上忙,與特麗莎道別後,莫多老板先一步離開。
院落和房子裏一如房子的外表。
規整,潔淨,又無趣。
牆角的立燈、牆上的掛畫、甚至地上的桌與凳都仿佛丈量過一般。
森珀進去的時候險些都不會走路了。
第一次進入特麗莎買的那個房子,他是在遲疑自己會不會踩髒地板。進了這裏,他開始思考自己應該先邁哪隻腳,是不是應當順著地磚的方向走。
道格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麵帶歉意的說:“抱歉,時間有點緊,我不能帶你們參觀了。”
“沒關係,”特麗莎道:“事急從權。”
道格笑笑,“一樓除了廚房,還有五間客房。為了方便,我一般住在一樓右拐第一間。”道格和他們三個介紹說,“剩下還有一間是書房。在我房間對麵。一個儲物的雜間,在左邊。”
“二樓有三間客房和一個儲物的雜間。”
“你們可以挑需要的房間使用。如果需要的話,一樓的儲物雜間和書房都可以騰出來。”
“嗯。”特麗莎應道。
道格取了一串鑰匙交給特麗莎,“不必拘束,房子裏的東西你們都可以使用。”
“以前沒想過,現在想想家裏也許有個泳池也不錯,”道格溫和的笑了一下,“就是看來要麻煩你了。”
“泳池的排換水、保溫裝置什麽的,我會盡快購齊。”
明明是在幫他們,卻說得好像是他在麻煩她一樣。
特麗莎把自己家鑰匙給道格,“你也可以直接去拆我家的裝置回來。”
“那看來我又可以省一筆錢了。”道格接過鑰匙,笑說。
特麗莎略顯驚訝的挑高了眉,“原來你還會開玩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不會開玩笑。”
原本住進他人房子裏的見外在談笑間消弭,就連森珀都開始好奇的打量這棟石頭蓋的房子。
沒有太多時間寒暄,道格換了衣服打算離開。
道格剛出房門,特麗莎忽然想到了什麽,追上道格。
“對了,”特麗莎靠近銀甲的騎士,壓低聲音道,“克萊斯特說他的魚尾是被領主斬下的。”
“雖然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特麗莎意有所指的看著道格。
在利茲城裏搞出這樣大的事情,若說領主是一點兒都不知情,確實有點牽強了。
道格微微垂眸,複又抬頭,看著特麗莎認真道:“我知道了。”
“你今天先不要出門了。我會盡快幫你處理好身份的事情。”道格叮囑道。
特麗莎點頭答應,目送騎士離開他的堡壘,融入黎明的晦暗天色裏。
道格離開後,便隻剩特麗莎、森珀和克萊斯特。
森珀不在乎房間是否舒適,和特麗莎打過招呼後,就兀自跑進廚房去做飯。
特麗莎蹲下身,摸了摸克萊斯特的長袍。
長袍下的毯子仍舊濕潤,一夜未睡還坐在輪椅上這麽久,海妖纖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陰影,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疲態。
特麗莎想了想,開口征詢道:“泳池一時半會兒是搭不起來的。你想這樣坐一會兒,等我找找看有沒有大一點的容器還是先躺到浴盆裏休息一下?”
睫羽輕顫,海妖垂眸看著蹲在輪椅前的特麗莎,墨綠色的眼瞳倒映著她的身影,兩片柳葉般的唇往中間壓了一下,‘我想看著你。’
啊。
特麗莎伸手拽了拽耳垂。
在旅館時也是這樣,他不安的時候好像總想這樣一眼不錯的看著她。
雖然他沒有表現得很激烈,但這一晚的經曆是不是還是讓他感到惶惶。
不像對人情緒敏銳,卻對環境變化大條的森珀,克萊斯特似乎很容易被外界影響。
但這好像也沒說是就這麽坐一會兒還是去躺著啊……
似乎是被特麗莎看得久了,克萊斯特有些緊張的捏緊了手指,眼睛向一邊偏去,又很快忐忑的轉回她臉上,‘我是不是耽誤你了?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可以。”特麗莎立馬道。
特麗莎站起來,轉到輪椅後,連人帶輪椅一起抱著走到二樓樓梯口。
“我先去看下道格儲物間裏有沒有我需要的工具。這裏的話,差不多能看到整間屋子。”
道格家隻有兩層,在這裏確實可以看到房間裏的大多情況。
特麗莎調整了一下克萊斯特的位置,讓他坐在護欄後。
“不過應該還是泡在水裏比較舒服?”特麗莎偏頭看他。
海妖露出了個滿足的笑容,極短促的點了下頭,‘可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
特麗莎當即道:“那你等我一下。”
她取出克萊斯特熟悉的碩大浴盆擺在他旁邊。
隨後克萊斯特就見她噔噔噔跑下樓,提了兩桶水上來倒進浴盆裏。如此反複幾次,將浴盆裝了個半滿。
特麗莎撤掉濕毯,將海妖抱進浴盆裏,收起了輪椅。
克萊斯特手臂撐著浴盆邊緣,很快將自己撐坐起來。
他的眼眸晶亮,對特麗莎道‘你真好。’
長袍未脫,布料吸水後很快貼在他身上。調理過的身體也不像當初那樣羸弱,隱約可見衣服下的身形。
然而特麗莎對此毫無反應,她隻是想:失策了,應該先給他把衣服脫了。不然黏在身上又難受還吸水。
以及,他終於養胖些了,就是浴盆看著好像有點小了。
特麗莎摸摸他的腦袋,撫慰的笑了下,“我下去看下房間,有事的話敲欄杆喊我。”
克萊斯特懂事的點頭,目送特麗莎下樓。
直到看到特麗莎走進樓下的房間裏,他略向後靠了靠,低頭看眼自己的胸膛,眼神變冷了些。
不可否認,她對自己比對森珀要上心得多,但這種在乎並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男女之間的感情,而更像是一種照顧孩子般的細心耐心。
她像旁人一樣欣賞他美麗的皮囊,但也僅僅止步於欣賞。看著他的眼睛從來不帶任何垂涎的情.欲。
克萊斯特仰靠在浴盆壁上,眼睛直直看著頭頂灰色的屋頂。
除了必要的抱他的時候,他們最親近的時候隻有一次,她親吻了自己的額頭。
那算什麽?
克萊斯特將那時自己的情緒剝離,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反複在腦中重演當時景象。
那個複雜難言的眼神和略略上皺的唇峰……
半晌,克萊斯特有些頭疼的捏了捏眉心。
他明白了。
她那分明是覺得他在害怕,在安慰他,就像安慰一個哭鬧不休小孩子。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對他動過一點點旁的心思。
樓下傳來細微的響動,克萊斯特偏頭,看到特麗莎從轉角的房間裏出來。
紅發的人類女性第一時間抬頭,在看到自己的眼眸後,輕快的說:“我在儲物間裏找到一個大魚缸,不過對於你來說還是有點小了。我再找找看有沒有別的。”
克萊斯特適時的露出一個感激的笑,他坐起來,扒著浴盆的邊沿對她道‘辛苦你了!你也一夜沒休息了,你先找個房間休息一下吧。現在這個就很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遠,她沒看清自己的口型,女人隻是對她笑笑,再次鑽進了那間儲物間裏。
特麗莎沒有很快出來,克萊斯特再次仰躺回去。
他想不通。
如果她將他送往森林,那他基本可以斷定,她多半是背叛了領主。隻是她最終還是沒將自己送出去,反倒是帶到了一個紀查官的家裏。
紀查官在領主手下,他應當是被更嚴格的看管起來了。那就說明她仍在為領主做事。
克萊斯特的手指有些煩躁的敲了敲浴盆的邊沿。
演技或許能演一時,但許多下意識的反應根本演不出來。
更何況,如果她的演技真到了能將下意識的反應都演出來這種地步,她不會看不出來他的親近,又怎麽會像如今這樣表現得像個傻瓜!
她都不是懈不懈怠任務的問題了,克萊斯特甚至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任務是什麽?
完全不知道自己任務的特麗莎正在道格的儲物間裏翻找。
他似乎有養魚的愛好,但也許是因為無暇照料,如今隻在儲物間裏擱置著幾個碩大的魚缸。
認真說起來,這已經是非常大的觀賞魚缸了,長度幾乎可以貼著一整麵牆。
但問題是相對於克萊斯特的體型,這魚缸太窄了。
與她給他的浴盆相比,這個魚缸狹長,如果是讓他躺進去,也隻能讓他側躺著,完全不能翻身。
特麗莎想,好像還是挺受罪的。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特麗莎在這件儲物間裏又找到了兩個略小些的魚缸,在樓上的儲物間裏找到了一個閑置的狹長魚缸。
特麗莎翻了翻儲物戒指,確定工具齊全後,有了想法。
未免克萊斯特無聊,特麗莎把所有魚缸搬到一樓大廳。
在他的注視下,她將自己的計劃講給他聽,在他的建議下,將幾個魚缸裁開,拚拚湊湊半天,總算粘出一個長寬都還算合適的大型魚缸。
另一邊。
奢靡的領主府內。
精致的酒杯被狠狠摜在地上。
玻璃碎片四濺,猩紅的酒液在白毛毯上染出一片驚人的紅。
美豔的女人從軟椅上站起來,裙擺**出波浪,怒不可遏的嗬斥道:“把他給我拖下去!誰給你們的膽子殺了他!你們這些劣質的臭蟲,一百個,一千個也不敵他一個有用!”
灰衣的奴仆在地上抖如篩糠,卻連一句完整的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兩個冷肅的士兵走進來,一邊一個架起那奴仆拖出去。原本奴仆跪趴過的地上留下一串不明水漬。
高聳的胸口劇烈起伏,金色的長發在空中劃過憤怒的弧度。露絲·安森考特那雙狹長的眼睛一轉,目光釘在立在一旁的長臉男人身上,她冷聲質問道:“誰下的命令!”
那是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長臉,身材瘦長。胡須修剪得幹淨,灰色的頭發在頸窩紮成一個小揪。
他微垂著腦袋,肩背卻挺得筆直。
他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就算被領主如此質問,也仍是笑著的。
他以一種寬厚的,縱容的語氣不疾不徐的道:“子爵,您在他的身上已經傾注了太多心血,為此甚至被國王陛下召去都城。”
“最愛您的那位大人認為他已經讓你失去了應有的理智,這才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聽到了命令的來源。
女人急喘了幾口氣,憤怒的氣焰稍消。
鞋子的硬跟在光潔的地板上敲出一連串的篤篤聲,領主坐回軟椅上。
一雙眸子不甘而又惱怒的盯在他身上。
在這樣的目光下,男人表情未變。
她的聲音難掩怒意,“尤萊亞。你效忠於我,還是她。”
被稱為尤萊亞的男人略有無奈的歎了口氣,“當然是您,閣下。”
“無論如何,請您不要質疑大人對您的關愛,”男人不緊不慢道,“事實上,大人一開始下達的命令隻是先把他送去她那裏。可是辦事的蠢貨不知道怎麽傳錯了意思。這才……”
露絲噌的從軟椅上站起來,兩道細眉幾乎豎起來,“誰?把那個蠢貨給我帶上來!”
“如您所願。”
尤萊亞躬身行禮,退出房間後,很快提了一個新的奴仆進來。
這個似乎比上個稍鎮定些,跪爬下去時嘴裏語無倫次的辯解著什麽。
尤萊亞伸手在奴仆肩上一推,不輕不重道:“在領主麵前,你最好不要狡辯。”
奴仆當即噤聲,隻瘋狂而又絕望的叩首。
不過幾下,地板便已見紅。
露絲抽出牆壁上掛著的長劍,上前一劍刺進了他的咽喉。
奴仆從破裂的喉管裏發出嗬嗬幾聲,痛苦的抽搐。
“作為你自作主張的代價,”她嫌惡道,“真是便宜你了。”
露絲抽出長劍,淋漓的鮮血濺到了她的裙擺和赤.裸的腳背上。
門口的士兵上前,拖走染髒了地板的屍體。
金發的女人提著劍站在那裏,半晌,偏頭看向尤萊亞,“瓦奧萊特的那個雜種安插進來的人叫什麽來著?”
“道格·托馬斯。閣下。”
冷哼一聲,“叫他來見我。”
“如您所願,閣下。”
道格接到領主要見他的命令時,他正在街上巡邏。
“謝謝你通知我,”道格對傳令的士兵點點頭,“我這就去。”
士兵離開,道格將身後的沉沉木箱取出。
他推開長劍,劃去木箱上的收件人,收進戒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