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著光明與黑暗起誓,這樣的契約誓言,一旦違背,將同時受到光明與黑暗的懲罰。
沒有人會質疑這樣的毒誓。
特麗莎把莫多老板扶起來,道:“我把森珀和克萊斯特叫下來,一會兒我把你們送到旅館。你們在那裏等我,等我把你兒子格雷恩救出來,我們就把他們一塊兒送出城去。”
“你兒子被關在哪?”特麗莎問道。
“城郊!”莫多老板眼睛晶亮,圓胖的臉蛋顫動,“城北酒廠的倉庫裏。”
時間緊迫,特麗莎點點頭,轉身往樓上走去。
莫多老板忙不迭的跟上。
象牙白的扶手纖塵不染,莫多極有眼色的老老實實走在正中。
房屋二樓布局也與他印象中的大多布局無差,直到特麗莎推開一扇房門。
房間空曠,正中有一個其他人絕不會建的,占據了房間大部分空間的碩大泳池。
盈盈碧波之下,散開的墨團緩緩上浮,那位隻有一麵之緣的大人從水中浮出,一雙墨綠色的眼眸在他身上掃了一下後很快轉回到特麗莎身上。
特麗莎當著他的麵再次將輪椅掏出來放在泳池邊,半跪在泳池邊去撈克萊斯特。
“計劃有一點變化,我先送你們去旅館那裏等一下,然後你們再出城。”
克萊斯特配合的伸手,下半魚身從水裏拖出,帶起一串淅淅瀝瀝的水珠。
森珀原本緊貼門邊的牆壁站著,見此正要上前,莫多老板先一步走到特麗莎身邊,幫她扶好克萊斯特的輪椅。
特麗莎取了布巾去泳池裏沾水,三下五除二再次將克萊斯特如先前一樣包起來,套上長袍。
海妖濕法逶迤,特麗莎一邊取出毛巾幫他擦了幾下,一邊擠開站在輪椅旁的莫多老板。
“大人,我來推吧。”莫多連忙道。
“不用。你推不動。”
這倒不是特麗莎的推辭。自救克萊斯特出來,飲食上從沒苛待過他,他們住在這的幾天裏,已經吃掉了上百斤肉,其中大半還是克萊斯特吃的。
充足的食物和安逸的環境,還有發揮了作用的魔藥以及德林的調理,克萊斯特已不是當初那副皮包骨頭的幹癟模樣,讓莫多老板推他一路,他很可能真的推不動
而且,他的魚尾自然垂落,真的隻是推的話,難免擦傷。
想起他們離開時的那一幕,莫多老板不再多說什麽。
特麗莎兩手用力,端起輪椅。
輪椅離地一線,克萊斯特身體向後傾了下,原本把著下半扶手的雙手向上抓了一下,正好緊緊按在特麗莎手上。
特麗莎垂眸,見海妖正抬頭看自己。
表情茫然而又無措,既像是沒有坐穩而有些後怕,又像是麵對未知的未來而有些惶惶。
特麗莎安撫的笑了下,端著輪椅的手又向自己的方向傾了些,好方便他保持平衡。
隨著她的動作,海妖又往後傾了些,半幹的頭發蹭貼在了特麗莎胸腹。
特麗莎沒管,招呼莫多和她一起下樓。
雖然不像森珀那樣挑剔,但特麗莎也是個喜潔的人。
他們靠得這樣近,除了紡織物曬幹後獨有的那種讓人想睡覺的味道,克萊斯特並沒有嗅到其他什麽特別的味道。
不同於上次被特麗莎抱回來,隨著特麗莎下樓的腳步,克萊斯特清晰的感覺到了下樓時輕微的顛簸。
她的靴子與硬毯敲出有節律的咚咚聲,克萊斯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又聽到了特麗莎的心跳。
一聲一聲,沉穩而又有力。
他微垂了眸子,鬆開右手,拉低了長袍的兜帽。
森珀早在特麗莎抱海妖的時候就已經先一步下樓,去後院牽馬車。
等到特麗莎一行人出來的時候,同樣幹淨整潔的馬車已經安靜的停在了門口。
特麗莎把克萊斯特抱上馬車,森珀緊隨其後。
輪椅擱置到馬車板上,傳來一點輕微的震動,特麗莎的手從輪椅把手與克萊斯特的掌間抽出來,回身去幫森珀撩開車簾。
克萊斯特的頭往車門的方向偏了偏,隨即不動聲色的攏起手來。
莫多爬上車架,主動拉過韁繩,讓特麗莎進馬車休息。
特麗莎對他點點頭,返回車內。
馬車內空間本就不大,又有克萊斯特的輪椅占著,空間便更顯逼仄。
森珀猶豫了一下,擠坐在特麗莎和車門之間的間隙裏。
特麗莎為了方便出入,原本就坐得靠邊,裏麵她預留給森珀的軟座還算寬闊,她也沒想到他會這樣擠過來。
少年的胳膊腿緊緊塞在她與車門之間的縫隙裏,甚至因為間隙太小,他的兩條長腿不能放平還摞了起來。
他硬是把自己擠成了一塊坨了的麵片。
一片黑暗裏,森珀就是直覺兜帽往自己的方向轉了轉。
特麗莎順勢往裏讓,一邊坐到了原本留給森珀的地方,一邊道:“怎麽了?”
森珀囁嚅著說不出來。
衣袖忽然被拽了拽。
特麗莎下意識回頭。
克萊斯特另一隻手拉開了一點車簾,皎潔的月光透過那一點細微的縫隙照亮兜帽下那半張臉。
他仍是笑著的,嘴唇翕動‘可能小鹿是覺得這樣你更方便照顧我吧。’
也是。
特麗莎點點頭,又往裏坐了一下。
她掏出隔音器,把隔音器托舉在手中按亮。
無形的隔膜撐開,但相比於馬車內的空間,隔音器撐起的圓還是太小了。無論她怎麽轉,都不能同時籠罩住他們三個。
特麗莎幹脆的將森珀拉到自己身邊。
森珀僵硬的坐著。
因為太近,他的腳再往前幾公分就能碰到海妖長袍的下擺。
而衣擺之下,就是他的魚尾……
森珀嗖的收回腳,試圖將整條小腿都塞到軟座下的空隙去。
一片黑暗裏,特麗莎沒看到他的小動作。她又略調整了下隔音器,隔膜才勉勉強強將他們三人同時籠罩住。
“一會兒我送你們去旅館。你們在那裏等一下,等我把格雷恩接過來,你們就一起出城去,”特麗莎解釋道,“他會帶你們去城郊找魔法師開私用的傳送陣。坐標我一會兒到了旅館寫給你們。”
特麗莎轉頭對森珀道:“森珀,你的弟弟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你放心離開。”
森珀抿抿唇,重重點頭。
特麗莎一向是個好說話的人,自他們認識以來,她幾乎沒有拒絕過他的請求。
他說想跟她進城,救弟弟出來,她便真的帶上他一個獸人進城。哪怕因為帶著他,她要受更多限製。
如今逼得她這樣鄭重,可能事情真的有些棘手。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如果不能幫她,至少他一定不能拖累她。
森珀坐在那裏,肩膀緊聳,肌肉僵硬,簡直是將自己緊繃成了一張弓。
特麗莎笑了笑,試圖緩和森珀緊張的情緒。
“你的部族是在森林裏是嗎?”
“嗯。”森珀點點頭。
獸人領地裏的土地大多不豐,他們族群所在的那片森林雖然不如人類領地裏的那樣繁茂,但也確確實實算一片森林了。
“那你應該會很適應你要去的地方,”特麗莎笑道,“那也是一片森林。”
“森林的主人是一隻黑龍,是我的……”特麗莎頓了一下,“是我的朋友。”
聽到即將去往的領地主人是一隻龍,森珀臉上顯出一種詫異的表情來。
“不過他應該不在,你們去了的話,也別害怕。這個季節正是果實成熟的季節,你們自己按需采摘就是了。”
特麗莎轉頭,對克萊斯特道:“那裏有湖泊,你可以先住在那裏。魚也應該不少。”
還沒等他說什麽,特麗莎已經又轉向了森珀。
克萊斯特剛剛勾起嘴角弧度落下了些,勉強維持在平和的狀態。
她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從上車就在和那個獸人說話,這麽長時間裏就和自己說過一句。
那種她沒在攻略自己的荒謬感又開始萌芽。
特麗莎繼續對森珀道:“沒有什麽大型的猛獸,但也要注意一點。噢,對了,如果看到一座石屋的話,千萬不要靠近。那附近可能有很多陷阱,很危險。”
森珀的肩膀已經完全放鬆了,甚至忽視了腳邊的長袍。
他認真的聽著特麗莎的叮囑,將所有要點都一一記下。
挨著自己的大腿肌肉已經放鬆,特麗莎見森珀放鬆下來,笑了下最後安頓道:“你我還是放心的,就是我記不太準湖泊的具體位置。傳送的坐標可能會有偏差。”
“所以到時候要麻煩你和格雷恩一起先把克萊斯特送到湖裏去。應該不會很遠。”
“以防萬一,一會兒我回來之前,你要再幫他重新打濕毯子。必要的話要帶幹糧和盡可能多的水。讓老板和你一起準備。”
森珀剛剛放鬆下去的肌肉,又一點點繃緊了。
克萊斯特嘴角的弧度鬆懈了些。他放鬆了身體,將脊背靠在椅背上,原本捏著特麗莎衣袖的手也鬆開。
這樣才對。兜兜轉轉,重點還是在他身上才對。
特麗莎說完了要囑咐的話,馬車也很快駛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館前。
莫多丟了兒子無心營業,旅館今日閉門閉了一整天。
眼下旅館內無人,特麗莎抱了克萊斯特下來,和森珀一起回到了他們熟悉的那間房間裏。
房間的門已經新換了。
新木做的門顏色更淺,偏白的木門散發著木質特有的香味,混著旅館內原本雜亂的氣味,實在算不上好聞。
特麗莎把克萊斯特放下,緊跟著老板來到那間他鎖起來的房裏。
她初來時,老板說這裏長租出去了,特麗莎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這樣來到這間房間。
莫多從重重鎖櫃裏,翻出了個木匣遞給特麗莎。
特麗莎接過,將木匣收到了儲物戒指裏。
她對老板點點頭,在濃濃夜色裏走出了旅館。
秋日的夜總是涼的。
寒意和水汽像穿過了衣服貼在了她的皮膚上。就連月光也冷冰冰的讓人發慌。
特麗莎將自己跑亂的頭發重新在腦後高高紮起,從儲物戒指中取了頂無簷的軟帽,連同頭發一起扣在腦袋上。
不多時,莫多口中那個倉庫的頂就出現在她眼底。
準確的說,那有三間連在一起的倉庫。倉庫邊圍了一大圈圍牆。圍牆上的碎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特麗莎小心的靠近倉庫,在圍牆邊聽到裏麵有鎖鏈拖動和獵狗啃骨頭的聲音。
特麗莎繞著圍牆走,根據狗啃骨頭的聲音和倉庫露出的尖頂估算著距離。
約莫差不多了,她退後幾步,助跑,起躍,蹬著牆壁如一隻矯健的獵豹一樣穩穩的落進了庭院裏。
如她所料,她落的地方剛好是狗視野的死角。狗子警惕的站起來,卻沒發出吠叫。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裏似乎也是整座倉庫的死角,一個叼著煙卷的男人正在放水。
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驚到,煙卷從口中跌落。他下意識抬頭,還沒等看清什麽,一個拳頭便攜著勁風直衝麵門!
拳頭裹挾著巨力,似乎讓他在拳與臉接觸的瞬間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連痛覺都沒來得及感覺到,男人便眼前一黑,直直往後麵倒去。
特麗莎眼疾手快的揪住他的衣領,讓男人慢慢倒地。
這裏據說是一家酒莊的倉庫。三間倉庫是用來暫時存放釀酒的原料的。
特麗莎躍進這裏,也覺得這裏應當是存放釀酒原料的倉庫。
空氣中有大量成熟麥子堆疊散發出的麥香。
倉庫前方有大片空地,似乎是用來晾曬麥子的場地,如今上麵也散落堆疊著麥穗。
特麗莎不遠處還有一個半拱的狗窩,隻是不知道是天太冷了狗不願意出來,還是隻是一個空窩。
特麗莎撿了顆小石子,往狗窩前一丟。
安安靜靜。無事發生。
圍牆靠近鐵門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房子,透過木頭之間的縫隙,漏出幾縷昏黃的光。那裏應當是看門人的居所。
她目光看向那裏的時候,正巧一陣風吹過,沒關嚴實的門被晃晃悠悠的吹開。
一片昏黃裏,空無一人。
特麗莎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她原以為,這裏不說狼窩虎穴,也該是西蒙拍賣場那種級別的,哪怕沒有魔法師,至少也該有十幾個守衛戰士的。
可這裏的防備力量出乎意料的簡陋。
一堵可有可無的圍牆,大門上一個粗糙的魔法陣,院子裏栓了一條狗,還有這個一拳就倒的看門人。
甚至沒有亞蘭德家裏防備得嚴密。
特麗莎從地上站起來。
還好她收了力道,隻是將人打暈過去了。
特麗莎又撿了幾顆小石頭,繞過倉庫,貼著牆根的黑處小心的往狗窩邊上蹭。
直到距離狗窩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特麗莎從手心搓出石頭,往與她相反的牆上彈了一顆。
石子撞擊磚牆,發出清脆的聲響。
原本已經臥下去的狗立馬警覺的站起,眼睛往那邊看去,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呼嚕聲。
特麗莎緊跑兩步,從黑暗處躍出。
狗子聞聲回頭,嗚汪的汪還沒汪出來,就被特麗莎按住了嘴巴。
“辛苦你先當會兒啞巴。”特麗莎一邊小聲說,一邊取了根布條將狗嘴綁住。
狗子瑟縮的伏低了身體,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哀鳴。
特麗莎頓了下,手刀在狗的脖頸處比劃。
她拿不準打暈一隻狗需要多大的力氣。
動物天生的直覺讓狗子感覺不妙,它四肢連帶著下巴一起伏貼在地上,滴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的看著特麗莎。
特麗莎用食指點點狗頭,警告道:“不要出聲。如果倉庫裏沒人,我一會兒就來給你解開。不過你要亂喊,我就隻能試試了。”
特麗莎站起來,狗子果然沒有出聲,仍舊趴在地上哀哀的看著她。
她往後退了幾步,見狗子仍舊沒有出聲,幾步跑去倉庫前。
倉庫上都掛著沉重的大鎖和粗壯的鐵鏈。
特麗莎附耳聽了聽,沒有聽到任何一間倉庫裏有聲音。
她毫不猶豫的取出自己的大劍。
月光之下,劍身鮮紅如血,劍刃卻閃著令人膽寒的鋒銳冷光。
一聲脆響,沉重的大鎖和鐵鏈應聲而裂,重重的砸在地上。
特麗莎推門而入,借著月光快速巡視了整間倉庫。
堆滿了整齊的麥子,幾乎沒有視野死角。
特麗莎不放心,又認真在倉庫內走了一邊,時不時蹲下身用手臂在麥堆裏攪一攪。
沒有。
這間倉庫裏沒有人。
如此重複。
第二間倉庫裏也沒有人。
直到第三間庫房的門鎖劈開,幾乎是剛一踏進倉庫,她就敏銳的發覺這間倉庫與前兩間不同。
這間房間裏堆疊著壓實的捆成塊狀的麥杆。
麥稈塊與麥稈塊疊摞得很高,幾乎頂到了房頂。
特麗莎走近麥稈塊,細細查看,還伸手按了按。
麥稈上的細渣簌簌下落,特麗莎兩指並攏撚了撚。
這個手感確實是麥稈塊無疑。
她貼著麥稈塊邊走邊想,直到走到門邊麥稈垛,她停住了腳步。
光線太暗看不分明,但這裏似乎比別處更黑。
特麗莎取出了一塊魔晶。
幽幽的藍光照耀之下,證實了特麗莎猜想。
隻有一層麥草虛掩著的,是一個狹窄的隻容一人通過的通道。
特麗莎毫不遲疑的走進。
在一片麥垛的迷宮裏,最終看到了倒伏在其上的年輕人。
是格雷恩。
特麗莎緊走幾步,半扶抱起他。
格雷恩似乎被灌了魔藥,身體虛弱無力,但意識還算清醒,看到特麗莎臉時,無盡的恐懼悉數有了出口,淚如雨下。
“你別哭。我帶你出去。你爸爸他在等你回家。”
格雷恩用盡全身力氣試圖點頭,可惜也隻是讓腦袋微微偏了偏。
麥道太窄,特麗莎隻能側扶著麵條似的格雷恩,艱難的往外走。
她實在想不通,明明抓走了他,明明關起了他,為什麽這裏的守備這麽弱?
直到她扶抱著格雷恩從倉庫裏出來,看到了皎潔月光之下,銀甲的騎士——道格·托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