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輕劍刺穿木門,屋內的機械鸚鵡發出刺耳的警報。
劍尖劈下門鎖,騎士破門而入。
此時特麗莎剛剛落地,她沒有急於逃命,而是兩步避到了房子轉角,視野死角處。
她單手輕推開長劍,借劍刃鋒芒處那一點反光,看到道格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在窗台上向下張望。
特麗莎將劍刃又斜了些,避免鋒刃反光晃到他的眼。
道格紀查官向下張望了幾眼,沒有看到人影後飛快撤回屋內,往樓下奔去。
特麗莎再不遲疑,往來時那處跑去。
橙紅色的火元素在她身周聚集,狂躁的衝散水元素結成的細網。
房子裏,道格一步連跨下幾個台階,行進途中不慎擦到台階轉角支出來的金屬小球。
原本不起眼的銀灰色小球當即炸開,細碎的鋒利碎片當即向四麵迸射。
道格低喝一聲,明黃色的光罩升起。
金屬碎片與光罩擦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深深紮進牆壁裏。
被這一耽擱,道格追出房子時,果然發現已看不到來者蹤跡。
天色將黑,森珀蹲在客廳的地上,時不時忐忑的向外望一眼。
今夜的飯他已經做好了,但他不想一個人上去麵對克萊斯特。
事實上,就連午飯,他也是匆匆放下就出來了,甚至在克萊斯特吃完後都沒有進去取他留下的餐具。
他也不知該怎麽形容麵對克萊斯特時的感覺。
明明缺少了魚尾的他並不完整,甚至因為本身是海洋生物幾乎無法上岸,但一想到他早上那個神情,自己就寒毛直豎,不自覺的冒細汗。
這是直覺又一次對他發起的警告。
哪怕他看起來仍舊友善,哪怕從未做過什麽傷害他的舉動,森珀還是無法忽視那一瞬間的悚然感。
會不會……會不會這也是海妖陰謀裏的一部分?
森珀不願意相信,但也完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忽略這種異樣。
他踟躕著,期望特麗莎回來能減輕這種不安。
今日的特麗莎比往日回來得還早一些。
哪怕她對他露出了撫慰的笑,森珀還是從她匆匆的腳步,破碎的衣角中直覺不好。
“怎麽了?”他問。
“啊,沒什麽。”特麗莎三步並作兩步,她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對森珀快速道,“我托了朋友,可以送你和克萊斯特出城。我覺得城裏太危險了,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裏待了。”
她離開亞蘭德家時,道格應當沒有看到她,但她去問過亞蘭德住址的事情卻瞞不住。對於城務司或者領主而言,順藤摸瓜找到她的住處易如反掌。
屆時她的住所裏一個是斷角的獸人,一個是從領主手裏逃掉的斷尾海妖……
如果被搜查到……嘶,那場麵簡直堪稱災難。
她倒是可以亮明自己荊棘王國皇室的身份,拒絕搜查。但這樣一來,派來“保護”她的人一定會非常多。
既限製了她的行動,海妖和獸人暴露的概率也很大。
如果一定要亮明身份,那不如借這個身份直接送他們離開這裏。
利茲城內開設的傳送點有兩個,一個歸屬於魔法師公會,一個隸屬於商會。
無論哪個,以前幾天的形勢看,不管是領主沒有下令,還是領主控製不住,傳送點都沒有停擺。
錢加上還有她的身份,在道格沒有查到她之前,他們極大概率不會拒絕她。
重點是一定要在道格查到她之前。
“去了以後,你們先在那裏待一段時間,一切解決了我會去找你們的。”
她不打算走。
她手裏隻有亞蘭德犯罪的證據,亞蘭德還死了,她沒有能夠指證領主和紀查官的證據。
她得留下來,找到更有力的證據。
而且,送走克萊斯特和森珀,就算他們查到這裏,她也有辯解的機會。
“那裏可能沒人,但別擔心,在森林裏,你們不會有事的。”
她想好把他們送去哪裏了。
她的妹妹是女巫,妹夫是隻黑龍,他們現在住在智慧之城因索裏亞。
不是把克萊斯特和森珀送去因索裏亞,特麗莎是想把他們送到妹夫紮克利的領地裏去。
那裏是一大片森林,正是秋季,自然成熟的果實很多,森林裏還有大片的湖泊。不管是克萊斯特還是森珀,他們都能生存下去。
而且那裏是龍的領地,若說以前還有人覬覦,可自從幾年前發生過一次黑龍燒毀獵龍領主的城堡後,見識過龍族的怒火和威能,就再也沒有人敢踏足那裏了。
哪怕近幾年裏妹妹伊薇特和妹夫紮克利返回森林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從沒有人敢試探黑龍的底線。
紮克利的領地邊上還有另一隻綠龍居住。特麗莎見過他,那是隻過分熱情和話癆的龍。
如果真的有什麽麻煩,看在妹妹的麵子上,他應當也會照拂幾分。
特麗莎越想越覺得靠譜,眼下她再找不到比這更合適的地方了。
時間緊迫,特麗莎沒有敲門,直接推開了克萊斯特的房門。
海妖聞聲從水底遊上水麵,緊實的雙臂壓在泳池邊,他半趴著,滿臉疑惑的看著她,‘怎麽了?’
“呃。”特麗莎的腳步一頓,遲疑了一下。
眼前的生物美麗而又脆弱,她還記得抱著他從拍賣場出來時他在她的肩膀上恐懼的瑟縮。還記得他初見自己和森珀時忐忑的目光。
她並不想嚇壞他。
特麗莎走近他蹲下來,盡量用和緩的語氣對他複述了和森珀說過的話。
門外的森珀猶疑的站在邊上,似乎既不想進來,又不敢單獨放他們相處。
不像森珀,克萊斯特卻從特麗莎的話裏敏銳的察覺到什麽。
他不意外她會將他轉移到新的地方,但在他的預料中,換地方的時間點應在獸人離開之後。
而且,領主也許會同意他們換棟房子,甚至也許會同意他們短暫的換個城市,但在他們進度如此低的情況下,領主會同意將他送去森林?
將他送去野外,麵臨的意外要比在城市中難控得多,代價也大得多。
他當然不是覺得自己不值得,隻是想不通領主為什麽會同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除非,她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不可控的惡化。
特麗莎背叛了領主嗎?
這又為什麽呢?
她還遠沒有到愛他愛到與領主反目的程度,那麽……是利益分配不勻?
克萊斯特滿心疑慮,然而他還是在特麗莎的目光下,輕輕點頭,‘好。’
海妖銀白魚尾輕擺,‘你遇到什麽難處了嗎?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特麗莎得了準許,一邊取出那副輪椅,一邊回道:“可能要辛苦你像之前一樣忍耐一下了。”
她半跪在泳池邊,伸手向克萊斯特。
克萊斯特配合的遊近。
然而指尖剛觸及水麵,樓下突兀的響起兩聲的門鈴聲。
屋頂的燈光不合時宜的閃了一下,特麗莎心底重重一跳。
森珀神經質的蹦高,偏頭向樓下看了一眼,又不安的看向特麗莎。
特麗莎抿緊唇,幾步走到窗子側邊,向下瞥去。
樓下街道安靜,一陣風卷過,楓樹上火紅的葉片便隨風緩緩落下。
路燈照亮的地方空無一人,自家門前也沒有成列的士兵。
特麗莎轉到窗子另一邊,然而突出的門廊擋住了視線,她隻能看到一小片灰褐色的衣角。
敲門的人似乎非常迫切,門鈴聲一陣急過一陣不說,隨著對方拍門的動作,衣角晃動的幅度也大起來。
偏偏因為他靠得太近,門口的□□將他拍門的聲音和說話聲一並吸收,隻保留了清脆的門鈴。
特麗莎將輪椅重新收進儲物戒指,一邊往外走一邊對森珀道:“你待在這裏不要出去,我下去看看。”
哪怕森珀一點兒都不想和海妖待在同一個密閉空間裏,但他明白,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
他認真的點點頭,在特麗莎走出房門後,緊緊拉上房門。
透過貓眼,特麗莎看到了趁夜而來的訪客。
不是她預想中的那個人,特麗莎有些訝異的揚了揚眉。
她順手理了一下跑亂的衣服後,才按開門鎖,拉開門。
門甫一拉開,旅館胖老板一個趔趄,揚起來敲門的手差點直接打到特麗莎臉上。
特麗莎輕鬆避開他的拳頭,一把將老板拉穩。
旅館胖老板跑得滿臉通紅,氣都沒喘勻,汗水不光洇濕了前胸後背,還如泉水般從他臉上湧下。
看到特麗莎的第一眼,胖老板噗通一聲趴在地上,就要去親吻特麗莎的鞋尖。
這是最高禮儀,甚至在朝拜神明的時候也不多見。
特麗莎蹙眉,在旅館胖老板嘴唇觸碰到她鞋尖前一把將老板從地上硬拎了起來。
他身後無人,空曠的街道上也沒有異樣。
特麗莎側開身,把老板放回家裏的同時,再次關上門。
他慌亂的雙手抓緊特麗莎的手掌,掌心冰涼,力道卻仿佛握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用力。
他語無倫次道:“求求您了!救救他!他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他從沒做過什麽壞事,光明也不會降罪於他。”
他太慌亂了,沒頭沒尾的話讓特麗莎也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反倒是胖老板,涕淚橫流的模樣看起來快要昏厥過去了。
特麗莎望了眼外麵的天色,將手從他兩掌之間抽出,倒了杯水塞到他手心裏後,強按著他坐到了沙發上。
“聽著,如果是平時,我可以花一個下午聽聽你有什麽煩惱。但今天,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最多隻能給你十分鍾。”
特麗莎的手掌仍舊按在他肩上,棕紅色的眸子沉沉的望著他,“你必須冷靜下來,然後理一下你的思路,條理清晰的告訴我你來的目的。如果你不能在我給的時間裏說清楚,為了不耽誤我的事情,我會把你打暈在這裏。事後,你大可以去城務司告我。”
肩上的力道不容抗拒,武者特有的溫度源源不斷的從她的掌心傳遞到他身上的同時,似乎將她的沉靜一並傳遞給他。
老板慌亂的眼睛稍定,抬手將杯中的冷水一飲而盡。
他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待喘息稍平,立馬對特麗莎道:“求您救救我的兒子格雷恩,他被人抓走了。”
救人這種事情他應當先去求助城務司,隻是似乎料到了自己說的有問題,擔心特麗莎打斷會耽誤更多時間,旅館老板緊接道:“您是不是在調查異寵的事情?”
掌下的身體仍在控製不住的顫抖,但至少他現在說的話是完整的了。
隻是,異寵?
特麗莎挑挑眉。
“無意冒犯,也不曾刻意窺探,”旅館老板先道歉,隨即解釋道,“隻是做我們這行的,看客人的眼光還是有一些的。”
“與您同行的森珀大人是獸人吧?您後來帶去旅館的那位大人或許是水裏的種族?”
避諱黑暗造物的身份,他沒有直呼海妖。
“森珀大人沒角,另一位大人想必也是受傷了是嗎?”
“您待人處世……他們不是您傷的,是您救的是嗎?”
“那我大膽猜測,兩位大人也曾被當做異寵的原料是嗎?”
特麗莎倒是想過旅館老板已經猜到了森珀的身份,為免沾惹麻煩才將他們趕走。但她沒想到的是,他連克萊斯特的身份也一並猜到了,且他似乎知道更多內情。
“異寵?”特麗莎重複道。
老板噎了一下,飛快解釋道:“就是將人類和其他種族融合在一起,作為一種新型的寵物。”
特麗莎胸腔鼓起,慢慢收回按在老板肩頭的手掌在身後攥握成拳。
腕間青筋鼓起,指節被捏得泛白。
磅礴的怒意幾乎塞滿了她的身軀。
異寵?
有人將這種病態瘋狂,違背道德底線的行為作為滿足自己惡臭私欲的手段?
奴隸同族不夠,拐賣飼養他族不夠,還要將二者殘忍的製做成新的“種族”當做寵物?
將自己的欲望淩駕於同族和其他智慧種族的生命之上,他們的傲慢與冷漠令特麗莎感到無邊的憤怒。
憑什麽?他們怎麽敢?
周身的火元素似乎都活躍起來,在空氣中躁動狂舞。
特麗莎頰邊肌肉因她咬緊的牙關而微微鼓起,她難耐的略略仰高頭顱,深吸了口氣。
“你繼續說。”
似乎是察覺她對這部分內容並不明晰,旅館老板繼續解釋道:“您知道的,旅館是一座城市裏的重要樞紐,尤其是市中心的旅館,甚至肩負一部分信息傳遞,貨物保管甚至是商貿交易和禮儀接待的職能。”
“曾經我是利茲城中最大的旅館老板之一,直到後來他們開始做這種異寵生意。我實在沒辦法背叛信仰與他們為伍,又實在不敢開罪他們。於是慢慢被排擠出城中,到偏僻的城周開了一家破舊的旅館為生。”
“我早該知道的,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旅館老板捂住了眼睛,淚水再次從他的指縫流出,“在得知格雷恩有魔法天賦後,他們抓走了我的兒子。他們要拿他做異寵的材料!”
亞蘭德的日記裏似乎也提到了這一點,有天賦的孩子“融合”的成功率會更高一些。
這麽看來,西蒙拍賣場裏展示的那些藏品,應當隻是融合失敗的產物。
“如果神明懲罰我當初的懦弱,就請懲罰我一個人好了!格雷恩他什麽都不知道!”胖老板痛苦的哭嚎。
“求求您了!”胖老板跪下來,雙手攥緊特麗莎的褲腳搖晃著乞求,“求求您了,求求您救救他,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去找誰了。”
空氣隨著特麗莎的閉口不言而變得沉重,絕望幾乎要將他錘壓進地裏去。
半晌。
“他們是誰?”特麗莎問,“你知道格雷恩被抓去哪了?”
胖老板猛地抬頭,攥著特麗莎的褲腳大聲道:“我知道!我留意過!我知道他們的倉庫在哪裏!格雷恩一定是被拉去那裏了。”
“大人!”胖老板急道:“旅館二樓另一間房裏,我保留了他們作惡的證據。我知道救出格雷恩之後,您一定會被他們汙蔑,我願交出所有證據並留下來做您的人證,幫您洗刷名譽上的汙點。哪怕以生命作為代價我也願意!隻求您能救出我的兒子,讓他離開這裏,去因索裏亞求學!”
“大人,城內的傳送點不可靠。我在城外有認識的魔法師,請他幫我們開個私用的傳送陣,會安全得多!”
“救出格雷恩,我就立馬讓他出城!如果另兩位大人需要,就讓格雷恩侍奉兩位大人,直到得到兩位大人的準許,他再離開!”
“而我,”胖老板從地上爬起來,手指在胸前比劃過一個繁雜的手勢後重重按在胸口,“我,莫多·卡斯蒙德向寬厚的光明以及無邊的黑暗起誓,以上每一句話都是實情。若我麵前之勇士救出我的兒子,我宣誓我將永遠效忠於她。必要時為她獻出生命,死後靈魂亦為她所驅策。如違此誓,就讓尖釘刺穿我身上每一寸骨頭,蟲蟻啃食過我每一寸皮肉,靈魂永墮深淵被惡魔撕裂。”
話畢,明亮的光明元素與漆黑的黑暗元素一起,構成了一個複雜的紋路,隱入他的額頭。
契約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