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領主回歸的大陣仗似乎並沒有怎麽影響城南的繁榮。

大多店麵都和往日一樣,衣著考究的男男女女穿梭於繁華的街道之間。

陽光之下,亞蘭德原本幹淨明亮的大窗一片霧蒙蒙。

窗子四角的符文不時有暗光閃過,門邊立著一個“今日休息”的木牌。

特麗莎想了想,往前走了幾步。

她對著反光的玻璃門理順衣領,拉平袖口的褶皺,微微昂高了下巴,略斂了眼簾。

她原本微圓的眼眸因此而變得狹長,搭配本就鋒利的眉和略略向下的唇角,頓時顯出一份不近人情的刻薄來。

然而抱過海妖的襯衣半幹,在胸口和肋間顯出不甚明顯的深一線的印跡,讓她這幅模樣變得不甚協調。

特麗莎蹙了眉頭,想了想,幹脆重新揉皺衣袖和褲腳,調歪領口,瞪圓眼睛。

對著玻璃門幾次微調過自己眉毛與嘴唇的狀態,她的神情便逐漸由傲慢刻薄轉為一副隱壓怒意的暴躁。

她退後幾步,辨認了一下周邊的店鋪,腳步重重的走進了不遠的一家名為波塞的煉金店裏。

比起亞蘭德時髦明亮的煉金店,這家店的裝潢要傳統得多。

木與金屬構成了店的主體,一麵普普通通的玻璃窗穩穩的架在窗台上。窗的四角及門所在的正麵牆壁上都沒有繪製複雜的圖紋,隻在門前立了木牌。

木牌之上,誇張的描粗了“促銷”兩個字。

屋內,胸前係了一個髒兮兮圍裙的煉金術士正在櫃台後的坩堝裏攪拌著什麽。

木質櫃台的下凹裏,散落著一些金屬元件,大腹便便的煉金術士戴著眼鏡,嘴裏念念有詞的伸手飛快抓起一個零件,在上麵沾了一點鍋裏的**後迅速的與櫃台上另一個菱形的元件粘起來。

做這些的間隙裏,煉金術士抽空瞥了一眼特麗莎。

大顆的汗水順著他圓滾滾的臉頰下落,他一邊雙手緊緊按壓著兩個元件,一邊大聲對特麗莎道:“你們上門來要錢也沒用的!打壞了我的東西我更還不起了!”

怒氣衝衝的紅發女人短暫的怔了一瞬,隨即兩道眉皺成了一團。

看起來還是很生氣。煉金術士在心裏評估道。

出乎意料的是,雖然她的語氣因怒意而難掩生硬,但話語還算有禮貌——對一個戰士來說。

“抱歉。”紅發的武者氣洶洶地一屁股坐在廳內唯一一把待客的椅子上,木質的椅子發出被粗暴對待後的咯吱聲。

“我想任誰遇到我這樣的事情都沒法保持冷靜。”她的聲音因強忍某種激烈的情緒而顯得有些沉悶。

坩堝裏的**冒出白煙,煉金術士手忙腳亂的放下元件,一邊一股腦的將旁邊架子上堆放的幾瓶原料按順序倒進去,一邊急急辯解道:“我也不想的!但是哪個煉金術士沒有生活陷入困境的時候?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已經訂出去幾個暖機,加上今天亞蘭德那老匹夫沒開門,我今天生意一定會好起來的!”

坩堝裏的白煙由濃轉淡,沸騰的**也轉為無害的咕嘟。煉金術士抹去額頭的汗,轉而對特麗莎懇求道:“是真的。請您和大人通告一下,再寬限我幾天……”

“我不是來找你要債的。”紅發的武者忍無可忍的打斷他。

“啊。”煉金術士眨眨眼,隨即臉上飛快的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

他眉飛色舞道:“那您需要些什麽呢?客人?我發誓,我這裏是全利茲性價比最高的煉金店。您別看亞蘭德那裏的東西好看,但還是我做的煉金造物更結實!”

煉金術士繞出櫃台,兩眼放光的給特麗莎介紹起店裏的商品,“看您的樣子是戰士吧?那戰士常備的力量手套和敏捷戰靴您需要嗎?或者出門旅行必備的驅蚊儀您需要嗎?雖然馬上要入冬了,但夏天總要用的不是,而且不光可以驅蚊,還能驅一些小型的毒蟲毒蟻,現在買有優惠呦~”

介紹過一遍所有她可能用到的東西後,煉金術士滿懷期待的望向特麗莎,“那麽,您想要什麽呢?”

“如果我有錢,我一定非常樂意來您這裏定製的。”武者的眸子注視著他沉沉道。

煉金術士的嘴角當即耷拉下來。

沒錢啊。

還不待他說什麽,兀的,紅發的武者像是想起什麽令人氣憤的事情,她猛一錘桌,木桌發出巨大的咚的一聲,險些當場崩成幾塊。

然而木桌上的水晶杯卻沒這樣的好運,水晶杯被震得整個飛出去,裏麵不知放了多久的水悉數潑灑向地麵。

完了,我的水晶杯!煉金術士在心裏哀嚎著,手忙腳亂的去夠杯子。

久不鍛煉的身體遲鈍笨拙,肥胖的手指在空中抓了兩下都抓了空不說,還帶累得身體失去平衡,不受控製的往下倒去。

煉金術士眼睛驚恐得大睜。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並沒到來,水晶杯砸在地上的清脆聲也沒響起。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

也不知道她怎麽做到的,煉金術士眼前一花,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被穩穩的提起放在一邊,水晶杯也被重新撈回了木桌上。

猶自氣衝衝的武者似乎沒有察覺他的愣怔,好像這一切都是順手而為,輕鬆得仿佛和拈起一片葉子沒有區別。

武者重新坐回椅子,憤憤道:“我在亞蘭德那裏定了大量的貨物,三天前他就說今天一定給我。誰知道今天我來他幹脆關門了!”

煉金術士看看地上一片水漬和木桌上放得好好的水晶杯,沒敢說話。

“他太耽誤我的事情了!”武者棕紅色的眸子像是燃著小簇的火苗,“這個混蛋!”

她看起來氣急了。

在煉金術士驚恐的目光中,憤怒的女人再次抬手砸向桌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有實感,拳麵接觸桌麵前一秒,武者偏頭看了他一眼。

煉金術士一窒。

武者抿唇,收拳,把自己的胳膊重重壓在桌麵上。

在武者凝重的目光裏,煉金術士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試探道:“就是。亞蘭德也太討厭了……哈?”

武者深有同感的點頭。

“所以,”她抬眸看著他的眼睛,“您知道亞蘭德住在哪裏嗎?”

“我要從那個卑劣的雜碎那裏討回我的金幣,讓他知道戰士不可侮辱。”

“或許,”紅發的武者頓了一下,聲音放緩,“當我要回我的金幣,我可以從您這裏訂購我需要的那批貨物。”

煉金術士懵了一下,很快露出喜意。

“他也太過分了!雖然我平時和他關係還算不錯,但這個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包庇他。”

“他這是在拿整個行業的信譽開玩笑!”煉金術士義憤填膺道。

“我知道他家住在那裏。不過……您要訂什麽呢?沒別的意思,如果您要訂大批貨物的話,我得提前備一下原料,不然像亞蘭德一樣失信於您就不好了。以及,按照規定,您需要繳納一部分定金。”

特麗莎幹脆利落的掏出三枚銀幣碼在桌上,“我現在身上隻帶了這些。等我從亞蘭德那裏把錢要回來,我就來下單。”

她轉頭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快的話,日落之前我就能來。當然這也免不了您的幫助。”

煉金術士當即彎腰,覆在特麗莎耳邊告訴她亞蘭德的地址。

得了亞蘭德確切的地址,特麗莎起身離開。

亞蘭德住在城郊,出城之後還要再走好幾公裏。

好在還算好找。

他身家頗豐,莊園占地很廣,都用漂亮的刷了漆的籬笆圈起來。

籬笆內側土地鬆軟,一看就埋有用來防範的裝置。

特麗莎離得遠遠的就穿上了能短暫隱形的鬥篷,繞著籬笆走了一圈,才終於找到一處防範稍顯薄弱的地方。

此處籬笆高度約莫過她胸口,籬笆牆內大概一米遠的地方有閃著寒光的金屬突刺紮出地麵一個尖尖。

一看便知那是爆裂裝置。

然而麻煩的是,金屬突刺與籬笆牆間,有魔力流動的痕跡。

特麗莎屏息靜氣,集中注意力。

很快,視線之中出現了浮動的幽藍色水元素細流。

比起其他地方夾雜其他元素的魔力,這裏一小片隻有單純的水元素魔力。

火係魔法與水係魔法相克,若是用火元素消融掉這一片防護網,自是不成問題。

隻是這樣很可能會驚擾到裏麵的亞蘭德。

她已經吃過一次打草驚蛇的虧了,這次最好還是穩妥一點。

特麗莎歎了口氣,手掌撐在地上,閉眼竭力呼喚土元素。

褐黃的土元素微粒懶洋洋的沉在地麵,在特麗莎的全力呼喚下,它們才不情不願的從地麵浮起。

特麗莎的額頭很快浸出汗珠。

她抬眸看了眼前方的水元素細網,咬咬牙,開始召喚火元素。

火元素微粒比土元素微粒熱情得多,明亮的橙紅色微粒飛快向她聚來,火元素微粒所過之處,褐黃的魔法微粒也活躍了一些。

特麗莎沒有召集太多火元素微粒。

她一邊引著零星的幾個火元素微粒吊在土元素微粒之上,慢悠悠的靠向亞蘭德設下的水元素細網外圍,一邊努力呼喚鼓動土元素。

她的魔法天賦一般,調動土元素讓她覺得格外困難。

很快特麗莎的臉色開始泛白。

好在受她調動,水元素細網邊上,慢慢也圍攏了一圈土元素細環。

受到土元素的吸引,水元素細網開始走形,臨近的水元素都竭力向最近的土元素貼貼。

原本撐成的水元素細網因周邊的元素的“叛逃”而導致網眼越來越大。

特麗莎耐心的撐大土環,直到水元素網眼也撐出一個環時,她猛地助跑起躍,如一隻鳥一樣飛快的竄過水環,穩穩的落在了籬笆內柔軟的泥地上。

失去了控製的土元素微粒大半墜落,而失去了吸引的水元素微粒則猛然回攏,幽藍色的微粒激撞,震**出一小圈元素波紋。

豆大的汗珠順著特麗莎的鼻尖滴落,劃過鋒利的金屬突刺,滲入土地裏。

特麗莎回眸,再次召集火元素。

在火元素微粒的逼迫下,逸散的水元素很快回攏,水元素細網如漣漪般彈動幾下後,恢複成了之前的模樣。完好無損。

雖然魔法天賦一般,但還好我魔法原理學的不錯。

這樣除了那幾下輕微的震**,就幾乎沒有什麽痕跡了。

特麗莎微微彎眸,裹緊鬥篷,幾步越過遍布尖刺的雷區,站進了庭院。

莊園正中是一座如碉堡一般巨大的樓。周圍零星散布著三個小工作間。

特麗莎分別在三個小工作間旁看了一眼,發覺裏麵大多存置著未用完的金屬材料或者成品與半成品煉金裝置。

而且看樣子品質等級都不高。

特麗莎將目光轉向了莊園正中的“城堡”。

然而除了一路或大或小的煉金小陷阱,到了門口還有識別魔力波動的報警器。

特麗莎:……

防得這麽嚴密,說他沒問題她都不信。

她的隱身鬥篷品級不算高,再耽誤下去恐怕就要現行了。

特麗莎抬頭望了眼樓上窗台的高度,心裏估算著距離,再次起跳。

顯然亞蘭德隻提防了有人操縱風元素用輕身術飛上來,卻沒料想到有人可以徒手攀爬跳上來。

特麗莎手指扣著磚縫,她如燕子般跳到了亞蘭德窗台上。

扒著緊窄的窗台邊沿,特麗莎取出火紅的巨劍,巨劍鋒利的劍刃如切豆腐般輕易劃開了玻璃。

特麗莎眼疾手快的扶住倒下去的玻璃,悄無聲息的跳進了亞蘭德的房子裏。

房子內部和他的煉金店風格一致,多采用透亮的玻璃或水晶裝飾。

空氣裏彌漫著與他身上相同的,不容忽視的濃重機油味和一種奇怪的臭味。

巨大的房子內被分隔出無數小隔間,特麗莎路過看了一圈,發覺絕大部分房間都設了極其完備的安保設施。

不光有各種各樣精巧的鎖,還有檢測魔法波動的警報設備。甚至有間房間門口,密密麻麻封了十幾道魔法陣。

這是特麗莎蠻力無法打開的。

她一路小心的從二樓走上五樓,終於在一扇虛掩的門後,聽到了筆尖劃過紙張的刷刷聲。

特麗莎終於看到了亞蘭德。

煉金術士的工作袍緊緊束在他身上,勒出一副幹瘦的身軀,他潔白的工作袍角浸了大塊的血漬。

因為時間略長,血漬顯出幹涸後特有的棕黑色來。

他煩躁的在紙張上刷刷幾筆,又很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而地上已經鋪了很多這樣的紙團。

特麗莎眼神變冷,極緩的從儲物戒指中往外抽劍。

就在此時,一邊立在鳥架上的機械鸚鵡突兀開口,尖銳的機械聲摩擦著人的耳膜,“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主人,快去開門。主人,快去開門。”

特麗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驚得手指一頓。

下一刻,樓下傳來門鈴被按響的叮咚聲。

亞蘭德煩躁的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刺啦聲,丟了一地的紙團在他行進間被踢得到處都是。

特麗莎還劍入儲物戒指,在亞蘭德開門出來的瞬間,矮身鑽進了他的工作間。

不急,等他一會兒送走客人上來,再好好盤問他。

門被闔上。

特麗莎隨手撿起一個就近的紙團展開,隻見上麵寫了幾個公式,算了幾個數字後,又被他暴躁的劃去。

連續幾個紙團都是這樣。

他擺在台麵上的筆記本上也是這樣,狂亂的寫著幾個特麗莎看不懂的複雜算式。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陷在某種實驗的難題中。

特麗莎頓了頓,隨手拿起他台麵上另一個皮質的筆記本來,隨手翻到了中間的某頁。

然而筆記內第一行字就讓特麗莎挑高了眉頭。

9月5日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種族之間的鴻溝不可逾越。

半獸人就是獸人。這個最基礎的種族知識他都不知道嗎?

和這樣的人作為同學可真夠丟臉的。

他……

算了。

我為什麽要浪費筆墨給這種蠢貨?

今天的魔力充能裝置有些進展,但肉眼可見後麵要做的實驗還很多。

……

9月15日

天啊!

他將獸人的爪移植給了人類!

還是活體!

雖然實驗體很快死去,但那人類也短暫的擁有了獸人的體魄。我絕對沒有看錯,他死前絕對是短暫的狂化了!

……

9月16日

哈哈哈哈哈!

隻有神才能創造種族!

這簡直是在攫取神明的權柄!

融合絕對是劃時代的進步!

一旦成功,我亞蘭德也將被奉為神明!

……

9月20日

哼,利茲城這樣大,每天丟失個把人不是很正常嗎?

為什麽要費盡功夫的從外買?

為偉大的煉金獻身是他們這群賤民的榮耀,他們理當向我叩首才是。

32號試驗還是失敗了。

這次也許我要考慮選一些素質更好的材料了。

……

9月24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天才!

今天的39號試驗體短暫的成功了。

看來還是要找一些有魔法天賦、身體素質更好的材料才行。

唔……

這樣的不好找,我還得再物色物色。

一行行觸目驚心的文字讓特麗莎的眼神越來越冷。

特麗莎還欲再翻,樓下忽然傳來桌椅翻倒的雜亂聲音。

她順手將筆記放進儲物戒指裏,小心翼翼的拉開房門。

視線穿過樓梯空隙,特麗莎分明看到,亞蘭德雙眼大睜倒在血泊裏,黏膩的血液蜿蜒濡濕大片地磚。

高大的騎士半跪在地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冥冥之中似有感應,身披輕甲的騎士抬頭,目光如電望向樓上特麗莎的方向。

特麗莎急急縮回身體,樓梯地板隔絕開兩人視線的同時,隱形鬥篷倏的閃了幾下,徹底失效。

樓下很快傳來急速運動時輕甲碰撞摩擦的聲音和低沉男聲的嗬斥。

特麗莎當機立斷返回工作間,反手帶上門的同時,抓起亞蘭德桌上的筆記,一頭撞碎玻璃,從五層樓高的窗台上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