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特麗莎回到房間,認真思索了很久目前已知的線索。
她本來就懷疑紀查官,有了克萊斯特給的線索,也不過是加深了她的懷疑和顧慮。
她身份尷尬,作為他國王室,這件事情一旦曝光,無論阿克利亞如何處理,都一定會受到其他種族的詰難。
而以阿克尼亞那個庸碌的國王的性格來看,他必定會遷怒荊棘王國。
特麗莎甚至懷疑那個滿腦子隻有享樂的阿克尼亞國王會包庇領主,大事化小。
特麗莎不想影響兩國的正常邦交,可若是讓她為了維護兩國關係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硬質的床板頂著她的脊背,黑暗之中,特麗莎望著頭頂的天花板。她以光明為信仰,神明麵前許下的誓言讓她無法違心的背叛自己的追求。
特麗莎翻了個身,窗外月光清冷冷的照在她的臉上。
這樣一來,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影響,她必須要有足夠充足的、不容抵賴的證據。
同時,審判始作俑者罪孽的人也最好不要是她,而是阿克尼亞的高官貴族。
特麗莎在腦海裏再次翻了一遍目前已知的線索,微微歎氣。
當務之急還是找出那個第94份訂報人。
月升又月落,天邊由墨藍轉為冥藍色時,特麗莎翻身起床。
時間剛好,隱約能聽到樓下森珀切菜的篤篤聲。
特麗莎輕輕敲了敲克萊斯特的房門,在聽到水花聲後,慢慢推開門。
克萊斯特早就醒了。
他側坐在泳池邊,小半截銀白魚尾浸在水裏,濕漉漉的長發貼著他的脖頸和胸膛,成串的水珠順著他的肌膚滾落,身上原本青黃的印跡已然淺淡到幾乎看不清了。
看到特麗莎進來,他微微偏頭,眼眸裏帶了明顯的喜色,魚尾輕擺,在泳池裏**漾出一圈圈的漣漪。
‘來。’海妖拍拍身邊的位置笑道。
手掌觸及冰涼的地磚,與地磚上的水液發出不甚明晰的黏滯聲。
海妖懊惱的低垂腦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水珠似乎把身邊一小片地方都打濕了。
他蹙著眉用手把水液往泳池裏撥,間隙抬頭小心翼翼的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拒絕似的。
特麗莎一向很難拒絕這種柔軟的、小動物一樣的神色,這讓她輕易聯想到自己柔弱的妹妹,進而愛屋及烏。
她往窗邊走的腳步都忍不住放輕了。
“我來,我來。”
特麗莎一邊說著,一邊從一旁的置物架上取了一塊毛巾,拭去純白地磚上的水漬。
克萊斯特靦腆的笑笑,看著她坐在他身邊。
雲霧推開陰霾,房間內逐漸亮起來。
玻璃窗外,視線盡頭漸漸顯出一種顏料融化開的清淡的藍色。
日出似乎隻在眨眼間,特麗莎與克萊斯特並肩,看著暖陽從一線變成了碧藍之上的半個蛋黃。
特麗莎下意識偏頭,克萊斯特的目光從太陽上戀戀不舍的收回,轉頭對她笑道‘陸地上的太陽好像和海上的還是不太一樣。’
他眼角眉梢都有淡淡的眷戀神色,特麗莎將之理解為思鄉。
她想了想道,“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看海上的日出了。”
克萊斯特笑了一陣,沒有就這個問題說什麽,轉而問她‘你家是什麽樣的?’
“我家啊。”想到荊棘王國和自己的家人,特麗莎忍不住肩膀放鬆,換了個更輕鬆的姿勢。
“你聽說過百花大陸嗎?”
克萊斯特點頭,臉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你家在那裏?’
“對。”特麗莎點頭。
‘可惜我沒去過那裏,’克萊斯特蹙眉,‘邊界有魔力亂流。’
“嗯,”特麗莎點點頭,“布瑞大陸充滿魔力,但百花大陸禁魔,世界一開始融合的時候,魔力會自發的往百花大陸湧動,百花大陸抗拒這股魔力,就天然的形成了這種魔流激**。”
“不小心卷入的話,會被撕碎的。確實很危險。”
“不過那是早幾年的事情了,”特麗莎道,“這種抗拒的力量一直在變小,大概從兩三年前開始,這種變化就很明顯了。魔力已經逐漸滲透到百花大陸裏了。雖然比起這邊,百花大陸那邊的魔力還是很少,但那裏確實已經不算是完全的禁魔之地了。”
“海底還有魔力激**形成的旋渦,但威力早就不能和初代相比了。現在往來的商船旅船都很多,”提及這個,特麗莎的神色嚴肅了些,“也許過不了多久,這種魔力濃度變化引起的激**就會徹底消失。”
像是想到自己已經偏離了話題,特麗莎轉而道:“我家就在離布瑞大陸最近的港口國家,荊棘王國。”
她對他露出了一個輕鬆的微笑,“說來你可能不知道,最初因為封印的原因,荊棘王國邊界一片混沌,沒有海,整個荊棘王國是個不折不扣的陸地國家。”
“結果兩片大陸融合以後,封印消失,大家發現,哇,外麵是好大一片海。”
“不管是漁業、船業,還是遊泳啊什麽的都是在那之後人們才學會的。”
特麗莎短促的笑了下,偏頭對他道:“我也是在那之後學的,八歲以前我是徹頭徹尾的旱鴨子。”
作為百花大陸最邊界的國家,荊棘王國原本多山地,不適合耕種,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直到融合以後,漁業的發展,加上魔晶礦脈的發現,以及魔藥和煉金術對農業的加持才讓他們逐漸富裕起來。
特麗莎笑起來,“我家有些產業。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那邊做客。我請你吃最好吃的烤魚。”
她高興,克萊斯特也跟著笑。
‘好啊,那你可要準備多一點。畢竟海妖是很能吃的。’克萊斯特用曾經森珀轉述特麗莎的話回道。
“放心吃,管飽。”
特麗莎看他高興起來,自己也忍不住更高興了。她看看外麵天色,打算離開。
道別的話還沒出口,克萊斯特先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怎麽會,”特麗莎立馬回道,“我答應你了不是嗎?”
海妖兀自笑起來,他的肩膀因笑的動作而微微顫動,鼻腔裏發出一些不太明顯的氣音,‘你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嗎?’
“對啊。”特麗莎理所當然的點頭,“信守承諾是我在神明麵前許下的諾言。”
頓了一下,特麗莎補充道:“之一。”
‘之一?’海妖好奇的看著她。
“嗯,”特麗莎點點頭,“我的勇者誓言是根據騎士宣言改的。”
停了一下,她看著逐漸升起的朝陽輕聲道:“我發誓不欺瞞不背叛。”
“我發誓不畏戰不退縮。”
“我發誓不慕強權、不戀榮寵。”
“我發誓,我將善待弱者,抗爭一切壓迫與不公。”
“我將靈魂連同身軀一起獻給崇高的真理與正義。”
“直到光明與黑暗同毀,至死方休。”
沉靜的聲音誦念著誓言,迎著晨曦,紅發武者顯得格外虔誠與莊重,似乎真的將之當成自己畢生追求的理想。
克萊斯特舌尖緩緩掃過自己的齒列。
某一個瞬間,他真的相信了她隻是救他,而不是肩負著某種見不得人的任務而來。
然而,誓言生來就是要被欲望毀滅的。
如同再鮮美嬌豔的玫瑰終會枯萎化作一灘令人作嘔的爛泥。
這世間任何生物都與自己這黑暗造物同樣肮髒。
作為由黑暗神一手創造的種族,他並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樣,是黑暗的信眾。事實上,他發自內心的不信仰任何神明。但如果需要,他可以信仰任何神明。
就像現在這樣,為了取信她和獸人,裝作沐浴光明的聖光,信任一切美好與善良。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卻完全不以卑劣為恥。
人類與他並無不同。
他們可以輕易許下任何諾言,卻總在誓言與自己的利益相悖時毫不猶豫的選擇利益。
無一例外。
信仰與追求都是虛妄,驅使這軀殼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張口的,全都是欲孽。
領主抓他,是想要一個化形了,完全聽命於她的海妖。那個領主幕僚的女兒救他,是為了成全她虛無縹緲的愛情。甚至貼心幫她打理房子,洗衣做飯的獸人,也是為了她能幫他找到他丟失的弟弟。
無一例外。
她當然也不會是那個例外。
克萊斯特緩緩笑開,微彎的眉眼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屑。
他墨綠色的眼眸在晨光之下仿佛熠熠生輝的寶石,‘我信你,你一定可以。’
沐浴在這樣信任的目光之下,特麗莎隻覺心頭溫熱。
她低頭笑了下,正要開口,克萊斯特偏頭看了看天色,略有歉疚的開口道,‘我是不是耽誤了你很多時間?不早了,你快去忙吧。’
他如此善解人意,讓特麗莎完全無法苛責。
“沒有的事。沒耽誤多少時間,”特麗莎笑,“偶爾這樣歇一下也不錯。”
言罷,特麗莎從地上起身,“那我就先走了,有需要幫助的就按鈴叫森珀。我晚上再回來看你。”
‘好。你不必擔心我,你在外,自己注意安全。’海妖認真叮囑道。
特麗莎笑著道謝後離開。
海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維持了許久的笑容慢慢落下。
他慢條斯理的躍回水裏,優哉遊哉的遊到泳池邊,隨後,急促的按響岸邊的鈴鐺。
還未走下樓梯的特麗莎去而複返。
推門進來時,她看到海妖焦急的趴在水邊,手裏托著一個金屬方塊使勁往她的方向遞。
是昨天亨利送她的,奧莉做的小玩具。
‘你昨天落下的,我剛才忘了和你說了。’
“啊,謝謝。”特麗莎緊走幾步,從海妖微涼的掌心取走方塊。
浸了水的金屬方塊,金屬與金屬拚接的縫隙裏滲出黑色的油濁。
克萊斯特把手收回,嫌棄的在水池裏洗了洗。
特麗莎看著掌心的汙漬,蹙著眉把手掌往鼻子下遞。
機油久置的油腥味頓時撲鼻而來。
特麗莎又嗅了嗅,眼睛忽的睜大。
這個機油味,這個機油味非常像是煉金造物元件咬合間使用的潤滑油。
那一瞬間,猶如驚雷劈在枯木之上,電光火石間好像一切都串聯了起來。
出版社說她描述的那種紙張他們隻會用來做書籍。這樣的書籍他們並非每天都能出版,因此不必像報刊一樣每天都按時送去。
奧莉送的肯定不是書。
可如果用這樣的紙張做報,那報紙所載必定不是尋常人能接觸到的信息,報紙麵向的群體也必定身價頗豐。
魔法報刊應當不是。那群魔法師們出的報刊最多一月兩刊,還隻能去魔法師公會取。
也應當不是貴族間的小報。貴族都有家仆,他們不會把取報這樣的工作交給一個他們眼中出自貧民窟的賤民。
那麽,多半是身份地位沒有特別高,但還不缺錢的人。
不是富商就是煉金術士。
而且因為天賦檢測相對昂貴,光明和黑暗天賦尤甚,像奧莉這樣的平民,很難有檢測天賦的機會。
為奧莉做天賦檢測,對煉金術士來說不是難事。
特麗莎垂眸,將掌心的方塊翻過來。
這個金屬方塊雖然是由幾個金屬碎塊拚接的,但每塊金屬碎塊都平整幹淨,品質不低,不是尋常鐵匠鍛造留下的碎屑,更像是煉金術士剩下的邊角料。
而且……這個形狀……這不就像一個孩童模仿製作的煉金元件嗎?
怪不得。怪不得奧莉說自己要過上好日子了。
是不是這個煉金術士承諾了她什麽?比如說收她做學徒?
此外,特麗莎恍然想到,能將異族的身體與人類的人體連接縫合,除了醫生、女巫、還有煉金術士。
特麗莎幾步上前,不顧克萊斯特身上的水珠,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她道,隨即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城南那麽多條商業街,她不用每一戶都去試問了。
特麗莎再次輕嗅金屬方塊上的味道,這個味道,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聞到過。
——那個收購魔晶的煉金店老板,亞蘭德。
森珀做好早飯,還沒來得及喊特麗莎,就見她如一陣風一樣卷了出去。
森珀搖搖頭,端著餐盤上樓。
海妖懶洋洋的趴在泳池邊,見他進來,自下而上掀起眼皮看他。
那一瞬間,就像被食肉動物盯上的獵物,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直覺裏的聲音嗡嗡的發出警報,大喊著危險,讓森珀幾乎轉身欲逃。
然而隻是一瞬間。
再一眨眼,泳池裏海妖周身的陰詭氣息已然消失不見,那一瞬間的警覺仿佛是他錯覺。
赤.裸半身的男子分明在對他溫柔的微笑,眼裏似乎還有對他退縮的舉動的不解。
‘怎麽了?’他問他。
冷汗浸出,森珀吞了吞口水。
胸腔裏的心髒還在劇烈跳動,森珀就近放下餐盤,一句話沒說逃也似的離開了克萊斯特的房間。
克萊斯特伸長手臂,將餐盤拖到自己麵前重又趴回去,一手挑著湯匙漫不經心的進食。
半晌,嗤的哼笑了一聲。
昨天她沒嗅出那個東西不對勁,今天水將方塊中心的油漬浸出她才聞出來。
加上她以前吃飯喜食重口味的調料,森珀做得再難吃她也能麵不改色的吃完……
她是不是……嗅覺和味覺都不太好?
特麗莎一路走得飛快。
隻是今日的利茲城似乎格外安靜。太陽已經高升,街道上的商戶卻大多不開門。偶有幾個開門的商戶也門可羅雀。
就連透過樹梢的陽光都顯得稀疏而寂寥。
特麗莎一路走到去往城南煉金店的必經之路時,才見到了人影。
寬闊的綠蔭道兩邊把守著手持長矛,身著厚實盔甲的士兵。他們分列在道路兩旁,身後垂立著密密麻麻的安靜百姓。
人人肅穆,整條大街竟安靜得猶如墳場。
特麗莎想悄聲問問身側站立的婦人。
“您好……”
話未說完,就被婦人焦急的用手一拽,打斷了未完的話。
婦人鼻尖滲出汗珠,她謹慎的朝前方站立的士兵看了一眼,見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這才用氣音小聲對她說:“你不想活了嗎?你是第一天來利茲嗎?別出聲。領主大人就要回來了。”
言罷,婦人再不做聲,眼睛和在場的大部分人一樣,遠遠投向長街盡頭。
特麗莎便再不做聲,隨人群一起,靜靜佇立在秋日安靜的街道上。
不多時,空氣中傳來長號尖銳的長吟。
馬車轆轆聲、士兵沉默前行時的腳步聲、輕甲摩擦長靴的刷刷聲緊隨其後。
地麵也因長列的士兵行進而輕輕顫動。
視線的盡頭出現一麵高揚的白底鷹旗,迎風獵獵。
隨著車隊的行進,馬車也越發清晰的出現在特麗莎眼底。
旗幟的高杆之下,是華麗馬車的尖頂,塗抹了豔麗的油彩,尖頂垂下的邊角都陰刻著精致的紋飾。
領主的儀駕越來越近,地麵的震顫也愈發明顯。奢華的高頂馬車途徑之處,道路兩側的民眾猶如秋日被鐮刀收割過的麥浪,紛紛以手抵胸,垂下頭顱。
特麗莎學著身旁婦人的模樣,垂首行禮。
馬車之內,美豔的女人歪斜在軟塌上,目光無趣的掃過底下一群各色腦袋,對一邊的侍女道:“瓦奧萊特的那個雜種安插進來的人呢?在這裏嗎?”
侍女向外匆匆瞥了一眼,隨即垂低了頭顱,恭順的答道:“那位大人似乎並不在這裏。”
“哼,”她冷哼一聲,紅唇勾起冷笑,“不過一個從斯曼前線撤下來的懦夫。我倒要看看,喪家之犬怎麽在我手下討生活。”
馬車聲勢浩大的行過。
直至車頂的鷹旗再看不到了,街邊垂立的人群才慢慢活動起來。
警惕的士兵撤離,整條街上的人們各自離去。特麗莎逆著人流,往城南的亞蘭德煉金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