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沒發現師弟最近在躲著你嗎?”◎
蘆笙悠悠,在這暗夜之上飛過幾聲悲愴,寨子簷角懸掛織錦蠟染繪製而成的獸毛,花紋倒是色彩斑斕,一針一線繡上栩栩如生的圖騰。
雲笙從頂上跳下去,借著昏黑夜色的遮掩,隱進隔房中。
裏頭尚點著燈,一名女子正捏著針線手指翻飛。
她裹著大襟上衣,腰間束進格子百褶裙裏,袖邊褲腳均繡著花邊,寬大的項圈戴在胸前。
似是剛沐浴完,還未來得及擦幹,濕漉漉的黑發搭在肩上,發梢流淌的水早已把胸前一片打濕,烏發之下露出一雙眼黑亮狡黠。
她身邊置著幾壇醇香的美酒,應當是釀了許久,此時正散著濃鬱的芬芳,流連於發絲清香。
見有不速之客,她也不顯惱怒,放下手裏的針線活,隨手勾起一塊幹淨的帕子擦拭,頭朝對麵努著,示意她坐下。
“你認識我?”雲笙推開木椅,目不轉睛地端詳她。
“我小字阿苗。”她用帕子將半濕的頭發圍裹包繞著,又拾起桌上的銅鏡仔細地照看。
銅鏡裏印出來的是她如水般的眸子,一顆芝麻大小的痣不偏不倚地點在臉龐正中,不施粉黛卻自顯清麗。
是一張小家碧玉的臉,穿戴這身異域服飾卻也無違和之意。
隻見她拿起一隻眉筆,細細描過眉間。
那對彎眉經這般描摹後更襯得她目含水波,像是淌過柔情春水。
如此空靈清淡,恍若江南煙雨,帶著婉轉的愁情,綿綿不絕。
畫罷,又夾出一疊妝紙送至唇邊,微微展開,含住,如明珠點絳唇。很快,有些蒼白的唇瓣變得嫣紅。
雲笙將她所有舉動盡收眼底,雙手撐著下巴,臉向前又伸了些:“我在夢中見過你。”
“是嗎?”阿苗放下銅鏡,雙靨生笑,白嫩細長的手指撫上發間。
“在夢裏,你也是這般梳妝打扮的。”雲笙皺著眉在殘缺的記憶裏翻尋著。
“那是我托給你的夢,是我,讓你找到這裏的。”
阿苗起身行至窗前,拿起擺在窗格子處的白色瓶子,遞給雲笙:“你不是想知道為何自己會被無緣無故惹上這種禍端嗎?”
雲笙有些遲疑地看著她,最終還是接過這瓶子,打開瓶口往下倒,幾粒褐色小丸一咕嚕地溜進手心。
“這個可以緩解蠱蟲的???*蝕咬之痛。”阿苗柳眉高高揚起,唇邊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你為什麽要幫我?”雲笙將這幾粒藥丸收在手心,對她這無端示好的舉動很是懷疑。
阿苗也知曉自己現在並不能得到她的信賴,於是轉過身沒再望向她,而是凝視著窗外幽深的寨子後。
沿著黑牆黑瓦斜斜翹出的吊腳飛簷,蘆笙在靜默的夜裏顯得愈加空曠悠長。
曲調靈透,音律含蓄,一派純樸之風。
環繞著整條寨子的是數座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橘色火把的輝映下初現黛綠青翠之色,將這些彎彎曲曲鱗次櫛比的樓閣包裹著。
雲笙見她不回應,便走上前,卻在寸步之外捕捉到她眼裏似有亮光一閃而過。
“我和你一樣,都不是這裏人。”阿苗挺直背脊,用手拭去眼角一抹濕潤,“我也是被抓來的。”
“他們巫蠱族尤其是祭司,會到處抓那些貌美的少女來投喂蠱蟲,這種蟲子一旦被投入使用,便會攝人心神,控製他的神誌。”
忽地,突兀長鳴驟然劃破夜空,在這靜謐的夜裏顯得格格不入。
阿苗臉色驟變,話音戛然而止,她一把抓住雲笙的手將她推向內室,匆忙間還打翻了桌上那盞琉璃燈,一聲脆響,哄然乍現滿地碎渣。
“裏麵有異聲!”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雜亂無章地朝著這裏逼近。
“我送你回去,你——”阿苗握著她的手腕,焦慮感在眼裏不住地閃著。
“你不和我一同出去嗎?我可以擋住他們。”雲笙被她握著手,捏著的拳頭手心那幾粒冰涼的藥丸已經沾染上她的溫度,正上下晃動著。
阿苗朝她淡淡地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群人破門而入,在他們進來前雲笙猝不及防地被她敲暈在**,眼皮逐漸變得厚重,視線變得模糊不清,阿苗的臉也逐漸失去顏色。
最後實在支撐不住這漫天的困意,雙眼還是闔上了。
……
再次睜開眼時,入目是晃眼的白,雲笙下意識想去找阿苗的背影,卻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小閣樓的**。
流紋銅鏡端端正正鑲嵌在鍍金梳妝台上,床邊的紫檀香木櫃子上頭是半卷平鋪的丹青畫色。
墨色點染出一片山水相接的黛色,山巒高低起伏,環環包繞著寨子,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名女子單薄瘦弱的背影。
雲笙攤開手,那幾粒早就有些發癟的藥丸還黏在手心,還殘留著溫熱氣息。
這不是夢。
後背已透出些熱意,屋內還飄**著墨香,似是剛著筆不久,還在不斷刺激著她的神經。
金輝斜照,枝頭鳥雀探出頭叼走一顆深紅殼子的荔枝,還小心地探望四周。
她隻覺得心頭像被火灼過,臉上也被曬得有些滾燙,正想著拿過那幅畫卷,耳邊又敏銳地聽見有腳步聲靠近。
門上被輕叩兩聲,段流景的聲音傳入:“雲笙,已經日上三竿了,你不會還沒起吧?”
雲笙將畫卷藏至枕頭下,又將手心那幾粒有些黏濕的藥一股腦吞下,這才應了他一聲:“何事?”
“你睡了一整天了難道沒有半點果腹之欲?”
“先幫我備著,我稍後就來。”
她將被褥仔細牽好,確定蓋住後才起身離開。
桌上擺著許多精致的糕點,但雲笙此時很是心不在焉,隨手夾了塊紅豆糕後思緒又開始放空。
昨晚的所見所聞不是一場空夢,阿苗後麵是被抓去了罷,那自己又是怎麽回來的?
她說巫蠱族的祭司會抓人投喂蠱蟲,那她們兩都是被選上的嗎?想必還有其他的無辜少女也被抓了。
天邊白雲流淌漫朔,停滯在一棵參天聳立的古樹上空,古槐花枝細碎,順著斑駁的銅錢孔紛紛揚揚而下。
穿堂風夾雜著些許熱氣,吹動鬢間碎發。
雲笙還無意識地夾著紅豆糕送至嘴邊,桌前其他人都好奇地望過來。
“你這是魂丟了?”於奐伸著手在她眼前上下晃動,眼裏滿是揶揄。
“還記得被你傷了心的小師弟嗎?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這片食堂了。”段流景咽下一塊糕點,笑著點著桌子道。
雲笙回過神來,將紅豆糕囫圇地吞下去,問:“他怎麽回事?”
段流景雙手一展,聳肩道:“別問我們,這可是你幹的。你沒發現這幾日他都在躲著你嗎?”
“躲我?躲我幹什麽?”雲笙朝他投去奇怪的目光,想了想終於意識到了什麽。
糟了,這幾天忙著這些事,都忘了和他賠罪了。不過自己那晚到底幹了什麽啊,不至於現在還不能釋懷吧?
想起今晚自己恐怕還得出去一趟,她放下筷子,覺得這會功夫應當是足夠的。
可惜自己實在是低估了鬱起雲的隱藏本事,她沿著樓裏上上下下找了幾遍,他的房門自己也敲上了好幾遍,可就是不見其蹤影。
小院裏槐樹參天,簌簌抖落下一地白色槐串兒,沿著地底叢生的枝幹彎彎扭扭地重疊交錯。
枝葉深深淺淺地蓋著,將懸於高空的金烏給遮得密不透風,隻有些小光影從那銅錢大小的洞裏鑽進來。
雲笙掀起後院水缸的蓋,沁涼的氣息撲麵而來,甚至堆疊一塊的磚瓦她都抬起來看了眼。
“鬱起雲,你要不是銷聲匿跡的話就應個聲,師兄見你久久未歸有些思念你。”她對著後院一路喊過去,沒喊動鬱起雲,倒是驚起那些還在樹上歇息的雲雀。
這下雲笙心裏頭有些隱隱不安了,難不成自己真對他做什麽大逆不道的,呸呸呸,不合常規的事?
有這麽嚇人的嗎?我能拿他怎麽樣,總不能直接把他強上了吧?
思至及,雲笙像是恍然大悟一樣拍上手掌,但轉頭一想覺得又有些不對。
且不說自己是不是有這能耐,況且那鬱起雲又不是傻的,是不可能允許自己玷汙他清白的。
她眼珠一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在她大腦裏轉了幾圈,但都被否認了。
那自己還能對著他做點什麽慘絕人寰的事嗎?雲笙歎了口氣蹲在綠蔭之下,又仰著頭望向綠意盎然的枝葉。
一圈圈光暈打在枝葉上,眯著眼時倒能看見它們爭先恐後地朝中央湧去。
那麽大個人還能跑了不成?
雲笙扯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喊了幾句鬱起雲,有些鬱悶地閉上眼。
眼前帶著亮光的黑色驀然被加重,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喊我做什麽?”
依舊是那個淡淡的語調,此刻在雲笙耳中卻如聽仙樂。
“你哪去了,我到處找你都找不著。”雲笙刷的一下站起來,一瞬間氣血湧上頭腦,她攥著身邊人的衣袖才堪堪站穩。
鬱起雲懷裏抱著一隻通體橘黃的小貓,一對小尖塔似的耳朵豎在圓滾滾的腦袋上,像棗核那般大小的透亮的黑瞳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我聽見你半死不活地喊我,有什麽事?”他抬起眸子望著她,一雙黑幽幽的瞳孔和下邊這個小家夥簡直如出一轍。
微風若有若無,白槐花掩在濃綠之中,捎帶著一股清新的味道飄散至整個小院。
雲笙眨巴著眼,手在半空比劃了許久,原本想好的那些詞此刻卻是半個都吐不出了。
她朝他木訥地笑著,心下飛速想過幾句開頭。
我聽說那日我把你……啊不對不對,換一個。
你這幾日為何要躲著我?感覺有些直接了,而且這隻是段流景的一麵之詞,萬一人家壓根沒躲呢。
她有些苦惱地拍著頭,眼珠轉了幾圈仍是沒想好開頭語。
鬱起雲見她這幅模樣,心下了然,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走到她身後樹下坐著,饒有興致地看她在原地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