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任務完成◎

以雲笙的角度,隻能望見鬱起雲眉頭微皺,眼裏似有月光流動,看著格外可憐巴巴。

他凝眸了半晌,低著聲問:“師姐,魂魄散去後便不得墜入輪回了,是嗎?”

“是……”

鬱起雲歎了口氣,又微微垂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雲笙被他這般盯著,不禁暗暗打了個寒顫,來回偏頭端詳他的神情,見他好似不是作假,心下對於這一奇怪舉動的探知感呼之欲出。

“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命大著呢。”雲笙輕笑一聲。

鬱起雲被她這話噎了一下,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

“陳公子的父親便是如此,在臨死前他還有個願望。”鬱起雲正了正色,抬起頭看著遠天邊朦朧於雲層的望舒,身旁鳳尾竹的影子與他們的重疊在一塊,在牆上搖晃著。

“什麽願望?”

“他讓我放過陳懷。”

深處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隱約有笛聲飄來。

“我沒答應。”鬱起雲轉過頭來,“所以我還是殺了他。”

風在此刻像是靜止了一般,婆娑枝葉被釘在凹凸不平的巷尾牆角,連笛聲也被定在了半空久久難以散去。

雲笙看著冷冷清清的月光落在他微微挑起的眼角,一撇一捺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

他眸子裏含著春水,但吐出的一字一句無不和這冷淡的月色一般,處處透著涼意。

“任務總還是得執行。”

“你……”雲笙深深地歎著氣,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上前去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少年人還是不要這般狠心的好。”

鬱起雲一下愣住了,繼而又轉眸望著她,眼裏漆黑幽深,帶著些許意味不明的情愫。

下一瞬,他忽地張開雙臂,將雲笙整個攬住。

雲笙還沒來得及反應,又感受到他額前的碎發正紮著自己的脖頸。

絲絲酥麻的觸感從鎖骨傳向四肢百骸,像是被一隻尚還幼小的野獸噬咬著,尖銳的獠牙不斷刺進肌膚。

懷裏還帶著清新的少年氣息,不算炙熱,也不失溫暖。

雲笙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麽,卻又感覺到他將下巴往自己脖頸深處靠了靠,她想了想,還是將那些話咽了下去。

白光流動在透著涼意的空中,風又逐漸開始飄**,一陣陣灌進那塊**的領子處,雲笙卻覺得臉上有些燥熱。

空氣中似乎漾著熱意,她正在心裏抱怨這冷熱交加的氣溫時,驀地全身變得僵硬,似樹一般兀立於原地。

一雙手不斷撫上她的後背,又緩緩向上移動。

隔著單薄的衣裳,再加上她本就敏銳的觸感,雲笙可以很清晰地感觸到後背上滑動的指尖帶著的溫熱。

頓時,密密麻麻的酥軟感從背脊傳至頭蓋,又急速地攀爬於全身。

此刻她實在是忍不住了,正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時,卻發現自己手腳都無法動彈。

鬱起雲放開了她,眼裏帶著歉意:“抱歉師姐,這定身符不過一炷香就會自行解開,若我還未歸,你便先行離開吧。”

……可惡。

雲笙在心裏暗罵他幾句,手指卻是連蜷縮著都不得,隻能看著他施展輕功,向前方飛去。

——

青磚瓦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鬱起雲來時,屋脊上正坐著一人,手裏拿著一壺酒,正自顧自地喝著。

見鬱起雲到來,他也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來了。”隨後手一伸,將一蠱斟滿清酒的銅杯遞與他。

“你叫我來所謂何事?”鬱起雲兩指推開了酒杯。

見他拒絕,那人也不惱,胸腔裏發出一聲悶笑,抬頭將杯中酒飲盡。

飲罷,才出言道:“你們任務是完成了,但是真相怕是還未弄清楚吧?”

他將蓋在頭頂的兜帽掀開,眉眼在月光下顯現,正是本該死去的陳懷。

“你都清楚了?”

“大概吧,有些還是不太理解。”陳懷閉了閉眼,“比如何人告知陳川我會去追殺他的,到現在還不知,不過總歸是有人說了就是。”

鬱起雲環抱著劍,任著料峭春風吹動衣袂。

“那你明白了什麽?”

陳懷將手肘略靠在磚瓦上,幹脆將那銅杯扔了,拿起那壇酒大口大口灌著。

酒雖清冽,但飲得多了,也會濃烈嗆口。

“我知道的……”他放下酒似是在沉思,“我一開始就不是人啊,我本就是一隻妖怪。”

“什麽意思?”

“吞厄,那個本該滅絕的差不多了的妖獸,而我就是其中一隻幸存下來的。”

“信上寫著的?”鬱起雲一撩衣袍,也靠著他坐了下來。

陳懷又灌了一大口,頗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你送來之前就沒偷偷看一眼?”

“又不是給我的,我看什麽?”鬱起雲不滿地覷了他一眼。

“行,那我接著說。”

陳老爺留下的信是他神誌尚還清醒時寫的,那時還未被道士蠱惑,也沒有被陳懷煉化。

信上洋洋灑灑幾千字,告訴著陳懷一個恍若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他本就不是尋常人家,甚至連人類都算不上,而是一隻因禍得福的妖怪。

幾百年前捉妖人已將吞厄圍捕的七七八八了,隻有少數逃了出去。而自己在逃離前被族人以最後的魂力雕刻成人形,並抹去記憶,至此與尋常孩子並無兩樣。

後來在逃亡途中遇上了好心的陳家人,他們空有萬貫家財卻始終膝下無???*子,見他可憐便將他認作自己的孩子,取名陳懷。不求成才,隻願他懷有一顆向善之心。

一家人和和睦睦相處了多年,陳懷很是依賴他們。直到他十一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襲來。

這病也怪得很,無論找了多少名醫都沒有法子,束手無策之下,一位自稱可以解此病的道士找上了府。

最後病確實被壓了下去,但因此陳家也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一隻本該滅絕的妖怪。

“道士?就是那個想殺你的吞厄?”

“沒錯,他多年潛伏在陳府附近,準確的來說,是時時刻刻盯著我在。”

後來道士逐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在聽聞陳老爺無意間抱怨自己少子時,他終是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他借此機會向陳老爺表明陳公子尚存妖力,很是適合祭奠山神,隻須和他一同在春山待上幾晚。

“再後來,便是你知道的那般了。而至於我為何可以反噬他,大概因為吞厄獸的同類隻要妖力強大,便可不斷吞噬,這也是他為何會盯上我的緣故。”

塵封舊事重見天日,陳懷眯著眼望著倒映在酒中的明月,苦笑著道:“到頭來,我還是把他們害慘了。”

他提著酒壇站起身,仰著頭沐浴於月華之中。

鬱起雲卻是想起了陳老爺逝去最後一刻,盡管自己會永生不得輪回,明知那一劍也無法傷及要害,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替他擋下。

血汙流滿臉龐,卻還是笑得心滿意足。

或許真的有一種冥冥之中蘊藉的力量,可以推動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去保護他人,就算會因此神形俱滅也毫不畏懼。

“不過,我怎麽感覺你的魂靈氣息越來越微弱了?”許久後,陳懷轉頭望向他,“你記憶缺失過?”

“是。”

“還沒找回來?”

鬱起雲無意識地蹙著眉:“還在找,不過希望渺茫。”

陳懷揚起眉,將壇中清酒悉數吞下,一抹唇角朗聲道:“那祝你早日尋回吧,別死的那麽早。今夜,就此別過。”

“後會無期。”

他踉踉蹌蹌地跨行於屋脊之上,隨著聲音漸行漸遠。

已是深夜,遠處的風月樓仍是歌舞升平,本來頹靡的玉笛琵琶聲一點點被刮盡,傳到這裏時隻餘悠揚綿長的曲子音。

影子被月光拖得很長,一點點蔓延於無盡的黑夜,卻又比那暗沉沉的夜色多了幾分亮光。

後會無期。

鬱起雲眉頭逐漸舒展,在心頭暗暗告別。

回去途中,想起適才陳懷的一番話,又還是帶上了一絲惆悵。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腳下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之前那巷子口,意識到後,鬱起雲不禁捏著眉心嘲笑著自己。

這都過去快幾個時辰了,雲笙怕是早就離開了,怎麽還跑到這來了。

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返回了原地。

竹影仍舊印在牆麵,如一頂可隨著微風抖動的畫屏,雲笙在牆角處坐著,蜷著腿縮成一團,手指還在地麵上百般無賴地劃著。

“你怎麽還在這?”鬱起雲難以置信地瞪著她,走上前去將她拉起來。

雲笙輕輕敲著發麻的腿,一臉恨鐵不成鋼:“我在這等你啊,這還看不出來?”

鬱起雲愣愣地看著她,想了好久才溫吞道:“等我做什麽?”

“雖然不知道你是去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但不管怎樣,你一個人回去還是難免會被那些老狐狸追問的,我們兩個人瞎編他們總歸是說不了什麽。”

坐著的時長太久,腿實在是麻得難以支撐,雲笙隻得一手抓著他。

鬱起雲看著她跌跌撞撞了半天,主動伸出手讓她靠著,盯著她側顏,心裏似有滾滾浪花翻湧。

沒過多久,酸麻感不斷褪下,雲笙撤回手,拍了拍他的臂膀:“走了。”

鬱起雲靜靜地跟在身後,許久,才壓著聲道:“我去見陳懷了。”

走在前頭的雲笙腳步一頓,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聳著肩:“嗯,我不會向樓主告發你的。”

聞言,他輕輕笑著,“無所謂,他知道了也沒用。”

“那你們談了什麽談這麽久?”

“他告訴我,他本就是吞厄,而自己被殺是因為有另一隻吞厄覬覦他的妖力,因而蠱惑陳氏來使他們兩敗俱傷,不過那隻妖怪最後被反噬了。”

和自己之前料想的果然沒錯,陳懷的確是吞厄無疑了。

雲笙臉色刹那暗沉下來。

“還有呢?”她繼續追問道。

“還有……”鬱起雲追上她的步子,朝她展開笑顏,“多謝師姐。”

細細碎碎的光墜進他的眸子深處,如同一條綴滿星光的溪流。

城中玉笛聲不絕,隨著長風飛入各家各戶,於死寂的夜裏激**起漪瀾,街巷兩旁杏花簌簌搖曳,潔白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