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又沒欺負你◎
屋內異常的熱氣散去,陳懷癱坐於地上,兩眼發空,愣了許久才皺著眉扯出一絲笑:“你現在替我擋下又有何用?當初為什麽要讓我赴死?”
陳老爺緩緩閉上眼,唇角處的胡須也隨著抖動,“是我的不是,但實在是記不清了。記恨也好,釋懷也罷,都隨你吧。”
“釋懷?你以為死一次我就能釋懷?”陳懷被他這話一激,呲著嘴朝他撲來,又拽起他的衣領吼道,“你就應該以這樣的傀儡身份在這世上受到無盡的詛咒和孤獨!”
鬱起雲正欲推開他,卻又被陳老爺一手擋住:“算了,由他去吧。”他幹枯嶙峋的手上筋條分明,指尖處沾著血色。
他勉強地笑了笑,又用手捏著鬱起雲的衣袖,五指深深陷了進去,“好好去找你丟失的東西,惜命點。”繼而又轉過頭,“如若可以,請放他一命。”
血液如汩汩泉水般源源不斷地從他嘴角湧出,每說出的一句話,都在消耗著自己最後的那點魂魄。
鬱起雲心下著急:“你快別說話了!”
“求……你。”
急促的呼吸不斷放慢,抓著衣袖的手也慢慢滑落,直直地墜在半空。漸漸地,他的手變得透明,倚在鬱起雲身上的重量也愈來愈輕。
陳懷鬆開他的領子,臉像抽搐了一般不斷搖著頭,眼窩深深凹進去,看著很是瘋癲無常。
鬱起雲唇角沒有一絲弧度,看著他一點一點消散,從腳到頭,最後如同一顆顆懸在空中的露珠蒸發開來。
“你欠我的一條命就打算這樣了嗎?你真是做夢!”他的笑容逐漸裂開來,一雙柳眉卻撇向下,瘋狂的情感徹底衝上頭腦。
他伸出手在空中茫然地抓著,卻是抓不住那一瞬飄渺而去的魂靈。
“為什麽……”
“我居然被曾經想著殺了我的人擋刀,可笑,真是可笑……”陳懷跪在地上,一兩滴淚水緩緩灑落,“我需要你來幫我擋嗎……”
夏姬也愣愣地盯著他,似是仍然不敢相信。
鬱起雲看著隻餘斑斑殘跡的長劍,垂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好半晌,才有人開口。
“你不是要殺了我嗎?怎麽還不動手?”陳懷平息著起伏的胸口,頹然地坐在地上。
“我不殺你。”鬱起雲抹了抹眼角,拾起劍後才正眼看他。
“鬱起雲,殺了他,完成任務。”玉聽裏是謝清曉淡淡的命令。
鬱起雲眸子倏地一沉。
陳懷現今這幅模樣,若是一劍穿心那就必死無疑了。
“你們這趟出來的時長已然夠久了,了結他之後就快些回來。”
“非殺不可嗎?”鬱起雲握著劍的手又緊了些,筋骨根根分明。
“你是刺客。”謝清曉提醒他,“不要和任務之外的人有牽連,刺殺就該幹脆利落。”
夏姬看著鬱起雲不斷朝陳懷靠近,心下一緊,可恨自己仍是被那結界束縛著,半點不得動彈。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鬱起雲舉起長劍,朝沒有一丁點反抗動作的陳懷揮去。
“別殺他!”
……
“鬱起雲,你怎麽樣?”雲笙在外頭等得很是焦急,她自己的結界仍在,卻又被下了另一重她無法進入的結界。
她在外候了好久,那道結界終於破散開來,甚至縈繞在院子裏的那鋪天蓋地的烏氣都隨著緩緩褪去,如煙波雲散。一縷光亮穿過重重烏色,一點點布滿府邸。
緊閉著的大門被敞開,看見皂黑色靴子邁過門欄,她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雲笙朝裏麵探著頭,陳懷和夏姬均癱倒在一片血泊中。
出來的鬱起雲一身白衣上盡是血色,右臂衣袖上還留著五指掐入的痕跡,臉上濺著血跡,印在白皙的鼻梁和雙頰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卻又帶著莫名的昳麗。
她正要伸手上前端詳時,卻被他微微避開了:“不必,我無大礙。”
“真沒事嗎?”雲笙還是有些不放心,想著找找身上是否還有幹淨的帕子,但摸了摸全身,除了之前鬱起雲扔過來的那張之外便沒有了。
她有些尷尬地刮了刮鼻子,咬著牙還是遞了過去:“不介意的話你還是擦一擦吧。”
鬱起雲把頭垂得很低,雲笙幾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臉色了。
帕子遞在半空無人回應,正當雲笙想著收回來時,他又伸手接了過去:“多謝。”
不知為何,雲笙總覺得他聲音裏還含著一絲別樣的情愫。
“你——”
詢問的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對麵兩位師兄一邊招手一邊高呼道:“這邊!”
雲笙在心裏歎了口氣,猶豫著去探看鬱起雲的臉色。
“走吧,別讓師兄們久等。”他語氣仍是淡淡的。
雲笙“噢”了一聲,也抬起腳跟著他過去。
“我真是服了,好好的刺殺任務愣是被我們幹成了埋屍,以後不做刺客,改行去給人埋屍得了。”段流景此刻也是絲毫不顧及形象,將那把鎏金小扇扇得快要冒火星子了。
於奐也好不到哪去,抬手拂去額角的汗,連連擺手:“算我一個。這陳府人可真難伺候,埋個屍還要挑風水寶地,尋常地還壓不住他們。”他搶過段流景手裏的扇子,不管他自顧自地扇了起來,“比大爺們要求還高。”
雲笙正抿著唇偷笑著,又聽段流景出言問道:“你們兩弄的也挺狼狽的,對了,陳懷死了沒?誒你踢我幹嘛——”
雲笙瞳孔大震,隻恨沒能搶先捂住他那張嘴。
“死了。”鬱起雲麵無感情地回答了他。
於奐點頭:“那任務完成了,咱們先回吧,順便回去好好養傷。”他抬眸望向麵前衣衫不整血跡斑斑的兩人。
“好啊。”
“你們先回,我還有事未完成。”鬱起雲落下這麽一句後,轉身朝裏走。
“好了好了,我們先回,小鬱事情還沒解決完呢。”雲笙一手拉著一個,將他們不斷向外推著。
段流景邊走邊回頭:“雲笙你是不是又激他了?”
“沒有,你趕緊閉嘴吧。”
——
一抹金色透過簾子罅隙撒進去,書房案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筆墨紙硯,鬱起雲抽開紅木桌下的小屜子,拿出放置在裏頭的一疊信,小心地伸進衣襟內。
他抬起頭打量著四周,忽見窗沿處簾子飛動,被遮住的亮光迫不及待地跳了進來。
定睛一看,窗子上沿正坐著一個女子,手有搭沒搭地整理著袖口。
“你來做什麽?”鬱起雲劍眉微挑。
雲笙從窗沿上跳下來,朝他訕訕一笑:“我不是跟著你來的,我隻是想弄清楚他之前為何會聽信讒言,這才略顯好奇地跑來調查,湊巧你也在這。”
鬱起雲眼波流轉,總算**開了一起波瀾:“查什麽?”
見他臉色未有慍色,雲笙才開口道:“我總是覺著,他們不應該會那般輕易地相信,但凡長點腦子也能看破吧?”
“嗯。”鬱起雲點頭表示認同。
“那……”雲笙斟酌著措辭,“你最後在那待著的時候,有知道些什麽嗎?”
“他似乎……”鬱起雲眼瞼垂下,“記不清了。”
“記不清?難不成他做這事的時候還是無意識的?”
雖說現在陳懷被殺,任務基本完成了,但雲笙心裏還是隱隱覺得不對勁。
陳老爺到底是不是被操控或引誘的?又是誰在暗中協助陳川出逃?
她將拇指放置唇邊,眼睫垂下,逆著微光打下一片陰影。
忽地,那位靜坐於陳川偏院的華發大師身影一瞬而過,雲笙倏地抬起眼。
是了,那個來曆不明的人,他在裏麵又是怎樣的角色?
她正偏過頭去想找鬱起雲一同討論,可環顧房內,除了清新的墨香在空中飄**,其餘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又跑了?”雲笙不滿地呢喃著,隻得自己去探查一番了。
她將房內所有小屜子都抽出來翻了個遍,甚至床隔板???*處都伸手摸了摸,除去些收銀細賬,其餘紙張上便隻記錄著瑣屑日常。
這陳老爺還真是一點線索都沒留下。
“這裏原是有東西的,隻是被你那師弟順走了。”食靈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指著書桌道。
聞言,雲笙翻櫃台的動作一頓,繼而轉過頭凝視著那張書桌。
硯台上置著一塊雕有黑紅牡丹的墨錠,盛放磨好的墨汁和掭筆,上頭鋪著一張白紙,風吹動扉頁,可以清晰地望見投射下來的光束中,飄舞著微小的顆粒。
雲笙走上前去,將這紙拿起來細細觀摩,發現正對光線之時,潔白的紙張上浮動著字跡,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擠作一團。
她不由得湊近些來,眉頭不斷緊縮。
“這上麵寫的什麽?”食靈見她久久還未回神,便問她。
白紙黑字上寫的令雲笙實為不解,她嘴角微動,一臉嚴肅道:“你見過吞厄嗎?”
“沒有,但關於他的傳言我聽了不少。”
“什麽傳言?”
“可幻化成人形,尤為喜愛吞噬眼珠,發狂時會收不住妖氣……”食靈掰著手指頭,又補充道,“大妖亦可操縱人心。”
“但他們因數量漸少而妖力減弱,隻能吞噬那些死了的怨靈來延續生命。”
雲笙眼皮一跳,繼續追問:“那倘若被反噬了呢?”
食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反噬?除了妖力差距懸殊,那便隻有同類可以反噬了。”
……
“他生前所說的,便是這些了。”
“多謝。”
鬱起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既如此,那就此別過,此生不再相見。”麵前戴著黑色鬥笠的夏姬朝他行禮,轉身走了幾步後,又回過頭來,“撲通”一聲跪下磕頭。
“公子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不必了,去路迢迢,祝安好。”鬱起雲回禮,示意她起身。
夏姬磕過三個響頭後便起身離開,身影也逐漸與這墨黑夜色融為一體。
鬱起雲注視著她的背影良久,剛轉過身,卻瞥見一道身影正倚靠在牆角。
“你跟蹤我?”鬱起雲略有些不悅。
雲笙雙手環抱胸前,不疾不徐道:“我在書房裏找了好久都沒見有什麽有用的線索,便想著出來散散心,好巧不巧又遇上了你。”
“那師姐可真是與我心有靈犀,兩次都能撞上。”鬱起雲咬牙切齒,“你都看見了?”他眸子又暗了幾分,隻是在這濃墨色之中並不明顯。
雲笙摸著一旁有些斑駁的牆壁,凹凸不平的觸感不斷襲上指尖,再慢慢傳至心頭。
“我看見了,你還能滅我口不成?”她一字一頓地回答他,唇角掛著一絲弧度。
“……”鬱起雲沉默片刻,又抬起眼飛速打量了她一番,似乎真是在思考她方才所說的是否可行。
雲笙被他這一眼掃得心裏有些火氣,正想著開口嘲諷他,卻見他忽然變了臉色。
“師姐,你知道魂飛魄散是什麽感覺嗎?”
“怎麽,你覺得自己已經幹不下去了,很快就要仙逝了?”真是可笑,轉移注意力也不是他這麽轉的吧?
鬱起雲沒吭聲,朝她又走近了幾步。
月色將兩人的影子拓上偏牆,在一片瓦光粼粼之下,那抔清水潑灑在他臉上,更顯得唇紅齒白。
陰影打在他長扇般的睫毛下,眸子裏淨是道不清的委屈。
“你做什麽這幅模樣,我又沒欺負你。”雲笙眯起眼,對他這幅姿態甚是不滿。
明明自己隻是語氣稍稍不好而已,又沒有咄咄逼人,他平常也不見得對別人多和和氣氣啊,怎麽今夜說都說不得了?
她實在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