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炷香後,馬關山等到杜若水在樓上喊他。

他嘴一咧,忙端起一個盛好燈油的燭台,興衝衝跑上去,每一步都震得樓梯間的木屑簌簌往下掉,整層樓都跟著晃動。

他來到杜若水門外,徑直推門而入,“杜小哥!”

杜若水立在榻邊,沒有睬他,垂眼全神關注著那張床——素白蚊帳拉上了,也看不清**,隻能看見一抹模糊的身影。

馬關山湊到杜若水身邊,往常隨時隨地都保持警惕的一個人,這陣卻恍如未覺,馬關山也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他猜到**躺著那具血屍,這杜若水也怪,放著好好的床不睡,竟讓一具血淋淋的屍體睡在上頭,自己守在一邊跟個護衛似的,奇哉怪哉……等等,操!他不是被上身了吧?其實這會兒那血屍的靈魂就附在杜若水身上……這念頭來得荒誕離奇,馬關山細思下去卻以為很站得住腳,這才能解釋杜若水怎麽這麽寶貝這具血屍,還有……他這一趟回來是不是有點不一樣了?

馬關山認識杜若水得有七八年了,打從第一眼看來這人就沒幾分活氣,其實做這種死人行當的,沾染一身陰氣,有幾個剩多少朝氣?可他在這當中也是尤其陰沉的一個,要是哪天混進行屍的隊伍,恐怕還不能被人輕易分辨出來。背地裏好幾個趕屍人和他說起杜若水,話裏話外都有點怵他,無他,杜若水身上的死氣和煞氣太濃,一身氣息簡直和有血有肉的活人殊異。

可杜若水愛財、也愛吃煙葉,這都是活人才有的嗜好,何況馬關山知道:杜若水心裏有牽掛。近五年裏有那麽幾個一閃即逝的零星時刻,叫他拚湊出這個真相。譬如杜若水有回躺在棺材上睡著了,大概做了一個夢,他聽到他在夢裏喊了一個人的名字;還有每年五月,他都會去集市上買些東西,他見他買過連環畫、瓷娃娃、竹笛、口紅……不會是杜若水給自己的,多半都是送人的;他有時候見杜若水發呆,看出他多半在牽念誰,一個人有念想和沒念想的時候,眼裏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現在的杜若水……馬關山說不清道不明他身上的變化,他看不透他。隻覺得他身上那股死氣和煞氣更濃,更不像一個活人了。

杜若水突然轉頭看他,“你從前做仵作。”是一句陳述,這樁舊事還是馬關山自己跟他提過的。

馬關山一頷首,侯他下文。

“幫我看看他身上的傷。”

杜若水說完,上前掀開那道蚊帳,馬關山一低頭,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倒吸一口涼氣,沒閑心欣賞那人姣好的麵容,上上下下掃視他周身,越看越驚,“你做了什麽?”

“給他輸送了一口陽氣。”

“你怎麽做到的?”馬關山失神喃喃道,“沒可能啊!”

為了製造行屍、更好地控製行屍,活人是可以給他們輸送陽氣,可接收了陽氣後的屍體頂多是個能走能跳的死人,怎麽可能像眼前人這樣?——麵色白皙中泛幾分紅潤,雙唇也透出血色,眼眶裏裝著一雙黑色眸子,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還會動!

這會兒他直勾勾地盯著馬關山,眸子隨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他的四肢看上去也不像方才那般僵硬了,更不像其他屍體。

雖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不似活人,可比起死人他更接近活人。

杜若水隻是重複了一遍:“幫我看看他。”

馬關山皺著眉瞪視他,妄圖用目光在他的軀殼上燒出個洞來,以窺探他潛藏在心底的秘密。

半晌,他用力扭過身去,帶出忿忿的意思,低下頭去更仔細地觀視那人。

馬關山再度回頭麵對杜若水的時候,先說了一句:“杜小哥,無論如何,人已經死了……”

“過來人奉勸你一句,難得糊塗,有些事不必知道得那麽清楚。”

“我一定要知道,”杜若水加重了語氣,“告訴我,他是怎麽死的。”

*****

既然馬關山已經看過紀雲鐲身上的傷,接下來該給他洗個澡、換身衣裳了。

但這也要看對方願不願意。

杜若水從床底下找出一個舊香爐,自行囊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將裏麵的粉末倒進去,用隨身攜帶的火折點燃,一道煙霧從爐內升起,他捧著香爐來到床邊,放下蚊帳想將這煙霧攏在裏麵。

可紀雲鐲像不喜歡這個味道,連忙縮起腿躲到床角,離那煙霧遠遠的。

熏一熏也夠了。

不多時,他身上有一些東西掉落下來,蛆蟲、毒蟻、蜈蚣、螞蟥……掙紮著在被子上蠕動。

那螞蟥不知吸了他多少血,整個身體皮球般鼓囊囊地漲起,紀雲鐲被這東西吸引了目光,不自覺放鬆了身體。

他直直伸出手臂將那隻螞蟥抓起,握在手裏,一捏,一股鮮血噴濺出來,濺在他白淨的臉上。

他反而更感興趣了,攥著這個東西又捏了好幾下,吐出來的血越來越少,他有些不滿,收緊五指狠狠捏了一把,又叫他捏出了一小股鮮血,漸染他的手指,卻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還是螞蝗自己的血了。

那螞蟥成了一片軟趴趴的蘑菇,他就拋在兩隻手裏丟過來丟過去。

這讓杜若水想到小時候他們一起玩丟沙包的遊戲,紀雲鐲用自己不要的舊衣縫了兩隻沙包,一隻送給杜若水,還在上麵繡了一個“雲”字。

馬關山進進出出,一桶接一桶熱水送進來,見到紀雲鐲對一隻螞蟥愛不釋手,卻聯想不到這麽美好的畫麵,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等一桶水滿了,門關緊了,房間裏再次隻剩二人。

杜若水走到紀雲鐲麵前,俯身去找他的衣襟。

對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力氣實在很大,從前的紀雲鐲要是發現自己擁有了這樣的力量,一定也會感到不可思議。

杜若水用另一隻手握住他的五指,緩慢而耐心地一根根鬆開。

這下紀雲鐲沒了撤,他另一隻手還抓著那隻螞蟥,舍不得丟開,隻能仰起臉瞪大瞳孔看杜若水,兩團黑色霧一般在他的眼睛裏擴散,一雙眼睛很快變成一片完全的漆黑,他對著杜若水咧了咧嘴,喉嚨裏發出低沉而含義莫名的聲音。

杜若水不理,一隻手繼續向前,近在咫尺間又頓住了。

隻見那人一把抓緊自己的衣服,被他逼得一退再退,整個縮到了**。

杜若水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到底垂下了手。

他轉身去盛了盆溫水過來,將布浸入水中,撈出來擰幹,舉著這塊布再次逼近**的人。

臉上的血總得擦幹。

那人還在興致勃勃地折磨那隻螞蟥。

他玩得開心,分出餘光瞥了他一眼,好像也清楚自己奈何不了他,對著他虛張聲勢地齜了齜牙,便低頭去繼續戳那隻螞蝗。

*****

杜若水下樓來找馬關山要了把煙葉,又向他問起:“下一個趕屍人什麽時候到?”

“最近的明早就到,是牟家的老七。”

杜若水點點頭,“這批屍,我不送了。由你安排幫我轉手給他,報酬都歸他。他要嫌麻煩,我可以出錢。”

馬關山一愣,“怎麽了?為什麽?”

“你這一趟屍都找齊了,多不容易啊!接下來隻管安安生生把他們送到家,不就齊活了?他們能回家,家裏人高興,你也有錢拿,皆大歡喜啊!”

杜若水不接話茬,又問:“有我的信嗎?”

馬關山隻得去櫃台後翻找,心裏嘀咕著五年來從不見杜若水和家裏人聯絡,今天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他們都以為他孤家寡人,家裏沒人了……

沒想到還真找出一封信來。

馬關山遞出去,臉上有些訕訕的,“杜小哥,這可不能怪我啊,你也從沒提過……”

杜若水拆開信封一看,裏麵就四個字:爺爺病逝。

信是一個月前寄出來的。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古怪的表情,要說那是一個笑吧,又頗有冷意,似乎還混雜著一種極深層的情緒,讓他嘴角的弧度刻在臉上像一道裂痕。

馬關山覺得……他還是不笑正常點。

杜若水收好信,又抬頭掃向掛在外麵那些牌子。

馬關山忙道:“您還想買點什麽?”

“我要回家了。”

馬關山意識到他這是在回答之前的問題。

“是得添置點東西。”

“但我不用你掛在外麵這些東西,我要你這兒最貴、又不能擺在外麵的東西。”

“厲鬼、精怪、僵屍。”

“越凶越好。”

第二天早上,黎明時馬關山送走了杜若水二人,後腳又迎來了牟七,牟七聽說杜若水要把一批行屍易手給他,自然一百個答應,沒半點不情願——他知道杜若水的屍都不好找,所以都很賺錢。

他們自然而然說起了杜若水。

馬關山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自牟七口中卻說出了他從沒想過的一點。

“你覺不覺得,他這人太邪乎、也太不尋常。”

“說他有本事,有些手段卻來得詭異,壓根不像道家正統,也不像佛家,不像苗家……”

“他姓杜……”

“會不會是二十多年前江西杜家的人?”

馬關山一愣,敲煙鬥的動作停下來,“怎麽可能?”

“杜家莫說是人,就是鬼,當年也給殺得一隻都不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沒存稿了……大家,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