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馬關山半夢半醒間隱隱聽得青銅鈴響。
那聲音不同於普通的鈴鐺,微茫而幽沉,風一吹吹不了多遠理應就該散了,這鈴聲卻若有若無,不絕如縷,如夜半時在枕畔哭訴的幽魂。
他知道是杜若水回來了,打了個哈欠從躺椅上爬起來,臨了看到窗紙上映出一個巨大詭影,猝然間給嚇了一跳,偷偷打開右手邊一個抽屜,還沒來得及摸到家夥,那個影子就從窗外滑過去來到門前。
馬關山一眼看過去愣住了,杜若水身後跟了一排屍體沒什麽,可為什麽背上還背著一個?血呲呼啦的……不怪他剛才看錯,正眼看起來也不比那些渾身綠毛的飛僵好得到哪兒去。
“杜小哥……”他遲疑著喚了一聲,“你這是做什麽?”
那人不答話,隻朝他勾了勾手。
馬關山起身迎過去。
杜若水走到一張桌子前,俯身用袖子一拂桌麵,再托著背上的人往桌上靠。
那人半挨到桌麵上,上半身仍緊貼在杜若水身上。
馬關山到了近前,才發現有兩隻血紅的手死死纏住了杜若水脖頸,他看了杜若水一眼,見對方點頭,就伸手去掰,一時竟沒掰動。
“嘿……”馬關山有點納悶,再去看杜若水,才發現對方一貫蒼白的臉此時染了一層不自然的薄紅,算不上寬厚的胸膛風箱似的劇烈起伏,還緊抿著唇一聲不吭——這是喘不過氣來了!
馬關山見勢不好,卯足了勁去掰那兩隻鐵鉗般的手臂,好不容易掰出來一兩寸,一個正值壯年的大胖子已是氣喘籲籲,想著索性拿刀三下五除二直接給他砍了,縱然落得個死無全屍,他家親戚也找不到自己頭上來,他這可是為了救杜若水一命啊……便去摸綁腿上的刀片。
卻聽杜若水厲聲喝道:“老馬!”
馬關山隻得收回手。
有他適才的幫助,杜若水總算得了餘裕,他抓住那人一隻手往外帶,有意避開手腕的傷口,那隻手在他的動作下一點點往外挪,馬關山看得分明,知道杜若水還是製得了這個……東西的,隻是不知為什麽,杜若水的動作放得尤其慢,簡直像對待易碎的名貴瓷器,直看得他這個旁觀者都火急火燎。好半天才把那兩隻手從自己肩上撤下去,他也不嫌髒,用一隻手擎製住那人,牢牢扣在懷裏,生怕他跑了似的。
杜若水的脖子上赫然已有一道鮮明的紅痕,如一個被鍘掉頭顱後把腦袋和身體重新粘合在一起的人。
馬關山為自己的想象打了個激靈。
杜若水抬頭看他,問:“有棉花嗎?”
他扯開棉花捏成兩小團,塞進懷中人的耳朵裏。
這才抬手搖起了鈴鐺,請帶回來的這批新人“入棺”。
馬關山瞅著他懷裏那個血淋淋的人,心下犯起了嘀咕:杜若水為什麽不讓這個也入棺?甭管多凶多煞的屍,隻要進了他家棺材,保管一點風浪都掀不起來。
而對方接下來一係列行動愈發叫他迷惑。
杜若水給了他一兩銀子。
“一間房,一盞燈,一身新衣,一桶熱水。”
這人以往可沒這麽多講究,雖然他本事不小,這幾年掙的錢比很多趕屍人都多,可他比起大多窮困的趕屍人更摳,更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無數個趕屍途中休憩在客棧裏的時候,屍體們睡棺材,杜若水等蓋好了棺材蓋後就直接往上麵那麽一躺,還不如躺在裏頭的屍體舒坦呢。
他這是怎麽了?
總不會是給另一個“人”用吧,他用得著嗎?
但隻要拿了錢,馬關山就能輕易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好嘞!樓上左手邊第三間房,你去吧,東西稍後送到。”
*****
馬關山想的不差,杜若水的確想給這人好生梳洗一番,換身衣裳。
他認識的紀雲鐲是個愛幹淨的人,他一定受不了現在這樣。
但在那之前,他還要做一件事。
他打開廂房朝西的窗戶,把一張條案搬到窗前,從懷裏掏出三張空白的黃符在案上依次擺好。再拔出匕首,並起食中二指,用刃尖劃破二指指腹,伏下身去以血為符,三道符,不過用了三息書就,幾乎一氣嗬成,字跡如行雲流水,縱橫開闔。
符寫好了,血卻還在流,他給自己割出的口子不淺。
杜若水拿過那盞黃銅燭台,隻有燈芯,裏麵空空的沒有燈油,燈油得另買。
馬關山這個奸商估計還在樓下等他。
但他要的正是沒有燈油的燭台,他把手懸在上麵,任血滴落下去,耗費一陣工夫接滿了。
東西都準備好了,杜若水這才去找屋裏的另一人,他將他帶到案前,搬動他的身體朝著自己,拿一塊浸了水的帕子去擦他的臉,對方一動不動地僵立著。
他順著他的臉部輪廓擦拭,褪了色的血跡漸次染上雪白的布,那張臉容變得幹淨明晰,他卻沒有第一時間去分辨,神思不屬,恍惚著想到了許多……許多紀雲鐲。
紀雲鐲六歲的時候,在人群後不合時宜地為他拍掌,讚他:“跳得好!”
八歲的時候,他在湖畔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你多少歲了?”
“比我大呢!”
“阿哥——”
他曾像今天一樣背過十二歲的紀雲鐲,他也用雙臂環繞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壓著聲音輕輕啜泣,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裳。
“阿哥,我好疼。”
十四歲的紀雲鐲,在村頭回眸看他,搖搖手笑著說:“等我回來!”
再後來……十八歲的紀雲鐲,五年以前,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阿哥,你還會回來嗎?”
“我在這裏等你。”
……
與紀雲鐲有關的記憶,對他來說全都是美好的、明亮的,以致於當熟悉的臉完全暴露在麵前時,心頭分明狠狠一墜,杜若水嘴角卻還噙著一抹笑,他一麵陷落在過往的回憶中,一麵直麵了當下最殘酷的現實。
他沒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抖了起來。
他別開頭去丟開那塊帕子,闔上眼平息了一會兒,再並指在燭台上一劃,火星一閃,浸在鮮血裏的燈芯燃了起來,燃起一團既黃又綠的燈暈。
杜若水再一次麵向紀雲鐲,與他極貼近,腳尖抵著對方的腳尖——若是叫馬關山看到了,定能一眼認出這是活人給屍體輸送陽氣的姿態,可杜若水畫的三道符是什麽、又為什麽用自己的血點燈,這種奇怪的形式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若是叫這位馬老板再目睹杜若水接下來的動作,他指不定能身輕如燕地蹦起來。
隻見杜若水用中指在自己的眉心、也就是印堂的位置印了一個血指印,又在紀雲鐲的印堂留下了一個相同的指印。
他盯著紀雲鐲的臉,慢慢朝他靠近,兩張臉隻在毫厘之隔,杜若水傾斜了一下腦袋,錯開對方的鼻子,將自己的唇印上他的——二人便一點距離也不剩了。
那雙唇和他曾想象過的一樣柔軟,此刻卻冰冷至極,無一絲活人的溫度。
這竟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