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屍”一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趕屍人一向從各個客棧接受委托,幫委托人把客死異鄉的親友送還家鄉。按規矩,這些還沒入土的屍體會停放在當地義莊,拿憑證去義莊認領就是了,但有一類比較麻煩,那就是家裏人也不知道此人具體死在哪一處、更甚不知道怎麽死的,隻掌握了一個大概方位,多半曝屍於人跡罕至的荒野,尋覓起來不是容易的事。後者的酬勞自然比前者高出幾成,所以杜若水更願意接第二類委托。
客棧多開在荒郊野外,一為避人耳目,方便趕屍人趕屍、停屍,第二就是為的方便尋屍。此處客棧坐落於嶺南荒郊的山野間,方才他看過名單,今次要找的人多分布在附近一帶。
這一片茫茫大山,數年來死在裏頭的孤魂野鬼不說上萬,至少也有千百。眼下正值亂世,鐵騎當道,人命比草賤,近來此界壟下又添了不少新人,他們這行買賣是越做越熱鬧了。
杜若水一路搖著銅鈴、執著羅盤找過去,頭頂的太陽拉長他身後的影子,身後綴著的尾巴逐漸變長,不出一個時辰,他找齊了一半的人,這裏麵還有些不請自來的,他也不趕他們走,留到最後看能不能用法子知道他們的來曆,要是順路送回去也有機會拿到一筆額外報酬。
還有些人怎麽都找不出來,這時得針對這種情況做一個特別的儀式——“喚魂”,說來簡單,用指尖血在羅盤上寫出這人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一邊搖鈴,一邊喚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家鄉,告訴他家裏還有人等。倘若最後實在找不到,也怨不得他。可這卻是他最不喜歡的一步——畢竟他不喜歡說話。
今日又撞上了這種事,有一具屍怎麽也找不到。
這會兒他身後已跟了一排,這些屍剛從土裏出來,滿身是泥,多數應該死了沒多久,身上的傷口新鮮,但血流盡了,泛著一種透白的紅,顏色接近死魚的腮,有一種滑膩的惡心感。好幾個的傷一看就是被彈藥或槍銃炸開的,身上破開一個漏風的大洞,傷口邊翻出的肉帶著焦色,傷口裏灌滿蛆蟲,屍臭和綠蠅縈繞不去,其中還有穿軍裝的。
杜若水搖了下鈴鐺,選了一處開敞的腹地,把這群屍留在這兒等他,獨自走進了大山最深處。
即便在白日,樹林裏麵也暗無天日,密密麻麻盤根錯節的植物像一張網,隔離開一切,莫說光,便是外界的聲音也透不進來,闃靜如死。隻有絲縷光線穿過樹影縫隙篩落,形成一些薄而碎的輕盈光斑。
他搖著鈴鐺,一麵往深處走,一麵喚那人的名字。
一聲、又一聲……
半晌,杜若水住了口,樹林裏頃刻回複平靜,他的餘音在這種封閉環境裏竟沒得到八方響應,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所吞食了。
他在原地侯了片刻,手裏羅盤的指針忽而輕微晃動起來,他隨之挪動腳步,到某一處發現指針不動了,於是也杵著不動,隻聽頭頂上倏而傳來一陣響動,杜若水反應迅速,即刻往後退了一步,抬眼看去,一個人從樹林中掉落下來,一張青白而僵硬的臉對上了他。
那人倒吊著,血紅的舌頭拖出來老長一截,幾乎蓋過額頭。
這具屍不知為何纏在了樹上,看情形有段日子了,有許多樹枝和藤蔓從他的腹腔和七竅裏鑽出來,整個人如一座血腥的盆栽。
看來要將他解救出來會頗費周折,杜若水從腰間拔出匕首,彎下腰正待動作,一隻青紫的手霍然抓住了他,那手冷冰冰的毫無溫度,力氣大得驚人。
下一刻,隻見麵前的屍體悠悠轉了一下頭,兩根藤蔓從他的雙目中探出,潰爛的眼睛望向他。
這林子裏的陰氣和濕氣太重,還有不少死人,適合蓄養屍氣,看來此屍有向“僵”過渡的征兆了,隻是到底未成氣候。
他喚了一聲:“劉向,”又沉聲道,“你的妻子在十裏鎮等你。”
那隻手抓他的力氣反而更大了!乃至叫他的骨節發出一種咯咯聲響。
杜若水連麵色都沒變一下。
力道使到極處,終於鬆開了。而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五道駭人的青紫淤痕。
杜若水又耐心等了一會兒,見那屍沒什麽動靜了,待繼續動作,心頭一突,陡然覺出……有些不對。
——他身後有人!
他猛地回過了頭。
那具血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那兒的。
他趴在地上,抬著腦袋,汙穢的長發下一雙眼睛半隱半現,直勾勾地盯著他。
這人死的時候一定很慘,杜若水忍不住這樣想。
說是血屍,隻因他渾身上下都染滿了血,整個人形成一種刺目的紅,身上滿是揮之不去的濃重血腥味。
那張臉被血糊了看不清,一身薄衫浸透了血,手腕上有兩道又深又可怖的豁口——隻怕死前被斷了手筋。爬不起來?除非腿骨也被打折了?
可,這不是名冊上要找的人。
就算和其他那些不請自來的人一樣帶回去,他這個樣子隻怕沒什麽人能認出來,認出來也不好解釋,這死相太可怕、太麻煩。
他還能動,是因為身上還殘存陽氣,或許還剩幾分元神,為什麽陽氣和元神還能在死屍身上留存?那是因為他死的時候心有不甘、有執念,誕生了怨氣,怨氣幫忙鎖住了陽氣和元神。其他屍也都還懷著一分執念,才能供他驅役——他們客死異鄉,想回家入土為安。
這具屍比劉向更容易成為“僵”。
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把他給徹底結果了,以免將來貽害一方。
可如無必要,他不想那樣做,太絕。誰知道這屍到底會不會變成“僵”,會不會害人?
杜若水收回視線,俯身繼續去和那些纏人的藤蔓樹枝做鬥爭,一時間樹林裏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響。等到終於將那具屍體完全解救出來,天外落日西斜,林中的光斑變換了一種琥珀般的深色。他站起身抬起手,再次搖起了鈴鐺。
這次可以帶他們回客棧了。
隻是一步還沒來得及踏出,腳下便給什麽東西扯住了。
他低頭看去——果然是那具血屍。
那隻血手緊抓住他,手背上四根嶙峋的骨節突出,青筋畢露。
對待這種東西不能留情。杜若水清楚這一點,拔刀準備砍下去,可一低頭,一抹亮色閃了一下,晃過他的眼,他看到那隻手腕上有個東西。
好像是一個銀鐲。
杜若水頓了頓。
戴這種鐲子的人很多,這種鐲子上有花紋的也很多。這隻鐲子上就鏤刻著花紋,他盯著看了半天,眼睛一錯不錯,看不清那是個什麽圖樣,心底竟莫名不是很想看清,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可那無疑是欲蓋彌彰。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去,執過那人的手腕。
他目光一定,登時如遭雷擊!
那花紋纏繞整個手鐲,描繪的是一棵樹。
他認出那是什麽樹。
七葉樹,佛教的聖樹,企望其佛光也能庇佑手鐲的主人。是那人自小戴在身上的。
不可能……杜若水怔怔地想,不可能。
不可能。
他滿腦子隻剩這三個字。
他麵色變得慘白,目光渙散如碎,不覺間抓青銅鈴的手鬆開了,鈴鐺往下一滑,發出清脆聲響。他如夢初醒,一把握住了鈴鐺。
他凝定目光看著那隻鈴鐺,下定了某種決心,隨即動了動手腕,帶著整個手掌輕輕動了一下。
鈴聲響了,被包裹在手心裏,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他喚出那個暌違已久卻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名字。
——“紀雲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