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們一行抵達客棧的時候天色已深,深到極處於天邊滲出一線朦朧的魚肚白,很快天又要亮了,這時秋夜的風刮得最盛,沒午夜時陰涼,卻多了一份清臒的刺骨,吹得門口的招魂幡獵獵翻滾,一大片陰影蓋過來,幾乎叫人產生一種遮天蔽日的錯覺。

杜若水右手執燈,白紙糊成的簡陋燈籠,燈上描著鮮紅欲滴的血字,像符籙的圖案。左手執鈴,青銅的三清鈴,不大不小一隻,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叮鈴”聲。他足踏一雙烏黑布履,走在一行人最前頭,腳步平緩,不疾不徐,身後跟著的十幾個人走路卻很奇怪,走動間發出一種整齊利索的聲音,留神觀察,會發現他們跨出每一步的輕重、長短都一樣,而且十多個人全如出一轍——根本沒有人能這麽走路。這畫麵和聲音在黎明前的岑寂黑夜裏顯得詭異至極。

燈火照亮了麵前的路,到客棧門口,卻有另一團光暈染過來,隻見一人正蹲在門口燒紙,地上擺了一個金漆大火盆,說來也奇了,他將慘黃色的紙錢一送到火舌上,那紙便消失了——燃燒了,卻不見半點灰燼,火光在他身後的牆上映出影子——儼然不止他一個人的影子,他身邊圍滿了一群黑色人影,那些影子湊到他手下,嘴大如盆,爭搶著大口吞食紙錢……

那人見杜若水走來,將剛點燃的一簇紙錢從火舌上移開,有意無意朝著杜若水的方向,這回有了餘燼,風一吹,一律往杜若水這邊送,灰燼紛飛如舞,撲麵而來,一起來的還有一隻惡鬼——一張血肉淋漓的臉在灰燼中隱現,頃刻近在眼前,杜若水麵不改色,隻甩手迎風一招,那些灰燼悉數納入掌中。對待這不長眼的惡鬼他簡單粗暴得多,狠狠一腳踹上去,那惡鬼一連顛了好幾個跟頭,一下子退開了去,隻敢躲在一邊衝他齜牙咧嘴,喉嚨裏發出聲聲鬼哮,再不敢上前。

走進客棧之前,他瞥了牆角那人一眼。

火光下,那人的臉白得像個死人。

客棧沒有門檻。

門檻是用來辟邪、擋鬼的,而客棧卻不是給人開的,歡迎鬼、歡迎屍體、歡迎各路魑魅魍魎——哪兒來將客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客棧是一間極老的客棧,廳堂房廊之間,一桌一椅皆以槐木所成,堂前正中央擺了一張極長的香火桌,香火桌後麵供奉了五層靈牌,層疊次第,居高臨下,陰冷之氣逼人。桌上有一個小鼎,鼎裏插著幾根稀疏的線香,線香混合著木香,濃鬱如腐敗。槐,木之鬼,屬陰木,所以這是個陰宅,再陰不過了。屋子裏的木頭或侵蝕、或剝落、或朽壞,總之沒一根是完好的。房梁上掛滿蛛網,桌椅上全是灰塵,地上鋪了一層幹草……或許一陣大風刮進來就能輕易被摧枯拉朽。

與其說客棧,不如說更像個義莊——事實上,他們這條道上的人都叫這種客棧“義莊”。

客棧唯一的好處是大,香火桌前、敞大的空間裏擺滿了密密匝匝的豎長棺木,這些棺木周身皆排布著細密筆直的墨線,是事先用墨繩彈好的,以防夜裏屍變。

左手邊靠牆的角落有一個櫃台,本該是酒櫃的陳列架上貼了一遝白色紙人,沒有眉目,唯獨描畫了一張鮮紅的嘴,還有香油、白燭、黃紙……頂上晃悠悠掛了一串木牌,這才有幾分客棧的樣子。定睛看去,木牌上用朱砂寫的是“紅木,五十”“槐木,一百”“沉香,一兩”“紙錢,一文”“紙人,十文”“屍油,二十”……

客棧老板馬關山正倒在櫃台後的躺椅上抽煙,老朽的梨木躺椅歎息般發出“吱嘎——吱嘎”的沙啞聲響,一個渾圓的大肚子幾乎擋去了他的上半身。他叼著煙鬥,一張臉掩在煙霧後,連眼也沒抬,隻說:“來了。”

又往屋外一撇嘴,說:“刁老三,本來運道就不好,一臉衰相,加上自個兒心術不正,還他娘的妄想馭鬼改命,這下反而給纏上了,嘿,沒救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杜小哥,”他這才抬頭看他,眨了眨眼,表情如抽搐,“你莫和他一般見識。”

杜若水不置一詞,他從隊伍中走出,退到了一側,先將中指送到嘴邊,張口咬破了,一點殷紅的血珠沁出來,又抬高手舉起那隻三清鈴,手腕不動,而以染血的指尖去撚撥,那血一沾到青銅的浮雕上,像被吸進去般,轉瞬消失不見,這時一絲陰涼的風打著旋兒飄過,鈴鐺隨之搖晃了起來,發出的聲音輕而清,一聲落定的時候,那些“人”同時睜開了眼。

第二聲,那些“人”紛紛動了起來,四肢僵硬而動作機械。

他們一個挨著一個的後跟,乖乖走到靠牆的一排棺木前,再整齊劃一地轉過身,徑直往後那麽一倒,不偏不倚躺進了身後大開的棺木。

杜若水再搖第三下,棺木裏的“人”都閉上了眼。

隻有兩個不知怎麽留在了外麵,擠在同一副棺木前,瞪大了一雙不見眼黑的眼,細密血絲蔓延其中,彷佛將要破裂,他們麵色發青,凶相畢露,對著彼此一個勁鬼吼鬼叫。

馬關山一看就明白了,支開煙鬥笑起來,“喲,這還是兩個大少爺,要爭這上好的沉香木呢。”

“不然,您再給添一副?”他涎著臉對杜若水笑。其實這副沉香木是他留了個心眼故意擺在那兒的,無非想從杜若水身上再撈點油水,這點小動作隻怕瞞不過對方。

杜若水沒說話,好一陣才轉過頭看他,馬關山被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有種神魂被攫住的感覺,心底發虛,笑容僵硬,正想改口,便見那人點了頭。

於是他給杜若水指了副新的沉香木,杜若水走到棺木前,抬手再次搖鈴,搖出來的聲音與適才有所不同。

那二人沒動。

杜若水一皺眉,隨手點了一個,狠狠搖了幾下,這一回那個動了,直直朝杜若水走來,到了跟前,隻會呆呆望著他,杜若水往棺材裏指了指,又搖了一下鈴鐺,那人便順從地進去了。

馬關山今晚多賺了一筆,還是整整一兩銀子,竊喜不已,等杜若水忙完了,招呼他過來:“小哥,來來來,我這兒有杆老煙鬥,隻要你不嫌棄我用過,不如一起嚐嚐這新鮮煙葉的味兒?南京租界那邊來的貨呢。”

杜若水搖搖頭,往門外看了一眼。

馬關山用煙鬥一敲腦袋,反應過來,“瞧我這破記性,瞅著天快亮了,您還有正事兒要忙。別急別急,我來找找……”他說著吃力地彎下腰去翻箱倒櫃,屁股撞得櫃子不住響動,櫃台最裏麵一層抽屜裏整整齊齊碼放了一堆小冊子,他嘴裏念念有詞,一個個數過去,不知數到第幾個,嚷道:“就這個了!”舉起一本黑色冊子來。

杜若水伸手接過,展開幾折紙頁,每頁上都寫著一個人名及其對應的生辰八字,以及一個明確的地點——他們的家鄉,一個通常不能明確的地點——他們的陳屍之地。

他掃過一遍,仔細收進衣內,又朝馬關山伸出手。

馬關山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幾個意思——對他這種生意人來說,這個手勢無非是要錢的意思,可杜若水憑啥找他要錢啊?

他對著那隻蒼白的手出起了神。

眼見杜若水又將食指和拇指揉在一起,輕輕搓了搓,看到這個動作,馬關山倏地反應過來,“嘿,原來要這個!”他從抽屜裏抓出一把杜若水要的東西送到他手上。

“您吃好!走好!”

杜若水點點頭,沒在意對方這話說的和送人上刑場似的。他將煙草葉在指尖揉碎,抬手送進嘴裏,咀嚼得更碎,苦澀的味道很快在唇齒間蔓延。

天亮了,他得出門“尋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