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若水是離開村子以後,才意識到那個地方原來是一個籠子。
他從小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籠子裏,都不知道外麵更大的籠子也是籠子。
那籠子是一口黑色的、冰冷的、狹窄的棺材。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生活在裏麵,每天睜開一雙眼麵對的就是棺材板,無數個日子裏分不清晨昏晝夜,閉眼的時候是黑色,睜開眼的時候也是黑色。
打從有記憶以來,“非人”這兩個字就是名字外與他最貼近的注解,事實上,給他名字的石青山說:“你是個半人半鬼的東西,本來魂都到了冥府,又渡弱水回來,所以我給你這個名字。”
像他這樣的半人半鬼,生來見不得光,得用盡量多的陰氣掩蓋自身氣息,不然泄露出去,給鬼差發現了,要勾他的魂,將他帶回弱水裏溺死。
於是他從小生活在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有一間屋子,屋子隻有三堵牆,沒有門窗,靠牆供奉著牌位和祖師爺畫像。沒有床,隻在院子裏擺了十幾副棺材,最中央的棺材從不給死人用,是留給他的。
他一度對石青山說的話深信不疑,懵懂中他以為這個人是他的父親、親人?至少是這世上第一個與他有聯係的人。
起初,孩子隻知道學著接受這個世界,而不會懷疑這個世界。
是以他每日過著這樣一種生活——聽到雞叫,從棺材裏醒來,推開留了條縫的蓋子爬出去,給屋裏的靈牌和祖師爺上香、灑掃,偶爾也擦擦別的棺材。等石青山送飯來,饅頭、稀飯、鹹菜、莧菜、芥菜……各種各樣的菜,不變的是每日早晚飯必須得吞一口香灰、喝一杯燈油。石青山說,這也是助他增益陰氣的方法。
這兩樣東西的味道很怪,難以下咽,不過久而久之習慣了,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吞咽入腹。
吃了飯,石青山會留下教他一些東西,上午識字、看書,下午習武、紮馬步。
到太陽落山的時候,石青山要走了,那也是一天中他最惶恐的時候。
對方轉身走出去,合上大門,落了鎖,腳步聲遠去……他發現這地方靜得可怕。
他忍不住想:外麵是什麽樣子的?石青山要去哪兒?
可是他不能跟著去,石青山叮囑過,他出去了,很可能被鬼差抓走。
有時為了消磨這種恐懼和好奇,他會去找其他棺材,找看看裏麵有沒有人。哪怕那些人不動,也不愛說話,他也能對著他們看上好半天。
除石青山以外,他最早認識的就是死人,各種各樣的死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睡前得再給那些牌位和那三位祖師爺上香,然後進棺材躺下,闔眼,陪伴他的又是黑暗和死寂。
日複一日,不曾有絲毫變化,那時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直到一天,他聽到外麵傳來奇怪的聲音——“哈哈哈”——“砰砰砰”——
四堵高大的院牆上隻有一道漏窗,被雕刻成一條金魚的紋樣,每一鱗片都是窗戶的孔,卻從裏麵用一道石板封上了,並不發揮窗戶的效用。石青山不允許他接近,更不允許他窺看,他說鬼差無孔不入。
日前,他發現那塊石板不知怎麽掉落了一塊碎渣下來,窗上漏出一個小洞,映出一角外麵的景象,是綠色的。那天他瞅著那點漏出來的綠色看了很久,後來小心翼翼地過去,心想我隻是把它封上,不能叫鬼差趁機往裏頭偷看。他從地上撿起那塊碎渣,湊過去試著重新拚上,抬眼飛快地往外麵覷了一眼——外麵有一棵樹,又高又挺拔,葉子是細長的、尖尖的,很漂亮。
再後來石青山來了,可他並沒有發現這件事,他也沒告訴他。
這是他擁有的第一個秘密。
現在他又來到這道漏窗前,準確地找到那塊拚上去的石塊,伸手取下來,靠過去往外麵窺看。
他見樹下有幾個和他很像的人,比起那棵樹矮小極了。他們在玩一個圓滾滾的球,你拍一下,我拍一下,球擊打著地麵發出聲音,他們也張著嘴發出聲音,好熱鬧。
他們圍著那個球拍了幾百下,後來走了,他覺得這個地方比從前更安靜了。
他希望他們第二天還來。
第二天那些人沒來,但是隔天又來了,他悄悄躲在漏窗下偷看,聽見有一個人邊拍球邊數數,他也跟著數起來。
“一、二、三……”
第十下的時候,那個人抬高雙臂舉起球用力往地下一擲,沒想到球高高彈起,“嘭”的一聲砸在樹上,像活了似的,一下子從樹上跳躍般蹦起來,倏地躍進了牆裏,“啪”的落在他麵前。
外麵的人喊起來。
“哎呀!”
“球!我的球……”
他們噠噠噠跑動過來,離他越來越近,他連忙從漏窗上縮回頭。
他們要進來嗎?
他盯緊那扇大門。
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和石青山相似的聲音。
“別去!回來!”
“可是……我的球……”
“不想死都給我滾回來!”
“那地方晦氣。”
“什麽地方?鬼地方!”
“裏頭有什麽?有鬼!”
“青麵獠牙,會吸血、會吃人。”
他想,這是在說棺材裏那些人嗎?
這兒沒有鏡子,他很少看到自己的臉,但也以為自己和那些人並不一樣。
他想:我也在這兒啊。
外麵的人最後也沒進來,被那人罵走了,連球都不要了。
等到石青山來的時候,看到他站在門後麵拍球,一下、又一下。
他看向石青山,第一次主動問起:“外麵是什麽樣的?”
石青山沉默地望著他,不回答。
“我想出去看看。”
石青山竟不攔他,還側過身子給他讓了一條路。他從石青山身邊經過,有些緊張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見對方有什麽反應。他走到門口,跨過門檻,站在門外深吸一口空氣,而後筆直地來到那棵樹下,圍著它粗壯的樹幹走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它柔軟的葉子。
他不由彎了嘴角。
他離開那棵樹朝前走,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很快追逐著風跑起來。離開那間屋子,離開那些棺材,離開那些牌位,離開祖師爺,離開石青山……那是他唯一一次體會到何為自由,那時他以為那就是自由。
多年後,他再想不起來那天從裏麵出來後去到了哪些地方,看到了哪些風景,那些顏色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褪色脫落,成為一塊不起眼的黑斑。因為後來他遇到了一些人。
起初他們沒留意他,他穿行在人群中,像一個透明的、快活的幽靈。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他,叫嚷起來,聲音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雞:“棺材子!”
許多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許多人從他身邊跳開。
那些人的表情嫌棄、避諱、厭惡。甚至還有驚恐。
“他怎麽跑出來了?”
“走走走,快回去!”
“不祥之人,汙穢之身,離我們遠點!”
有人朝他吐口水,還有人撿起地上的牛糞丟他。
好熱鬧。
這熱鬧因他而起,又與他無關。他被其他所有人隔離。
他不得不離開那兒,可每到一處,路上的人都紛紛避讓,不知是聞到了他身上的牛糞味,還是別的什麽。
最後他隻有帶著一身牛糞味沿著來時的路獨自走回去。
走進院子裏時,石青山正坐在棺材上用一根針剔牙。
他偏著腦袋乜斜著眼看他。
“聽到他們怎麽叫你了?”
他點點頭,目中猶帶迷茫。
“棺材子,”石青山拍拍身下的棺材,“是說孕婦死後在棺材裏生出的孩子。”
“嗬,可你比這更邪。”
“杜若水,你娘曾是我趕的一具屍。”
“我用半個月,把她從江西趕到湘西,帶到這個地方。”
“剖開她的肚子,你竟然還活著。”
“你說你是個什麽東西?”
“你生來就該和這些鬼東西呆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小雲鐲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