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時值黃昏,天邊布滿了火燒雲,落到地麵上,建築、馬路、連人身上都是紅彤彤的。少頃黛青色的夜色漫上來,晚霞倏而便散了。容禎到陳家書寓的時候,已經入夜,寒風無孔不入。
樓上正酒酣香暖,明亮的待客間裏,韓齡春、季之信、姚嘉圍坐在桌邊,加上姚嘉的一個相好,四個人正在打麻將。
屋子裏氣味繁雜,爐子裏淡淡的炭火味,酒壺裏的酒香味,倌人們身上的香水味,和著歡鬧聲音一齊朝容禎湧來。
容禎沒叫倌人,作為主人的陳歲雲便起身,幫他脫下身上的大衣,請他入座。
“快來快來,就差你了!”姚嘉一摸麻將牌興致就很高,推著湊數的倌人起來,讓容禎坐下。
容禎對麵坐著韓齡春,他手裏拿著一支點著的煙,正和陳歲雲說話。
容禎坐下了,韓齡春卻站起來,推陳歲雲替他玩幾圈。
“我不大會這個。”陳歲雲推辭道。他今日穿著雪青色的長襖,越發顯得腰身纖細,身段修長。領口與袖口上布滿了黑色的絲織花紋,身前還掛著一支花紋繁複的懷表,與他的穿著極為相稱。
“先玩玩,輸了算我的。”韓齡春將手上的香煙遞到陳歲雲嘴邊,陳歲雲張嘴咬住了,一邊壘牌一邊含含糊糊道:“那我輸多了你可別怪我。”
韓齡春笑了笑,走到一邊的桌子上,從匣子裏抽出一張黑膠唱片,放在唱片機上。少頃,潺潺的歌聲便流淌出來。
這樂曲不是什麽有名的曲子,而隻是韓齡春遊曆歐洲時遇見的一個歌女的歌。
季之信往那邊看了兩眼,有些眼饞,“這就是你新弄來的唱片機?”
韓齡春點頭,容禎也看過去。那分明與自己送給陳歲雲的唱片機一模一樣。
陳歲雲是因此才不要自己的唱片機嗎?還是在拒絕了自己後,又央求韓齡春弄來的呢?
哪一種猜測都讓容禎不快。
容禎看向陳歲雲,陳歲雲卻瞥了一眼韓齡春,神色不明。
季之信聽著歌曲,都忘了打牌,道:“這首歌倒有幾分特別之處。”
“不然我也不會專門刻錄下來。”韓齡春笑道。
姚嘉笑得曖昧,“難道不是你在歐洲時的紅顏知己?”
韓齡春笑了笑,沒說話。
陳歲雲還在看自己的牌,容禎看著他,忽然道:“既然如此,韓叔怎麽沒想著給歲雲先生也刻一張?”
韓齡春看向容禎,容禎毫不避讓,直直對上他的眼睛,“我聽說,歲雲先生會唱戲,當初也是要成角兒的。”
韓齡春不答,隻是笑。
季之信和姚嘉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還是陳歲雲自己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現在也不會唱了,真要錄下來,才是丟人現眼呢。”
容禎看了眼陳歲雲,道:“原來如此。”
他心情不錯,覺得自己好像贏了什麽,證明了韓齡春對陳歲雲也不過如此。
他抽出一張牌,“五萬。”
“胡了。”陳歲雲壓下他的牌,胡了一把大的。
“容少爺炮點的好呀!”姚嘉笑道,連手上的金戒指都摘下來了,一並輸給陳歲雲。
季之信敲了敲煙鬥,“你看你,玩到興頭上就什麽都不顧了。沒帶那麽多錢就不要玩了嘛,現在倒把戒指拿出來,叫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這怎麽不能收啦!”姚嘉抓過陳歲雲的手,硬把戒指給他戴上,“輸了就輸了嘛,不要壞了玩興就好。”
韓齡春走到陳歲雲身邊,摘下他手上的戒指扔回給姚嘉,笑道:“誰稀罕你的戒指?他就是要戒指,也是問我要。”
姚嘉笑嗬嗬道:“是啦是啦,你韓老板多好的東西沒有,哪用得著我來獻殷勤。”
他話鋒一轉,看向容禎,“容少爺,你說是不是。”
容禎一愣,應道:“是。”
麻將牌的聲音又響起來,韓齡春進裏間拿出來一個信封,遞給容禎,“這是高登俱樂部的邀請函,你有空去看看,多認識點人。”
“高登俱樂部?”姚嘉看向韓齡春,道:“你不地道,這樣的好東西,你隻想著你的世交,就不想想兄弟我?”
季之信向容禎解釋道:“高登俱樂部匯集了全上海的有錢人,英國人美國人,銀行家資本家,你想認識的人,裏麵都有。就算你什麽都不是,隻憑這張邀請函也能在上海灘橫著走。”
韓齡春將邀請函放在容禎麵前,對姚嘉笑道:“你還用這個?你們財政局說句話,誰不上趕著應和。”
姚嘉想說什麽,韓齡春卻隻與容禎說話。
他看起來有些焦躁,故作若無其事,目光卻總是盯著韓齡春與容禎。
陳歲雲看了他一眼,隨手丟出一張牌。
幾人又玩了一會兒,容禎先告辭了。
姚嘉想留他,“再玩一會兒嘛。”
容禎推辭,一意離開了。
姚嘉嘟嘟囔囔的不高興,韓齡春卻道:“讓他走吧,他這樣年紀,正是該做出一番事業的時候,就不要陪著你我在這裏花天酒地了。”
姚嘉眼珠子轉了轉,“依我看,不是他不想玩,是沒有合心意的吧。”
季之信道:“怎麽沒有合心意的,上次那個林小棠,幾千大洋的東西不也都給她了。”
姚嘉擺擺手,“林小棠新做了個廣東的客人,要是容禎和她好了,她怎麽又去做別的客人了?”
季之信沒說話,姚嘉指了指唱片機,道:“我聽說一樣的唱片機,他給歲雲先生也送了一台。”
韓齡春像是剛知道這件事一樣,看向身後坐著的陳歲雲,道:“有這樣的事?”
陳歲雲挨著他的肩膀,嘴角微動,露出一個笑。
韓齡春要是不知道這件事,何必弄這個唱片機來。
韓齡春果然沒有追問,笑道:“這件事麽,歲雲好像同我說過,約摸隻是謝他的招待罷。”
這話誰會信,但隻要是韓齡春嘴裏說出來的,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季之信道:“想必是這樣。”
姚嘉含著笑,一邊壘牌,一邊漫不經心道:“那容少爺可真是知禮呀。”
麻將局深夜才散,走時姚嘉還沒有盡興。
陳歲雲叫人收拾了待客間,與韓齡春一道往樓上房間裏走去。
“姚少爺玩起來也太興頭了,”陳歲雲倒了兩杯熱茶,道:“我看他未必回去,想必要在別的地方另起一局。”
韓齡春沒說話,一直擺弄那台唱片機。
陳歲雲看他一眼,道:“他今日說話也奇怪,有點挑撥是非。”
“他挑撥什麽了?”韓齡春問道。
陳歲雲道:“那就看你心裏因為誰不舒坦了。”
“我怎麽不舒坦了?”韓齡春含笑看向陳歲雲。
陳歲雲瞥他一眼,“你要是舒坦,這唱片機就不會出現在這兒了。”
韓齡春便笑了,“你既然都知道都明白,容禎送你東西的事情,你為什麽瞞著我?”
陳歲雲頓了頓,道:“他是給我送了東西,可我一開始就不打算要,想著盡快還給他,這樁事也就了了。要不是你今晚弄這件東西,絕不會有後頭這些事。”
韓齡春笑道:“那還是我的不是了。”
陳歲雲瞥他一眼,韓齡春明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陳歲雲也無所謂,他已經與他解釋清楚了,韓齡春以後再想發難也師出無名。
陳歲雲不理他,自顧自拿了衣裳去浴室洗澡。韓齡春仍在擺弄他的唱片機。
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韓齡春忽然道:“那個歌女的確是我的紅顏知己。”
陳歲雲停下腳步,韓齡春看過來,“你不吃醋嗎?”
陳歲雲冷笑兩聲,“不愛吃酸的。”
韓齡春高興了,跟著陳歲雲一塊進浴室,道:“今晚給你也錄一張唱片好不好?”
“不好,不會唱。”陳歲雲轉過身,嫌韓齡春礙事,推了他一把,“走開,等我洗好了你再進來。”
“不錄唱的也行。”韓齡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