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上天蒙蒙亮,阿金提了熱水上樓。屋子裏靜悄悄的,韓齡春已經起來了,穿著衣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陳歲雲卻一反常態的還在睡著。

按說陳歲雲是倌人,怎麽著也該伺候客人起身了再去睡。這會兒他仍躺在**,韓齡春也沒讓人叫他,自己去洗漱。

阿金衝了兩碗茶,把報紙給韓齡春送上,然後叫人快快地去買早飯。

陳歲雲已經醒了,但沒有起,窩在**,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的。

韓齡春走到床邊,道:“你這兩年體力下降的厲害,原來還能一夜一夜的鬧,現在擺弄一會兒就不行了。”

陳歲雲不說話,他還有些心有餘悸,怕自己真被韓齡春弄壞了,在心裏盤算著去看醫生。

韓齡春見他不說話,便在床邊坐下,伸手給他揉腰。

他剛碰到陳歲雲,陳歲雲就打了個激靈。

韓齡春失笑,“不至於吧,我昨晚都沒幾次,你就抖成那個樣子。”

陳歲雲不理他,韓齡春這才慢慢收起笑,問道:“我叫個醫生過來看看?”

“我還要臉呢。”陳歲雲幽幽道。

韓齡春皺眉,“家庭醫生不會亂說的。”

“那也不行,”陳歲雲撩起眼皮子看了眼韓齡春,“除非你把昨晚上錄的東西丟掉。”

韓齡春笑了,“這個也不會有人知道。”

陳歲雲哼了一聲,沒理他。韓齡春也沒走,坐在床邊給陳歲雲揉腰,說些閑話。

“下個月初十是你生日,今年打算怎麽辦?”韓齡春道:“我在這裏替你請幾台戲,然後帶你去南京玩一玩好嗎?”

陳歲雲闔著眼,“去年也就出去不到半個月,書寓就亂得不成樣子。而且你不才從南京回來?我聽說今年格外亂,好多地方都在打仗,我不打算出去玩了,就在這裏大家吃吃飯聽聽戲好了。”

韓齡春說好,陳歲雲又道:“我們這裏的那個新人,我本打算在我生日的叫他掛牌露臉的,隻是他人雖機靈,該學的東西還沒學完呢。叫他拉個琴跟要了命一樣,弄不好要耽擱到年後了。”

“這也不算什麽,”韓齡春道:“大不了另給他擺一台,隻是借不了你的光了。”

陳歲雲點點頭,外頭傳來腳步聲,是阿金送早飯來了。

陳歲雲翻了個身子,從**爬起來,陪韓齡春吃早飯。

陳歲雲過生日那天,剛好下了雪。韓齡春替他過生日,請了很多人,姚嘉,季之信,容禎,這都是一定會來的。

他還請了幾個戲班子來唱戲,其中一個是老戲班,早年間很有名氣,紅遍大江南北。這幾年電影上來,看戲的人就少了很多。

一大早,陳家書寓就忙起來,阿壽阿福幾個在布置二樓待客間,阿金在樓下,叫人把院門口前的一段路打掃幹淨,在地上鋪上水布。

這裏的雪存不住,落在地上就化了,一地泥濘。

陳歲雲站在二樓窗戶邊,正對著天井裏搭的戲台子。

阿金上來,問道:“大先生,你看怎麽樣?”

“把一樓的廂房騰出來給他們戲班子做後台,多擺點火盆,後廚灶上不要停,預備熱飯。”陳歲雲道:“你看著院裏幫工的人,別叫他們亂走。也留出人和地方接待客人們的司機管家。”

阿金應聲。

待客間裏一張長桌,鋪著雪白的餐桌布,擺放著蠟燭餐盤和玫瑰花。今天吃西菜,待客間裏舊時布置都換掉了,連原來的長榻都換成了一大件絲絨沙發。

陳霜華咬著冰棍走過來,道:“這麽熱鬧。”

陳歲雲看他大冬天吃冰棍就覺得牙酸,陳霜華沒察覺,把冰棍咬的咯吱咯吱響。

“田太太和馮太太說,太冷路不好,她們就不來了。她們給你預備了禮物,叫我問你好,還叫我今兒過去陪她們開茶話會呢。”

喜歡陳歲雲的女客也不少,隻是今日是韓齡春出麵請客,來的也多是男客,所以她們不便過來。

“我知道了。”陳歲雲道:“替我謝謝她們,預祝玩得開心。”

陳霜華點點頭,走出去了。

陳玉華緊跟著進來,問道:“大先生,您叫我過來有什麽事兒?”

“也沒什麽,”陳歲雲道:“今兒你就站在邊上,看看我跟你三先生是怎樣的行事。等以後,這些事情也是要你自己操辦的。”

陳玉華說好,就真的跟在陳歲雲身後,亦步亦趨,一步不離。

戲台子剛搭好,韓齡春就來了。陳歲雲親自到門口去迎,道:“你來的太早了,還沒收拾好呢。”

“沒關係。”韓齡春走進門,光亮亮的皮鞋踩在鋪著布的地上,真正不沾塵埃。

韓齡春為給陳歲雲過生日留足了時間,今天沒有事情來打擾他。所以他早早的過來,吃了頓午飯,看陳歲雲支使下人幹活,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你晚上要穿什麽衣服?”韓齡春問道:“拿來我看看。”

陳歲雲從衣櫃裏拿出件檀紅色細絲長袍,紅底銀花,釘著精致的銀絲盤扣。

這還是上次韓齡春給陳歲雲做的衣服,一共做了十幾件,這是沒穿過的。

“應該做兩身西服洋裝,”韓齡春道:“上次看見一塊墨綠色的絲絨布料,很適合裁西裝。”

“我沒有穿西裝的場合,也不習慣穿西裝。”陳歲雲道:“還是這樣的衣服好,暖和。”

韓齡春笑了,道:“把熨鬥拿來,我給你熨一熨。”

陳歲雲驚訝道:“你來?”

韓齡春點頭,“我會熨衣服。”

陳歲雲半信半疑,打開抽屜把熨鬥拿出來。

韓齡春脫了外套,裏麵一件襯衫,外套了煙灰色的馬甲。他的衣服做得合身,勾勒出一副寬肩窄腰的好身材。

韓齡春將卷起衣袖,微微躬身,修長漂亮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提手上,那件老舊的熨鬥也因此熠熠生輝起來。

陳歲雲坐在一邊椅子上,一麵托腮一麵看著韓齡春。

他喜歡兩個人身份地位模糊的時刻,譬如現在。

午後五川過來,給韓齡春送東西。

他穿著一件長大衣,帶著黑色皮質手套,一進陳家書寓,就把阿金嚇了一跳。

阿金引他到樓上,陳歲雲開門和他打了個照麵。五川身上戾氣很重,和平常不太一樣。

韓齡春還在氣定神閑的熨衣服,問道:“什麽事?”

五川把手套摘下來,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盒子,道:“您吩咐我準備的東西我帶來了。”

韓齡春放下熨鬥,把盒子接過來。他還沒打開,先看到了五川衣袖上的一抹暗紅。

韓齡春眉頭皺起來,“你從哪兒過來?”

五川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道:“剛從碼頭過來,處理了些事。”

韓齡春道:“先回去歇著吧,晚上不用來接我。”

五川意識到什麽,掖了掖衣袖,稱是。

他手上剛沾了血,確實不適合來人家過生日的地方。

陳歲雲回來的時候見五川已經走了,還有些疑惑。

“他剛見了血,怕晦氣,所以先走了。”

陳歲雲心想韓齡春果然不是正經商人,誰家商人動不動見血的。但他麵上不顯,隻是道:“你們規矩還挺多。”

韓齡春無意跟他說這些事,隻招手叫他過來,看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那盒子裏麵白色絲絨布上放著一隻翡翠指環,內圈一層金托,麵上看去兩條細細的金邊夾著一圈滿綠的翡翠,漂亮又簡約。

這指環不大,但是翡翠水頭很好,碧瑩瑩的,十分通透。

韓齡春拿起看了看,還算滿意,拉過身邊陳歲雲的手,給他戴上。

“上次去內地,見有人帶過這個,當時就覺得很適合你。”韓齡春抓著他的手欣賞。

陳歲雲看了兩眼,隻知道是個好東西,但自己的手不如韓齡春的手好看,韓齡春比自己更適合帶戒指。

自後半晌開始,陳家書寓門口的小轎車就絡繹不絕。阿金等人守在門口,一麵將客人迎上樓,一麵將客人身邊跟著的管家或者司機請到廂房休息。

容禎跟姚嘉一起來的,他們上了樓就和另外幾個人圍一桌打麻將。

季之信和另外幾個人一起來,每個人身邊站著一個身著旗袍身段婀娜的長三倌人,倌人身邊又跟著伺候的女傭,烏泱泱一大片,要把房間都站滿了。

趙謙是陳蘭華的客人,這次也來了,跟其他人湊一塊來找韓齡春說話。陳歲雲站在韓齡春身後,陪著他與人說說笑笑,觥籌交錯。

與其說這是陳歲雲的生日聚會,不如說是一場以此為名的,與以往並無不同的宴會。

戲台子上已經開唱了,陳歲雲走到窗子邊,看外麵人唱戲。

台上唱的是一出名戲《貴妃醉酒》,貴妃初登場,貼金蟒裙,彩緞繡鞋,珠翠滿頭,一雙含情目,兩彎遠山眉,端的是雍容華貴,儀態萬千。

他一張口,聲音說是響遏行雲也不為過。可惜在場眾人大多沒有誰在認真看戲,陳歲雲一眼掃過去,隻看見角落裏偷閑的陳玉華,睜著雙大眼睛,看著戲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