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天天黑得早,阿金去飯店點了飯回來,陳歲雲便陪韓齡春吃飯。陳歲雲已經吃過了,這會兒隻舀了一碗湯喝。他一邊與韓齡春說些閑話,一邊將桌上的台燈旋亮。

韓齡春看見了,問道:“新台燈?”

“就是你買的姚少爺的東西麽,”陳歲雲道:“人額外送了盞台燈過來。”

韓齡春點點頭,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打量著新換上的屏風和擺件。

韓齡春花了錢,陳歲雲自然要將東西擺出來給他看看。

“好看。”韓齡春道:“我本來想著,要是屏風不大,就放在浴室裏。——回頭再給你弄件小屏風。”

“不要,”陳歲雲道:“放浴室裏幹什麽,弄濕了怎麽辦。”

韓齡春隻是笑,道:“我覺得放浴室裏好看。”

燈影朦朧,若隱若現的。

陳歲雲沒理他,拿過他的碗給他盛了一碗湯。

“你要是吃不下就別吃了,晚上吃太飽了也不好。”韓齡春指了指方桌上的東西,道:“給你的禮物。”

陳歲雲走到方桌邊,拆了外麵包著的牛皮紙,裏麵是個墨綠色的糖果盒。他把盒子擰開,滿滿一盒巧克力,包著金箔紙,躺在盒子裏。

“巧克力。”陳歲雲笑了,他拿出一個剝開,榛子仁的巧克力,夾層有流心,咬下去甜膩絲滑。

他把巧克力塞進嘴裏,卻見包著巧克力的糖紙上畫著畫兒,兩個沒穿衣服的小人,赤條條的依偎著。

陳歲雲把糖紙揉搓幾下,扔向韓齡春。

“不好看嗎?”韓齡春笑道:“我知道你喜歡收集糖紙,特地找人訂製的。”

陳歲雲哼了一聲,沒理他。

夜裏韓齡春照舊留宿,按著糖紙上的花樣兒弄他。

第二天早上,陳歲雲打開衣櫃找衣服,先將韓齡春的衣服準備好,隨後找出一件黑色的長襖,掛在一邊。

韓齡春看了眼,道:“你今天要出門?”

陳歲雲不出局的時候,衣裳都很素淡。

“是。”陳歲雲道:“出門辦點事。”

韓齡春點點頭,道:“叫五川送你。”

“不用。”陳歲雲給韓齡春整理衣領,道:“我自己去就行了。”

韓齡春沒再勉強,將擦手的熱毛巾給陳歲雲,準備吃飯。

送走韓齡春,陳歲雲也出了門,他叫人捧著裝唱片機的箱子,叫了兩輛人力車,往容禎下榻的地方去。

容禎住在街邊拐角的二樓,樓下是家咖啡廳,環境不錯。推開門是一大間客廳,深灰色的木地板,家具一應都是紅木的,沙發上有幾個繡麵流蘇抱枕。

客廳沒有隔斷,視野寬闊明亮,一邊是容禎的書房。書桌上,堆滿了書和紙,在陳歲雲來之前,還在翻一本厚厚的大部頭。另一邊是餐廳。餐廳一塵不染,隻有咖啡機看起來是用過的。

陳歲雲捧著匣子走進來,道:“容少爺好。”

容禎起身,請他落座,自己去倒了杯咖啡。

陳歲雲將匣子放在桌上,陽台的窗戶開了一點,樓下咖啡館的音樂隱隱約約傳進來。

“容少爺怎麽住在這裏,不嫌吵鬧?”

“還好,”容禎道:“樓下車水馬龍,能讓我看到上海是個什麽樣子。”

他把咖啡放在陳歲雲麵前,隨後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

屋裏暖和,容禎穿著一件米色的針織毛衣,下穿黑色長褲。家常的穿著削弱了他身上盛氣淩人的氣質。

“今日不請自來,實在有些冒昧。”陳歲雲道。

“我知道你的來意。”容禎開門見山,“一台唱片機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收下就是了。”

“這東西太貴重了,”陳歲雲道:“況且,無功不受祿。”

容禎神色微動,抬眼打量陳歲雲。

陳歲雲坐在沙發上,他穿了一件黑色斜襟長襖,領口和袖口有幾圈銀絲邊。

時下人穿著打扮多是黑藍灰等沉悶的顏色,可陳歲雲是不同的,他有一種獨特的風情,這種風情在他走出長三堂後越發明顯。

“你們長三堂裏,沒有不做恩客就不能收東西的規矩吧。”容禎問道:“你不要這個,是韓老板不許?”

陳歲雲頓了頓,道:“不是。”

“那是為什麽?”容禎問道:“我年輕,有錢,也不算難看,算得上一位好客人吧。”

“容少爺當然是人中龍鳳,”陳歲雲道:“隻是我年紀大了,確實做不來客人了。”

“你既然還跟著韓老板,就不要說這些話了吧。”容禎道。

他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留,陳歲雲沒話了。

容禎冷笑一聲,“歲雲先生,你便是敷衍我,都不想些好的借口。”

外頭寒風凜凜,阿金在背風處躲了一會兒,瞧見陳歲雲從樓上下來。

阿金忙上前問道:“怎麽樣?”

“東西退回去了,”陳歲雲道:“隻是鬧得不大好看。”

“先生怎麽不軟和點,”阿金道:“得罪了他可怎麽好。”

“有什麽必要?”陳歲雲道:“容禎心高氣傲,被拒絕了一次,自然不會再提。趙謙也說了,容少爺雖傲慢,到底是個正派的人,幹不出暗地裏報複的事兒。”

如此阿金也就不說話了。

走出這條街,穿過幾條居民樓,巷子口一大片空地,被各種小攤販占據,賣衣服賣鞋子的,賣糖果零食的,賣鍋碗瓢盆的。賣鞋的老板拉著客人,說這跟百貨大樓裏的東西一樣,隻要十個銅子兒,便宜。大多數人揣著手,蹲在路邊,整理自己攤上的東西。

陳歲雲站在一個小攤前,拿十個銅板買了一摞連環畫。

陳歲雲拎著連環畫回家,剛踏進陳家書寓的大門,就聽見樓上傳來一陣指甲撓玻璃一樣的,讓人發酸的聲音。

“幹什麽呢!”陳歲雲喊了一聲。

天井裏陳蘭華在洗頭,脫了厚重的棉袍,隻穿了件羊毛衫。

“霜華教玉華拉小提琴呢。”陳蘭華道:“你聽聽,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殺雞呢。”

陳歲雲還沒說話,隻聽哐當一聲,房門打開,陳霜華推著陳玉華走下天井。

“拉小提琴能拉成這個樣子,我的琴讓你碰了真是造孽。”

陳玉華耷拉著腦袋,十分委屈。

陳蘭華拿毛巾擦頭,道:“他不會你慢慢教嘛,生那麽大氣幹什麽。”

陳霜華哼了一聲,“朽木不可雕。”

陳歲雲招手叫陳玉華過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道:“要不咱換鋼琴吧。”

陳玉華癟了癟嘴,都快哭了。

陳歲雲哈哈大笑,把手裏的連環畫分他兩本,叫他一邊去玩了。

在後廚做飯的何媽到前頭來,道:“大先生,您的藥好了,現在喝?”

陳歲雲搬了個藤椅坐在天井裏曬太陽,聞言叫她把藥拿來,捧著碗暖手。

“明兒你來找我支筆錢,去買些人參枸杞之類的藥材回來燉補湯。”陳歲雲看向陳霜華與陳蘭華,“每個人都喝啊。”

何媽擦擦手說好,陳霜華倚著門擺弄手上的戒子,道:“你自己留著喝吧,我可用不著,我身體好著呢。”

陳蘭華含蓄道:“我也不大用得上。”

陳玉華湊過來,“什麽東西,我能吃嗎?”

“你不能,”陳歲雲道:“你這年紀,才用不著呢。”

陳霜華嘲笑他:“你越來越不濟了,韓老板剛回來幾天啊,你連補藥都喝上了。現在就是讓你去接女客,怕都沒人要你。”

陳歲雲沒理他,陳蘭華過來勸道:“依我說,你還是節製點的好。”

陳歲雲捧著藥碗喝藥,道:“這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你跟韓老板說說嘛,我看韓老板不是不好說話的人。”

“他?”陳歲雲嗤笑一聲,沒說話。

二荷過來,跟陳霜華說李太太請他去打牌。陳霜華說好,卻不動,看向陳歲雲,道:“我說,你要還想著從良成家,就別讓韓齡春這麽折騰你,把身子都折騰壞了。要是你沒這個想法,做什麽不跟了韓齡春呢?你兩個很要好嘛。”

陳歲雲不答,道:“快出局去吧,不勞您操心我的事了。”

“不識好人心。”陳霜華從兜裏掏出張紙,“我用不著喝補藥,你有錢,去把我的裁縫賬還了。”

陳歲雲接過,“知道了。”

陳霜華出門去了,陳玉華走到陳歲雲身邊,正好看到他手裏的裁縫賬,道:“一件衣裳要四十五塊大洋啊。”

他嘶了一聲,“我得陪人睡十五次才能買一件衣裳。”

陳歲雲哭笑不得,陳蘭華也笑,道:“要有人十五次還不肯給你買件衣裳,早不做他的生意了麽。你呀,出色點,學你大先生和二先生,到時候莫說四十五塊錢,就是四百五十塊也有人給你買。”

作者有話說:

陳歲雲腎虛

陳歲雲:造謠,是造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