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歲雲睡了個回籠覺,被巷子裏賣香幹的吆喝聲叫醒了。他打著哈欠起身,叫阿金下去買一碗。阿金道:“這香幹是下酒的好東西,您要吃香幹,少不得佐酒。”

陳歲雲聽見阿金這樣說,隻好道:“那不買香幹了,你去買點炒貨回來。”

阿金拿了錢去了,不多會兒買回來兩大兜炒貨,瓜子,核桃,栗子,還有一兜曬幹的大紅棗。

陳歲雲整理好衣裳,去往了亭子間。亭子間不大,靠窗一張長榻,榻上放著一張方桌。阿金將各樣炒貨放進什錦盒子裏,又端上一壺茶。

“去把陳玉華叫來。”陳歲雲推開窗戶,迎麵是鄰家瓦片整齊的屋脊。

阿金去了,不多會兒陳玉華進來。

他很年輕,也就十五六歲,臉皮兒細白,眼睛黑亮黑亮的,透著一股子靈氣。

“你還記得你把你自己賣了多少錢嗎?”陳歲雲一邊剝瓜子一邊問道。

陳玉華回道:“五百大洋。”

“你可知道這是多大的一筆錢?”

陳玉華想了想,道:“我在碼頭扛包的時候,成年的工人一個月二百斤大米,也就是八塊大洋。我不如他們有力氣,一個月最多的時候是五塊大洋。五百大洋,我要在碼頭幹八年。”

陳歲雲挑眉,“腦袋倒是靈光,上過學?”

陳玉華點頭。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買你嗎?”

陳玉華想了想,“因為我長得好看?”

陳歲雲笑出聲,“你年紀不大,還蠻自戀的呢。”

陳玉華撓了撓頭,“那是因為什麽?”

陳歲雲道:“你也知道咱們是做什麽生意的,咱們跟長三堂子的其他人有什麽不一樣。旁人瞧我們下賤,但實際上也不是誰都能來做生意的。”

陳歲雲的嗓音沙啞溫吞,說話的時候有些娓娓道來之感,“有些男人願意自賣其身,明明長相也就那樣,偏還覺得自己是個風流倜儻,能迷倒眾生的多情種子。還有一些個地痞流氓,覺得來咱們這兒做生意,既可以拿到錢,又可以嫖一嫖人家高門大戶裏的太太小姐,真真是笑死人了。”

陳玉華忙道:“我不敢有這樣的心思。”

陳歲雲點點頭,道:“你心裏明白,那我才好教你別的東西。”

陳歲雲擺了擺手,叫陳玉華過來坐下。

“咱們的客人,是男女都有的。你要做男客,就跟陳蘭華學,性子安靜柔順些。要是做女客,也不能太輕佻,惹人厭煩。像你二哥陳霜華,慣來隻做女客,因為他生的高大俊美,是女人們喜歡的類型。”

陳玉華虛心問道:“那大先生覺得我是做男客好,還是做女客好。”

陳歲雲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就你,毛兒都沒長齊還想做女客?你要做女客,總得要像你二哥這樣高大有力氣才行。”

陳玉華慢慢回過味來,臉皮微紅。陳歲雲又道:“我問你,在堂子裏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麽?”

陳玉華道:“**的本事?”

“又錯了。”陳歲雲道:“咱們是長三,不是花煙間裏的野雞,**的事情倒還有限,最重要的是交際往來的本事。”

陳玉華懵懂地點點頭,陳歲雲問他:“還會什麽別的嗎?”

陳玉華搖搖頭,他之前上過學,但隻上完了小學,後來就去流浪打工,隻會做賣力氣的活兒。

陳歲雲想了想,道:“你學幾樣樂器吧,樓上廂房裏有鋼琴,還有小提琴,管風琴。這些霜華都會,我回頭讓他教你,你再跟他學唱幾首歌曲。趕明兒我請個老師教你英文和跳舞。”

陳玉華連連點頭,陳歲雲又道:“還有一樁事,頂重要的。”

陳玉華看過來,陳歲雲道:“挑客人的時候,靈光點,瞧著人不對勁,寧可得罪人,也不要接了。”

陳玉華問道:“我怎麽知道客人有沒有問題?”

陳歲雲嘴裏嚼著棗子,“出門這條街,你從頭到尾逛一圈,整個上海灘的有錢人,就沒有不知道的了。要緊的是外地來的客人,無從打聽,就得靠你自己看。那些個麵色紅潤,手心滾燙的,一看就有問題。”

陳歲雲吐出紅棗核,道:“他們是來消遣的,咱們卻要靠這個吃飯。你多留個心眼,總沒壞處。”

陳玉華點頭應下。

正說著,忽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嘩。陳歲雲看去,見姚小刀吆喝著幾個人,搬上來兩個箱子。

箱子裏是昨晚上韓齡春買下來的東西。

陳歲雲起身,笑道:“還勞你親自送來?”

姚小刀笑道:“哪兒的話,韓老板的東西,我們家少爺當然上心,緊趕慢趕吩咐我給你送來。”

陳歲雲與他寒暄兩句,將兩箱東西交割清楚了。

姚小刀沒多留,趕著放下東西就走了。阿金從門口回來,道:“林小棠家門口可真熱鬧,十來個人搬著好幾箱東西。”

陳歲雲聽過便罷,叫人把衣櫃邊的屏風搬下去,換上韓齡春送的那架。他自己拿著懷表,對著時鍾調時間。調好了時間便順手將鏈子別在衣襟上,懷表揣進兜裏。

他一轉頭,看見陳玉華還跟著他,眼睛直直地看著新換上的緙絲屏風。

陳歲雲笑了笑,道:“你好好學著做生意,這些往後都會有。也別覺得委屈,覺得做這行不光彩。五百大洋買你八年,免你風吹雨淋,叫你衣食無憂。等以後攢夠了錢,不想幹了。你拿千把大洋贖了身,自己還能落下不少。”

陳玉華應了聲,認真聽著陳歲雲的教導。

樓下趙謙來了,阿壽去迎。趙謙上了樓,卻不去陳蘭華的屋子,問道:“你家大先生在不在?”

陳歲雲走出去,道:“趙先生來了,什麽事呀?”

趙謙笑道:“受人之托,給大先生送件東西。”

陳歲雲笑道:“真是奇怪了,今天是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給我送東西。”

“這可是件好東西,整個上海灘都不多得。”趙謙進了屋子,叫跟著的人把箱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又親自去打開。

隻見裏頭是一台留聲機,黑色橡木的機箱,黃銅雙喇叭,嶄新嶄新的,還有幾張黑膠唱片。

“這是外國進口的,最新款的留聲機,聲音洪亮,清晰,好難得才弄到。”趙謙看向陳歲雲,笑道:“容少爺新得的時髦玩意兒,馬不停蹄的就給你送來了。”

他這話要是讓容禎聽見了,肯定要生氣。容禎傲慢,就是送東西,也不會表現得太上趕著。

陳歲雲撚了撚手指,笑道:“這東西這麽好,又是容少爺心頭好,我怎麽好收下。”

趙謙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道:“話不是這麽說。歲雲先生,容少爺的意思, 你真不懂?”

陳歲雲擺手叫陳玉華先出去,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道:“他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可你也知道,我都多久沒接客了,本來就打算退了。”

趙謙接過阿金送來的茶,道:“你就再奉承他一些時日又如何?他來上海,大概也待不了多久。”

陳歲雲麵露為難,趙謙頓了頓,低聲道:“莫不是韓老板不許?”

陳歲雲道:“與他沒關係。”

他不承認,但是趙謙心裏已經認定了。陳歲雲在風頭正盛的時候隱退,這幾年,又隻有韓齡春一個客人。韓齡春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想到這裏,趙謙也有些為難了,容少爺是身份尊貴,可他畢竟還要在上海灘討生活,不能因為容禎得罪了韓齡春。

所謂一人不適二夫,趙謙想了想,覺得自己與陳歲雲的處境也差不多。

他這麽想,也這麽說出來了。陳歲雲笑起來,趙謙雖然是客人,但為人圓滑,沒有架子,比韓齡春容禎等人好說話得多。

“那這件東西?”陳歲雲看向趙謙。

趙謙沉吟片刻,道:“依我說,這東西得你親自去還,也趁此機會與他說開,這樣才不傷麵子。”

陳歲雲想想也覺得可行,便道:“這事你不要同外麵人說,我回頭悄悄地還了他,還要請你從旁替我說說話。”

趙謙道:“好說好說。”

他二人說定了,陳歲雲叫人把留聲機收起來,趙謙出了門,去了陳蘭華屋子裏。

白天刮了一天的風,等下半晌,這幾條街才慢慢熱鬧起來,門口人力車,小轎車絡繹不絕。

陳霜華和陳蘭華都出局去了,隻陳玉華一個人陪陳歲雲吃飯。飯吃到一半,韓齡春來了。

陳歲雲起身去迎,道:“我們正吃飯呢,你吃了沒有?”

“還沒有。”韓齡春道:“再去叫一桌罷。”

“好。”陳歲雲答應著,叫人趕著去叫一桌飯菜。

陳玉華拘束地站在落地罩邊,韓齡春看了他一眼,道:“這是你們新買進來的討人?”

陳歲雲說是,韓齡春道:“跟你有點像。”

陳歲雲笑了,道:“怎麽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麽說,霜華跟蘭華見了也都這麽說。”

他讓阿金把桌上的飯菜收了,吩咐人送熱水,又接過韓齡春的外衣,請他在椅子裏坐下。陳歲雲動作忙而不亂,安排的井井有條。

陳玉華跟著阿金出去了,陳歲雲站在韓齡春身邊,伸手拿櫃子裏的茶葉。

韓齡春順手拿過陳歲雲身上的懷表看,那是一支純金的懷表,表麵有些古舊,雙麵滿工雕花,懷表一圈有些琺琅裝飾,表針走動時,聲音哢噠哢噠的。

“太華麗了。”陳歲雲道,他見過韓齡春的手表,銀色的表盤,簡潔又大氣。

“華麗點好看,”韓齡春道:“好搭衣裳。”

作者有話說:

韓齡春:我要自己打扮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