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數
那是一雙沉入幽淵裏的眼睛。
帶著濃鬱而不可散盡的黑,盛著無光無亮的暗影,於荒涼荊棘中凝出冷意。
——“展抒懷,你想殺我?”視線移轉,落在另一側的人影,霍皖衣輕笑,“說你聰明,你似乎又變得愚蠢許多。”
“謠娘。”
展抒懷開了口,謠娘別過頭,不甘不願道:“鬆開我。”
霍皖衣鬆開她手腕:“以為你會聰明一點兒。”
謠娘頓時轉回頭看向他,盈盈美目中心緒難明,隻臉上浮現出半分不甚好看的笑意:“是,我不聰明,展哥也不聰明,我們所有人和你霍大人比起來,都不聰明。”
“霍皖衣,你要我們有用時,就讓我們有用,不需要時,也從不過問。你現在要求展哥為你做事,你又能拿出什麽報酬?”謠娘字字句句擲聲有力,“現在的天下已經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再是你霍皖衣能夠隻手遮天的天下!”
霍皖衣神色間毫無動容,聞言反問:“所以呢?”
“我們不會幫你,你聰明,你比誰都厲害,那你就自己去幫你自己。”
霍皖衣輕輕頷首:“展抒懷,這也是你的意思?”
屋中有一瞬沉默。
展抒懷深深吸了口氣,捏住折扇的手指尖泛白,好一會兒才答:“謠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賭一場也不願麽?”霍皖衣問。
“不是我不敢賭,霍兄,而是我不想和你賭了。”
展抒懷走到謠娘身邊,順手接過匕首,將它隨意擱置在桌前。
“以前我們沒有選擇,你是權傾朝野的天子近臣,你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止你,”展抒懷道,“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你想做的事情,未必是最有利的事情。為你做事,要付出太多的代價。”
霍皖衣道:“因為我是個罪人?”
展抒懷還未回答,謠娘已先一步開口說話:“因為你是個瘋子。”
謠娘對上他那雙幾無情緒的眼眸,隻覺得齒冷心寒。
她問霍皖衣:“你不明白嗎?你今日來尋我和展哥,難道真的能避開謝紫殷的耳目?你做得到的事情,難道謝紫殷會想不到?”
她又立刻自答,“不,你當然明白。隻是我和展哥的性命對你來說無關緊要,我們和你從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更不是什麽知己朋友。所以就算謝紫殷知道,你也還是會來見我們,因為你不在乎。”
麵對這聲聲句句的質疑發問,霍皖衣豔麗的麵容上終於有了笑意。
他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天下間誰都不足他瘋,霍皖衣一旦發瘋,什麽事都做得,這種事誰都心知肚明,可誰也不願隨意挑破——好似說了這個真相,就會驚醒什麽噩夢。
然而霍皖衣已經是無數人的噩夢。
他的嗓音裏含著笑意,像是被初春驕陽融化的冰雪,絲絲泛冷,又纏綿悱惻。
——“我的確不在乎。我需要在乎誰呢?你看人的眼光還算不差,比起展抒懷來說,你確實更像個聰明人。但你的聰明毫無用處。”
霍皖衣站起身來,眸光閃動,居高臨下地掃視四周,末了,輕而又輕地發笑:“你敢對我動刀,是真的想要殺我,卻還不夠心狠真的來殺我。你怕,你怕謝紫殷還在乎我,我死了,他會不計代價毀掉你們。”
“但你又想——如果霍皖衣真的死在這裏呢?”他語意裏竟依舊輕鬆,“那過去的事情都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隻要把尾巴藏得夠好,謝紫殷沒有那麽在乎,你們就可以重新開始。”
謠娘心底重重一沉。
她錯愕仰首,與霍皖衣死寂幽深的雙眼四目相對。
霍皖衣微笑道:“謠娘,你應該知道,和我合作過而又不再與我合作的人,隻有死人。”
垂在身側的手不住地顫抖。
“謠娘!”
展抒懷慌忙握住她的右手,源源不斷的暖意從相握的手掌中傳來,撐起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霍兄……”展抒懷語聲急切,“你說的事情,我答應你!但是謝相——”
“我敢來見你們,自然有我的底氣。”霍皖衣側過頭來,目光落停在那幅山水畫上,“當初畫它時,還沒有這樣的心境,下一次,我幫你們換一幅,可好?”
他溫聲發問,卻教展抒懷恍似聽見了當初的霍皖衣——還未失勢淪落天牢時,還是帝王寵臣,權傾朝野的尚書仆射時,霍皖衣也是相同的語氣。
不曾需要回答。
因為霍皖衣自己就是答案。
入夜時相府中多點了兩盞燈,解愁從小門處將霍皖衣迎回書房,風聲寂寂中,謝紫殷靠坐棋桌一側,襯於燈花琉璃之下的眉眼俊美雍容,似有瓊玉擁光。
霍皖衣踏進屋來,解愁立即退下,屋門合攏,留下兩人默然而對,屋中香氣幽幽,燭火生熾。
今日謝紫殷著了身淺紫長衣,廣袖薄衫,輕紗罩紫,交相輝映下眉間朱砂攝人心魂。
如此靜寂沉默,竟誰也不願先一個開口。
——這叫霍皖衣想起那年初識,謝紫殷盛名天下,卻的確是個寡言之人。
他自十五歲得見天顏,從此後可謂八麵玲瓏、左右逢源,見什麽人,說什麽話,皆有一番衡量。
唯獨這衡量落在謝紫殷的身上,便沒有任何作用。
想應時自會應話,不想應時,縱然他再能言說,也還是得不到謝紫殷半句回答。
然而當時他們天真又年輕。
若再有四年,於如今相識,霍皖衣想,僅憑謝紫殷這寡言少語、心思莫測的模樣,就足以讓自己退避三舍,再不願近。
隻可惜他們相識得太早,開始得太快,結束得太過慘烈。
以至於如今沉默,都仿佛初見時最驚心動魄的那一瞬間。
霍皖衣想到這裏時已忍不住笑意。
他尾音上揚,輕飄飄問:“謝相在等我?”
謝紫殷也不看他,眸光微斂,眼簾半垂,淡淡道:“霍皖衣,你很有恃無恐嗎?”
有恃無恐。
霍皖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這四個字的意義,忽覺是有些熟悉的,因則他才思慮過陶公子的有恃無恐是何理由,未成想再轉眼一看,這四個字又落在了自己的頭頂。
他訝然:“謝相何出此言?我何曾有恃無恐呢。”
謝紫殷問:“你難道還不夠有恃無恐?”
霍皖衣道:“謝相說我有恃無恐,總要說清楚什麽才算是我有恃無恐。在謝相麵前,我自認還算懂事聽話,少有犯錯,謝相又怎能說我是個有恃無恐的人?”
“懂事聽話,少有犯錯?”
“我未將相府鬧得天翻地覆,難道還不算懂事?”霍皖衣反問,“我於榻間也算溫柔小意,難道還不算聽話?”
他甚至有幾分委屈:“謝相的要求何其之高,連我如此懂事聽話的人,都要被說上一句有恃無恐?”
謝紫殷偏頭看他:“你不知道?”
霍皖衣走近了坐於一旁,趁著謝紫殷偏頭看來,立時將臉埋在人頸側,討好道:“謝相什麽都知道,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謝紫殷,你不能欺負我,我人都是你的,你要是還欺負我,我想到自己命苦,就會做出很多壞事。”
“你威脅我?”
“我不敢威脅,”霍皖衣道,“謝相風姿卓然、舉世無雙,瓊林玉樹,懷瑾握瑜——我若是敢威脅謝相,那是於天下人作對,我又有多少膽量呢?”
謝紫殷低低笑出聲來,震顫著傳進霍皖衣的耳朵:“懷瑾握瑜?霍皖衣,在你的心裏,我還算高尚嗎?”
霍皖衣耳尖有些發麻,他低著頭從謝紫殷身上退開,轉而道:“就算謝相不是那麽高尚,那也總比我這個卑鄙小人好。”
溫熱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霍皖衣感覺有些癢,他避開手指的輕撫,卻又被謝紫殷捏住下頜,不得不抬起頭直視那張讓他目眩神迷的臉龐。
謝紫殷道:“你不是卑鄙小人,你隻是格外無恥。”
霍皖衣佯裝不解:“我無恥在何處?”
謝紫殷垂眸看他,燭光映襯之下,竟也讓霍皖衣從俊美精致的眉目裏,看出幾分意動的風流。
他問出了話,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緊張。
好像在這樣驚人的美色前,自己失去了所有能擲下的底牌與籌碼。
謝紫殷很認真在看他。
隔花看美人縱然夢幻,而將美人置於燈下來賞,謝紫殷想,這才更有一番風情在。
霍皖衣或許對自己究竟長著怎樣一張臉毫無所覺。
他愛看旁人的麵容,以此窺探,於是看得出美醜喜怒,卻忘記自己又是什麽樣子。
四年前,謝紫殷從霍皖衣的眉眼神情裏看到了盛京繁華。
於是從此淪陷,再不得脫逃。
——而四年後,霍皖衣失勢落下,當初的繁華眉目,又成了今日豔色橫生的殊絕穠豔。
依舊心動。
隻是受了九劍,如同心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劍。
千瘡百孔,滿是血汙,想起來時,隻記得痛,記得恨,記得每個日夜入骨的思念——要折磨他,要還之千萬倍的痛。
謝紫殷指下緩緩用力,在霍皖衣呼痛之前,垂下頭去,以一種極強勢的姿態吻上了那雙唇。
作者有話說:
謝相老顏狗了。
霍皖衣:我不是吧。
謝相:你覺得呢。
霍皖衣:哈哈,我也是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