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思

十日後小雨,天色沉沉,不見半分明光,烏雲聚在高處,隻灑下如絲如線的細雨。

很像自己入宮覲見先帝的那一日。

——那也是個雨天。

霍皖衣從芸芸眾生中走出來,必然要有一番大作為,成就讓人企及不到的地位。

他記得當時自己堪稱喜悅。

旁人苦讀十載,就為了金殿傳臚,得見天顏,與他的目標何其相似。

隻是霍皖衣的出身並不算好。

他不能讀書,縱然才情斐然,也終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

霍皖衣不認為自己天生該低人一等。

他不輕視自己,更不輕視旁人,最初的想法莫過於也做個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傳道天下的善人。

然而權利這種東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將人改變。

霍皖衣還記得那個雨天。

他穿過宮門,踏過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覲見天子,跪伏在一門之隔的殿外。

然後他見到了代表著權利巔峰的帝王。

彼時天子高坐龍椅,身著朝服,不怒自威、英武偉岸的氣勢震懾住了他。

什麽是天子?

得天獨厚,眾心所向——謂之君權神授,方為天子。

霍皖衣跪倒在地。

那一年,他十五歲。

已經嚐到了何謂權利,何謂地位。骨子裏熊熊生長而出的,即是燒之不盡的野心。

他記得高坐其上的帝王發問:“霍皖衣,朕聞聽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難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願或不願?”

——天子聖言,無人會說不願。

於是霍皖衣願了。

他從那個茫茫雨天開始,成為了帝王手中鋒利的刀劍。

沾了忠臣良將的血,也斬過貪官佞臣的頭,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給他地位、給他權勢,讓霍皖衣這個名字,再也不是寂寂無名。

霍皖衣變成了霍大人。

從前輕賤他的,再不敢冒犯,從前蔑視他的,隻敢討饒,從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黃土。

霍皖衣擁有了所有。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

帝王說:“謝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該如何自處?”

“……霍卿,你說,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

話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鋒芒畢露的殺機。

廊下珠雨斷絲,霍皖衣回過神來,將衣衫攏緊,在無端覺察出的冷意中轉身。

然後對上了陶明逐飛揚的眉眼。

還是熟悉到讓霍皖衣覺得刺目的一抹白。

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歡看雨嗎?”

頓了頓,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關在天牢裏太久,自然什麽都喜歡。”

說完,也不需要他再應半個字,陶明逐和他錯肩離開,於耳邊丟下一聲冰冷的嗤笑。

霍皖衣靜默片晌。

解愁在這靜默中無端緊張:“……夫人?”

“他有恃無恐。”霍皖衣道。

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機深重,但行事如此“別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無恐”。

為什麽陶明逐能有恃無恐呢?

霍皖衣想,這證明陶明逐在謝紫殷處事的態度上非常自信。

篤定了謝紫殷不會出手。

隻是現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謝相,要讓陶明逐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無懼意的“有恃無恐”?

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側擊謝紫殷可能有的把柄。

解愁低著頭,謹慎至極:“謝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

霍皖衣道:“你膽子太小。”

解愁不語。

霍皖衣道:“那幫我找個戲班子,我想聽戲。”

解愁便答:“此事奴婢需請示謝相。”

“難道我不算是這相府的主人?”霍皖衣冷了臉,“還是這種道理,需要謝相親口對你說?”

戲班子很快被請進了府中。

霍皖衣點了個回目,屏退左右,獨自坐在屋中聽戲。

戲沒唱完。

唱到一半,霍皖衣就漠不關心地叫了停。

戲班主問:“貴人有什麽指教?”

霍皖衣偏頭輕笑:“我有一樁買賣要和你談,待出了門,你我都將這件事爛在肚子裏。”

天色將要擦黑的時候,戲班主領著戲班子出了相府。

解愁將人送到門口後又站了片刻,才吩咐關門下鑰,等謝相回府。

她回到屋裏,先是和霍皖衣談過幾句話,躬身退出屋子時,她的手都還在發抖。

解愁站直身子擋在門外。

她眸光渙散,癡癡出神。

——霍皖衣從賭場直接上了二樓。

原本守在二樓的看守想要攔他,打眼見到他帽紗下的顏容,吸了口氣,左顧右盼著小心翼翼將他迎進房中,對著麵掛有山水彩畫的牆叩了兩下。

做完這一切,看守方抱拳離去,留下霍皖衣一個人坐在屋裏。

這裏很熟悉。

霍皖衣隨意找了張座椅坐下,靠著木桌,指腹來回撫摸著桌上花紋。

他不過等了片刻,那麵掛著畫的牆便動了,從裏推開,走出個黑衣金領的人影,長發未束,似亂不亂地搭在肩側,正正襯了那張意味風流的臉。

那人看見他,也不吃驚,反而撩開衣袍坐在他對座,斟茶揚眉:“你還能走出相府,謝紫殷對你看得也不算嚴。”

霍皖衣道:“我如果想走,總會有機會走,相府不比天牢,看得再嚴也走得出去。”

“霍大人話裏有話啊,是,相府不比天牢,可霍大人前些日子不就關在天牢裏嗎?可不能怪兄弟沒來救你,劫獄的事情不多,劫天牢的幾十年也出不了一樁,為了身家性命,兄弟這段時日也是夾著尾巴做人,也是有難處的。”

霍皖衣指尖一頓:“展抒懷,你不來劫獄,也不來看我,還算什麽兄弟?”

展抒懷道:“還活著就很算霍大人的兄弟了。先帝一死,我們都知道事情糟糕透頂了,所謂樹倒猢猻散,最大的樹倒了,我們隻會更倒黴,不會變得更好。再者說,我們後來又接到風聲,謝紫殷不僅活著,還成了新帝身邊的重臣……”

“我們要是想見你,那是避不過謝紫殷的,一旦被他知道我們的下落,不要說來看你,就連我們還能不能活著,這家賭坊還能不能有,可都是未知之數。”

霍皖衣道:“聽你的意思,我還要讚賞你急流勇退,有勇有謀了?”

“哪裏哪裏,”展抒懷一打扇子,笑得一派風流,“隻要霍大人好,我們就好。謝紫殷娶了你,那是奇恥大辱,兄弟們可是時時刻刻都準備著——要為你報仇。”

“報仇?”霍皖衣嗤笑出聲,“展抒懷,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才會讓你有自信在我麵前滿口謊言?”

展抒懷道:“此話怎講。”

霍皖衣道:“你是商人,無利不起早,我是罪人,過得如履薄冰,隨時都可能被新帝發作。你以前和我稱兄道弟,自己甘願放低身份喚我一聲霍兄,是因為我有權勢。如今你說要為我報仇,這難道是什麽劃算至極的買賣?”

“你都知道了,”展抒懷歎息,“那你還來做什麽?我沒有直接趕你出去,也沒有報官說罪人畏罪潛逃,更沒有告到相府上讓謝紫殷來拿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啊,霍大人。”

霍皖衣蜷起手指,淡淡道:“如果我能進宮,去見新帝一麵……那我就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展抒懷道:“可你沒有機會去見新帝。”

霍皖衣道:“我有一個很好的機會。”

“什麽機會?”展抒懷問。

霍皖衣道:“新帝登基,不出兩月,必然會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這是我去見新帝的最好時機。”

“謝紫殷會讓你去?”

“他不會。”

“那這怎麽算是個最好時機?”

“展抒懷,你經營著這家賭場,並不單單隻是在騙錢的時候聰明,”霍皖衣麵帶笑意地冷嘲,“你認識的人何其之多,稍微運作一時,足以讓我見到新帝。”

展抒懷搖扇撲風,閉目深吸了口氣,歎道:“我為什麽要幫你?”

“你都說商人無利不起早,就算我能想辦法讓你見到新帝,但其中風險並不是一星半點兒——我可以說是在刀尖舔血,在找謝相的麻煩。”

展抒懷道:“要是我犯在謝紫殷的手上,他不將我剝皮拆骨,都不能說是謝相了。”

霍皖衣道:“真要剝皮拆骨,我不該已經死了?”

“誰知道謝紫殷在想什麽呢,”展抒懷道,“以前看不懂他,現在更看不懂。明明請個旨意,叫你遊街示眾、受盡唾罵,再把這腦袋一砍,就能算是報了仇。可他偏偏不這麽做,請了旨意,卻不是賜死你,而是賜婚……”

展抒懷越說越想歎氣:“我真的幫不了你,我現在得罪你無所謂,得罪了謝紫殷,就算我是奇人異士有三頭六臂,那也是難逃一死。”

霍皖衣道:“何必將話說絕,你開著賭場,卻不願意和我賭一把?”

扇麵驟然合攏,展抒懷起身,沉思片晌,道:“賭也可以,隻不過在賭之前,謠娘還有話告訴你。”

展抒懷話音落下,暗門再開,從門後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眸如秋水的女子。

烏發粉衣,十指纖纖,與霍皖衣對視刹那,已是笑意嫣然,款款行近。

然而在她即將靠得更近時,霍皖衣比她更快地伸出手來——

謠娘握著匕首的手被截住了手腕。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忘了說。

藍色鳶尾花的指代意境有兩個,這裏指代的是:宿命中的遊離和破碎的**,精致的美麗,可是易碎且易逝。

謝相: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走了吧。

霍皖衣: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走了吧。

新帝:兩位愛卿這麽聰明,還不快快來合作上班?

謝相&霍皖衣:想得倒美。

新帝: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