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旋渦

伸出床帳的手腕間青紫滿痕,解愁隻看過一眼便不敢再看。

霍皖衣從**坐起,呆呆望了片刻紅得刺目的床帳,歎息著闔眼。

……他有的底氣,莫過於謝紫殷愛他的那張臉。

人講說“色衰而愛馳”,好顏色終究不長久,於是愛慕亦終有盡頭。

然而霍皖衣卻想——我並不在乎。

他與謝紫殷之間,是一筆還不清的債,也無需去還的債,償不了罪,也無法改變。即使是這時光倒流回當初,也不會改變他的任何抉擇。

就算隻是愛這樣一張臉。

霍皖衣也覺得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

他從貪婪走向知足,行過來的路,是天牢裏的不見天日,絕望中的等候赴死。

霍皖衣比誰都清楚。

這已經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屬於他。

然而他絕不會引頸就戮,當真臣服於這樁命運。

或許這是他人生中犯下無數罪孽的報應,冥冥之中,總有所償還。

——可那又如何?

縱然這都是他的報應,那隻要這些報應沒有叫他立即就死,但凡還活著,霍皖衣就不願束手就擒、甘心認命。

霍皖衣不會心甘情願俯就認輸。

他想要嬴,不擇手段。

隻是意亂情迷時也會不由自主去想……現在的霍皖衣和謝紫殷,到底要如何收場。

是要糾纏到什麽時候,才如同“色衰而愛馳”般終有盡頭?

亦或他們沒有盡頭。

今日陶明逐多飲了兩杯酒,醉倒在院中的石桌旁,不許任何人來攙扶。

解愁得了消息,依照以往的規矩親自去請,卻被陶明逐拉住手,神態駭人地追問:“你怎麽也不幫我?莫不是你知道什麽?還是說你不知道我對於謝相而言有多重要?”

誰會顧得上醉鬼在說什麽話?

解愁道:“陶公子,您喝醉了,還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陶明逐卻不肯鬆手,指上用力,掐得肌膚發紅,讓人忍不住蹙眉叫痛。

她呼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然而陶明逐卻驟然吼道:“你痛什麽!”

解愁被推開後仰,險些摔倒在地,堪堪站直了身體,便見得陶明逐赤紅著雙眼,神情間全然無這張麵孔應有的青澀溫和,反而歇斯底裏、形容狠厲。

“你痛,你再痛能有他痛嗎!”陶明逐重重拍桌,搖晃著站起身來,語調又放慢許多,“我倒要問問霍皖衣。”

一個醉鬼跑不了多快,隻是左右的仆婢都不敢真的去攔。

謝相究竟對陶公子是個什麽態度,下麵的人都看不清楚,可看不清楚,就要少說少做,事事都當作自己不曾看到過。若是謝相在乎,少犯錯的人也少受懲罰,若是謝相不在乎,自己也沒有做出什麽有違規矩的壞事。

沒人敢攔,所以陶明逐就著酒意衝進了臥房,正對上霍皖衣懶坐小榻,眼尾泛紅的模樣。

陶明逐冷笑道:“你倒是清閑。”

霍皖衣一挑眉,並不答他,而是向跟來的解愁發問:“怎麽把他放進來了?”

解愁還未來得及回答,陶明逐先道:“你不用問她,你不如去問問謝相,聽他如何告訴你。或者我現在告訴你,霍皖衣,以我的身份,相府裏的任何地方我都去得,包括這裏。”

周遭站著的仆婢大氣不敢出,立於最前方的解愁更是臉色煞白,腳步不穩當先軟倒,一時間屋裏屋外的人跪了一地。

霍皖衣低垂著眼簾,拇指按揉著手腕上的淤青,淡笑道:“我又不介意你來,你又何必向我解釋。”

陶明逐原本想繼續示威的話語滯在喉中。

頓了頓,陶明逐道:“你就算介意又有何用。”

霍皖衣道:“如今是我不介意,我自然不用去想介意是否有用,我隻需知道,我不在乎,如何對我都無用。”

陶明逐冷聲發笑:“這麽說來,是不是相府的主人對你而言也並不重要——霍皖衣,那我讓你走,你能走嗎?”

“陶公子身份貴重,很不一般,能將他謝紫殷想要囚禁起來的人放走,還不怕懲罰,看來我若是想走,還需仰仗陶公子。”

霍皖衣藏於睫羽後的眼眸幽幽冷寂,卻叫人窺不見半分,隻能看到他勾起的唇角,隱然而發的笑意。

陶明逐一仰首,帶著幾分酒氣道:“不錯,就算我放你走,就算我殺了你,謝相都不會處置我。我和你相比,身份自然貴重無數,你要是想走,我不用你求,直接就可以放了你。”

霍皖衣便問:“陶公子何以有如此身份?因為你是謝相的救命恩人?”

陶明逐道:“不止如此。”

“那是怎樣一個如此?”

然而陶明逐並沒有就著這個問題回答,反而道:“霍皖衣,我憑什麽回答你的問題?”

“你到底要不要走。”陶明逐又追問。

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屋內燃盡的熏香爐上,眼底好似生出些寂寥。

周遭跪著那麽多的人,他和陶明逐誰也不曾叫起,解愁趁此時機,壯著膽子道:“夫人昨夜向謝相求的那套筆墨已經送到了,不知夫人打算何時取用?”

她用盡了勇氣,在這詭譎壓抑的氣氛裏,選擇在此時此刻言聲。

霍皖衣和陶明逐都看向她。

而解愁不敢與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對視,低下的頭放得更低,擺出一個卑微至極的姿態。

霍皖衣鬆開那塊被越揉越痛的淤青,語氣輕柔:“等陶公子走了,自然就可以取用。若有人礙了我的眼,又哪兒來的靈感作畫。”

他說罷,好似才發現屋內屋外都跪了一群人似的,訝然道:“你們怎麽都跪在這裏?今日陶公子確實來得不巧,可你們這一跪,倒顯得陶公子欺負了你們一樣。這豈能是我相府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陶明逐截住他的話語,不由高聲,“誰才是客,誰才是主人,你霍皖衣不要顛倒黑白,忘了身份!”

霍皖衣始終未將目光放到陶明逐的身上,興許是覺得那片白色不吉利得很,總之怎樣也不想將人入眼,縱使是望著屋中大紅色的花紋裝飾,亦覺得心情輕鬆,遠勝過看一抹白。

他微笑道:“陶公子,相府是謝紫殷的相府,這裏自然隻有我和謝紫殷才是主人。你難道要說,陛下的賜婚不能算數,隻有你說的才算?”

陶明逐張口欲答,霍皖衣又道:“且不說算不算數……如果不是謝紫殷親自去求這一紙賜婚的旨意,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靜默片晌,在陶明逐又一次想要開口時,霍皖衣站起身來,揚聲道:“你們別跪了,以後要記住,這座府邸是謝相的府邸,若是你們的雙腿總用來跪客人,那跪來跪去,客人也就被跪成了主人。”

“霍皖衣,你!”

“我什麽呢?”那雙眼睛於天光中微微眯起,綻放出叫人心顫的光,“陶公子有什麽不服的嗎?”

陶明逐氣結:“他很痛,你根本不知道!”

霍皖衣不甚在意地反問:“我的確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知道?”

陶明逐道:“枉他請旨賜婚,把你從天牢裏救出來!”

霍皖衣失笑:“你不是說他救我是為了折磨我嗎?”

“你但凡有一點兒悔意,也說不出這種無情無義的話!”

“我若有所悔意……”霍皖衣壓低聲音,叫這句話隻有陶明逐與他才聽得到,“那你認為,你還會好端端站在這裏嗎?”

他說得語聲溫柔,卻讓陶明逐自心底生出一片寒意:“你什麽意思?”

霍皖衣答:“他當然會痛,我刺了他九劍,他當時那麽愛我,他隻會比被刺了九劍還要痛。可痛的是他,又不是我,我一點兒也不痛。所以我就算知道他痛又能怎樣呢?”

“我可不想以身代之,去嚐那些痛,”他語調飄飄,卻滿是惡意,“他痛就好,隻要痛的人不是我。”

陶明逐睜大雙眼,定定看他良久,豁然轉身,拽住解愁的手腕,厲聲道:“你聽到沒有?這樣的人憑什麽留在這兒,還要你喚他‘夫人’?解愁,你要和我一起去告訴相爺,讓他知道這個人無藥可救,不配做相府的主人——解——”

聲音戛然而止。

解愁掙開了陶明逐的手。她退後半步,仰起頭,以一種絕無僅有的冷靜神情,注視著眼前的人。

解愁道:“陶公子,這裏是相府,不是陶府。”

陶明逐怔住,轉過頭去,一眼望見的,還是霍皖衣豔麗的眉眼,堪稱漠然的神色。

“……霍皖衣,你要不要走?”

霍皖衣纖密的睫羽罩出一層暗影,而眼眸融於影裏,空空又寂寂。

而霍皖衣卻笑了:“我隻字未提要走,自然是不走。”

霍皖衣步步走近了,站在他身旁輕聲道:“陶公子,別讓我抓到你有恃無恐的緣由……我討厭別人和我爭,權勢如此,地位如此……謝紫殷,亦如此。”

陶明逐喃喃道:“……你知道?”

“我為何會不知道呢?”霍皖衣歪著頭,眨了眨眼睛,“謝紫殷愛我這張臉,就絕對瞧不上你這種長相,你能有恃無恐,必然有比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理由。可這本不重要。”

霍皖衣道:“重要的是,我不允許有任何人,挑釁我在謝紫殷心中的地位——哪怕是憎恨,也不能比我更多,陶公子,你認為呢?”

陶明逐站在原地,不知為何,身處斜陽光照之下,卻仍覺如墜冰窟。

作者有話說:

陶明逐:我其實拿的不是情敵劇本。

陶明逐:我是負責撒狗血的。

霍皖衣:我是負責撒狗糧的。

陶明逐:……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