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夢
深紅色的帷帳搖了一夜。
天光蒙蒙時,謝紫殷敞著衣衫從榻上起身,撩開床帳走了下來。
紅燭還未得燃盡,依舊含光搖曳,燭芯緋紅。
床帳撩起後的景色淩亂不堪,霍皖衣枕著繡滿金絲作襯的棉被,未被遮掩的肌膚幾無完好,好似落於天牢的那段時日,真的受過許多難以言說的酷刑。
也許是覺得撩開的床帳吹來的風有些讓人發冷,霍皖衣指尖微顫,纖密的睫羽抬起,幽深無光的眼睛緩緩睜開了,視線無意識地移轉,最終還是落在了謝紫殷的背影上。
“……謝紫殷,你拿我的命捏在手裏,就是為了叫我立刻死在這裏麽?”
他聲音發啞,壓低的聲音仍是繾綣勾人的,如同他穠豔的眉目,受過一夜風雨摧折,也還是光彩奪目的。
謝紫殷執著一支線香轉過身來,胸膛被霜白的裏衣半遮半掩著,幹幹淨淨,毫無瑕疵。
待走得近了,謝紫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眉間朱砂灼眼得很:“要是我做的事能讓你立時就死了,那便是你霍皖衣命該如此,與我何幹。”
霍皖衣似有若無地看他眉間,側首發笑:“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謝相大人當真要用這種手段取我的命——看來是我淺薄了。”
謝紫殷不接他這番話,挽起床帳靠坐在旁,借著未盡的燭火點燃線香。
霍皖衣便又問:“你怎麽身上幹幹淨淨的?這一夜我都要死了,你看著卻很精神。”
線香新出的灰被抖落在香爐裏,謝紫殷淡淡道:“你隻知說痛,哪兒來的力氣還手。”
“你不知道憐香惜玉,”霍皖衣似笑非笑地接話,“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謝相大人,你把我當仇人對待,是不是太不講道理?”
謝紫殷反問:“不做仇人,你和我還能做哪種人?”
霍皖衣一頓。
他抬眼凝望著謝紫殷籠在燭光裏的如玉側臉,片晌方道:“也是,我和謝相,隻能做不死不休的人。”
謝紫殷不置可否,順手將線香插回熏香爐中,不過是短短片刻,白煙飛空,嫋嫋而上。
一時靜默 ,天光漸盛。
霍皖衣道:“我還未問你,新帝怎麽舍得讓你迎娶我這樣的罪人?”
他說起這件事時忽而想笑,語調裏都帶著幾分熟悉的惡意,“難道謝相大人功高震主,不得不選個自斷後路的法子,隻為了消解新帝的疑心,避避這風頭……”
然而他再多的惡意於謝紫殷來說都似尋常。
他說得多,謝紫殷也不過賞他一眼,再多便無,謝紫殷隻從容反問:“你說呢?”
“我說……你要娶我,既是想折磨我,也是想向新帝投誠。畢竟謝相大人站得太高了……明明是被我刺了九劍丟進河裏,連命都沒有了的人。如今一活過來,居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謝相。”
霍皖衣望向謝紫殷時的神情難說真假,總是帶著幾分癡迷,他笑意盈盈:“再厲害的人物,也要對著帝王低頭,你現在是風光得很,也難保事情做多了,不會變成我這樣的下場。”
謝紫殷垂下眼簾來看他。
“我如果是和你一樣的下場……”謝紫殷低聲發問,“那你真正的下場,豈不是會比我更難堪?”
霍皖衣眨了下眼睛,錯開謝紫殷的注視,慢聲道:“我在說你的明日,或許就是我的今日。”
他落下話音,謝紫殷已撐著手臂向他傾身靠近。
罩在上方的身影頎長,幾乎讓霍皖衣看不清其餘景物,眼裏隻容納得下半敞衣衫之後的風光。
“而我在說……如果你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下頜被驟然緊掐,痛得他呼吸一瞬滯停了,也無可掙紮,“那你的明日,隻會變得比今日更難堪。”
霍皖衣被這挾製的力道刺得眼眶發紅,他深吸了口氣,短促的喘息,卻還是不知道什麽是懼怕一樣隨性:“看來謝相很信任現在的陛下。”
謝紫殷收了幾分力道,轉而從腰腹穿過將他摟進懷中,兩方心跳相貼,倒讓誰都聽不到那些心跳,唯有彌漫的香氣氤氳滿室,帷帳震顫著抖落下兩綹流蘇。
霍皖衣是真的連話都要說不出來了。
他聲音啞得厲害,又好像不知道什麽叫退讓,反而一再發問:“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謝紫殷饜足一場,心情又好了幾分,聞言淡笑著應了:“你說得很對。”
他亂成潑墨的長發被謝紫殷綰在指間,頓了頓,謝紫殷繼續道:“你幫先帝做了這麽多事情,唯獨在這改朝易代的時候,你沒幫上半分的忙。先帝可謂是吐絲自縛,退無可退。他駕崩之時,你還在為他除去所謂的逆臣。”
謝紫殷貼在他耳邊輕笑:“你猜,先帝是如何駕崩的?”
這數年來,霍皖衣為先帝做過的陰私險事不計其數。
縱然謝紫殷隻是稍微透出那麽一兩句話來,他也能輕易窺探出其中的真相。
——新帝如何登基。
——先帝為何駕崩。
這真相既不讓他意外,也不是早有預料,霍皖衣怔了片晌,道:“看來與其說你相信現在的皇帝,不如說他更相信你。”
——“他敢親手弑君,你還能這樣麵不改色擔下這份從龍之功,謝相大人,以我之見,你與陛下不是親兄弟,也要勝似親兄弟了,左右雙相,你占其中之一,這可是莫大的榮耀。”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怎樣呢?霍皖衣抬手撫在謝紫殷的胸膛上:“而我,殺過很多親兄弟,也殺過很多勝過親兄弟的兄弟……謝相,與我這樣的人同床共枕,異夢而處,午夜夢回不會覺得可怕嗎?”
謝紫殷拂開他撫來的手指,眉眼間不見半分陰霾,反而一如往昔溫柔,風姿清雋:“我已經死過一次,還需要怕什麽?”
霍皖衣張口欲答,謝紫殷又道:“你不如和我說一說另一件事。”
“什麽事?”霍皖衣問。
謝紫殷坐起身,懶懶靠在床前,道:“聽聞傳旨的公公說,你故意激怒看守你的獄卒,想要一死了之。”
霍皖衣怔了怔,漫不經心地笑出聲來:“怎麽能說是我想一死了之呢?我要是能活著,怎樣也不願意死,我霍皖衣從小到大都惜命得很——可陛下遲遲不肯賜我死罪,也不見有人來劫獄救我,以我的名聲,未被什麽絕世高手潛進天牢取走性命,已經是幸運。”
“我不是想一死了之,隻是他說話不好聽,我不喜歡。我也學不會忍氣吞聲,反正也要死了,還不許我過過嘴癮?”
謝紫殷道:“我第一次聽人將找死二字說得這樣複雜。”
霍皖衣道:“我不是找死,是沒辦法活下去了,自己給自己找點兒樂子。”
“你找樂子的方式也算別具一格,”謝紫殷垂眸看他,指尖落在他豔麗姣好的臉龐上,“若他的匕首劃的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臉……那就太可惜了。”
霍皖衣的下頜還留著青紫的指印,顏容顯襯出難得的脆弱,他笑得淺,聞言追問:“那要是他們去得晚了,匕首是劃破了我的臉——謝相大人還打算娶我麽?”
謝紫殷訝然:“你怎麽還會問這種天真的問題?你若沒了這張臉,我何止不會娶你。”
“我會還你一十八劍,把你丟進河裏,親自、親手,殺了你。”
霍皖衣也不覺受傷,反而笑得更深:“謝相好無情啊。”
謝紫殷不應他,又問:“天牢無人對你用刑,為何傳話的人同我說,你滿身血跡?”
“謝相大人……你怎麽有這麽多的問題。”
霍皖衣歎息著回答:“我自己對自己用刑不夠嗎?人總要想些事情來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難道還會犯什麽王法?”
謝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樣子,若我不來救你出去,陛下遲遲不發詔賜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
這話說得很是。
霍皖衣臉上笑意盈盈,掙紮著從床榻上爬起,窩進謝紫殷的懷裏。
他枕著這陌生又熟悉的懷抱,視線凝在謝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現在不一樣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瘋子,“我玩不死我自己,隻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沒命。”
話音幾乎是將將落下,簾帳就已經被扯散開來。
燭火燃盡,天光盛極。
霍皖衣並不知曉自己做了樁打破規矩的壞事。
站在門外的少年緊握著腰間的玉佩,抿著唇,聽著屋中還未罷停的聲響,扯出個很不自然的笑容:“謝相今日不上朝嗎?”
為了襯應喜事著了身粉衣的侍女猶豫片晌,輕聲回答:“陶公子,謝相今日告假。”
陶明逐點了點頭,心中晦澀,勉強道:“我還未見過謝相迎娶的新夫人。”
解愁眉頭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時候再來?現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閑了才能相見。”
陶明逐道:“也好。”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後望去,像是要透過這緊閉的房門看到裏麵一樣。
“代我向謝相問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難得留在府裏,現在事情塵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敘敘舊。”
末了,陶明逐臨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個相府的主人,以他現在的身份,不說在這府裏,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輪不到他做主說話。解愁姐姐,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解愁不知聽沒聽進這句,隻是依舊垂首:“陶公子慢行。”
作者有話說:
把謝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淺走個宅鬥打臉支線,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