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銅鏡

“你無情無義,合該夜不能寐、噩夢纏身,永不得安寧!”

“霍皖衣,你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債?!”

“與你為友,是我今生做過最大的錯事!”

——“霍皖衣,我要殺了你,讓你用血來償我滿門性命!”

“霍皖衣……”

“霍皖衣!”

“霍皖衣。”

陌生的聲音將他從無邊的夢魘中驚醒。

蜷縮在角落被枯草蓋住的人影微微一動,他行動有些遲緩,卻還是脊背挺直地坐直身子,血跡斑斑的破舊囚服遮掩下,偶爾露出白皙如瓷的肌膚,襯著那張豔麗的臉。

就算被打入天牢即將赴死,霍皖衣還是光彩照人,一如往昔。哪怕已不是那個先帝的寵臣,最趁手的武器,他的眉梢眼角,依然帶著足以刺傷他人的銳利。

漆黑的眼眸裏耀映著發亮的燭光,霍皖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直呼他姓名的那位獄卒,神情裏無悲無喜,近乎麻木。

然而他低聲發問,語聲緩緩,帶著刺骨的冷意,仿佛他還是那個權傾朝野的霍皖衣。

“你叫我?”

——他官拜二品,受封尚書仆射,為先帝犯下無數罪孽。

若是當今天下還是先帝的天下,那霍皖衣此人,還是風光無限的高官重臣,百官都要避其鋒芒,更遑論這區區一個看守天牢的獄卒?

但天下已不是先帝的天下。

如今的天下,屬於另一個主人,屬於改朝易代的勝者。

霍皖衣知道自己是個將死之人。

麵對他這個將死之人,獄卒在短暫的震懾之後,怒不可遏道:“你還以為你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嗎!霍皖衣!”

手掌重重拍上欄杆,激**的響聲回**在寂靜的天牢裏。

“霍皖衣!你殺我兄弟,害我手足,現在被關在這天牢等死,都是你的報應!”

“不、不,這些報應還不夠!霍皖衣,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就應該要生不得生,要死不能死,憑什麽你還能在這裏安安靜靜地等死?!”

“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被你設計陷害,被你打入天牢,受盡折磨而死!”

獄卒叫嚷著,聲音穿破這一隅死寂,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霍皖衣在夢裏聽過的話都又說了那麽一遍。

然而霍皖衣凝視他,神情無所動容,眼底幽深一片。

“所以呢……?”霍皖衣甚至啟唇發問,豔麗的容顏浮現出令人憎惡的笑意,“我還是在這裏,心安理得的,等著新帝將我賜死。”

“我就是沒有受到折磨,連一塊板子都沒挨過,”霍皖衣歪頭看他,“你要是不服,可以奏請新帝將我淩遲,或者折磨到死——喔,我忘了,你這樣的身份,連踏入皇宮都沒有機會,又談何上奏呢。”

溫柔繾綣的尾音落下,念出的心思卻字字句句險惡。

“你——!”

獄卒赤紅著雙眼,忽然從腰間取下掛著的鑰匙,雙手抖顫著拿了其中一把,咬著牙,解開了緊鎖著霍皖衣的那扇牢門。

“哐啷——”

獄卒推開牢門,大步邁進,備好的匕首被他握在手裏,在接近霍皖衣時,他抬起手臂——刀刃在燭燈下灑一片冷光。

他狠心下刺,不管之後會得到什麽樣的懲處,隻想現在就撕破霍皖衣滿臉嘲諷的皮囊。

這個人的心都是黑的。

骨頭都冷。

獄卒低頭,居高臨下地揮下匕首。

而霍皖衣凝視那冰冷的刀刃,仍舊不為所動。

“放肆!”

有人從門外衝了進來,用力將獄卒押下,勒著人的臂脖以巧勁震掉他手中的匕首,再一踹腿彎,教那獄卒跪倒在地。

霍皖衣側首看去,見那道身手極佳的黑影讓開,露出門口的人影。

剛才發出聲音的就是這個人了。霍皖衣淡淡收回目光。

那人臂彎枕著拂塵,帽子壓低,半躬著身,顏容嚴肅地高聲唱喏:“奉聖上口諭,罪臣霍皖衣,免除死罪刑罰,令其三日後與謝相完婚——若有不從,就地格殺。”

語罷,這位傳話的公公臉上又掛上討好的笑意:“恭喜您了,謝相夫人。”

霍皖衣長長的睫羽抖顫一瞬。

“謝相?”他遲澀地發聲。

很快有人從旁側走近,向他呈上了謝相求娶相送的聘禮。

一塊破碎到再也拚不回去的銅鏡。

霍皖衣低著頭與這銅鏡裏的自己對望。

良久。

他喉間滯澀著,發出一聲難堪的笑音。

……謝紫殷還活著。

被他刺了九劍,丟進冰涼河水中的人,竟然還活著。

霍皖衣在兩日後的黃昏被送進了丞相府中。

新帝朱筆親賜的喜事,卻因為他的滿身罪孽而變得不那麽歡喜。

他沒能走正門踏進這座陌生的府邸。

霍皖衣一路行去,隔著高高的院牆,聽到的不過是眾人粉飾太平的恭賀之聲,說盡好話,甜言蜜語——真心不真心的,誰都不在乎。

明明是新婚。

他卻連謝紫殷的麵都沒見過。

沒有人送親,他也沒得一頂八抬大轎,至多換上了喜服,被人按著蓋上了蓋頭,又渾渾噩噩被推進觥籌交錯的喜宴裏。

直到綢帶一側被他緊緊握在手中,霍皖衣才忽然發現,他躲過了被賜死的命運。

——那本該是命中注定的,先帝一倒,成千上萬的“忠臣良將”要隨之而去。

霍皖衣認為自己也該是先帝的忠臣。

而他到底沒有死,他甚至站在人人慶賀的,得了新帝允肯的喜宴裏,接受眾人的祝福。

那些祝福或真或假,霍皖衣都不在乎。

他在唱喏聲中拜過天地,拜過高堂,在喜樂聲中又被送回洞房。

霍皖衣無端想起當初。

十九歲的謝紫殷,溫柔雅致,君子如玉,可以說是盛京才子中最得人心的一個。

他們初見於樓閣頂層,能覽盡盛京的地方,在初春,枝頭新蕊相探,他至今還記得是哪隻欄杆被謝紫殷瑩白的手撫過,哪枝綠芽受過謝紫殷的凝看。

他無疑愛過謝紫殷。

但那種愛比起權勢、地位、名利,比起帝王的恩寵,賞賜所帶來的尊嚴而言,微不足道。

他還記得當初走馬觀花,盛京的繁華也配襯不了謝紫殷的美好。

世人都愛俠客、詩人,而謝紫殷讓無數文人為之心折。

霍皖衣那時也不過十八歲。

——可他已經是帝王的武器,帝王的心腹,一把出鞘必要見血的利刃。

他們很短暫的,在初春、盛夏,仲秋,許諾過毫不作數的生生世世。

談一輩子尚且天真。

更何況海枯石爛?

永永遠遠這種話,霍皖衣覺得自己是不會相信的。

他迷戀謝紫殷的完美,享受和謝紫殷相處的每個刹那。

但快樂總有極限。

而霍皖衣更是個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小人。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歹毒,他能為了權勢名利做無數人神共憤的惡事,並且至死不悔。

愛過的又能在心底占多少分量。

至少霍皖衣認為自己絕不會因為謝紫殷而感覺痛苦。

隻是痛苦這種事情在不痛時並不讓人感覺到痛。

它唯有真真切切開始痛了,才讓人意識到這是會痛的。

霍皖衣刺了謝紫殷整整九劍。

他在謝紫殷失蹤的第九日終於開始痛苦。

但他不懂得後悔,也不需要後悔,隻需要讓時間將痛苦敉平。

他依舊是帝王最鋒利的刀劍。

能夠悍不畏死,能夠犯盡罪孽,更能將刺過謝紫殷九劍的事情當作一樁功績。

他是帶著讓謝紫殷死的決心刺下的那九劍。

——謝紫殷不該活著,如果還活著。

那也該是從陰曹地府裏爬出來的魔鬼,是誓要報仇雪恨的仇人。

而不再是謝紫殷了。

蓋著的紅綢忽然一動。

霍皖衣醒過神來,眼珠隨著蓋頭被揭開的寸寸變化而動。

然後他看到了謝紫殷。

在煌煌燭燈裏,陰影落於肩側頸腕,光亮所照耀之處,大紅色的喜服襯得謝紫殷眉間朱砂熠熠生輝。

而他下意識去看謝紫殷的手。

掀開這塊蓋頭的,是一柄開了兩指寬長的折扇,一角鳶尾花欲開未開,躍然紙上。

謝紫殷隨著他的目光垂下了眼簾。

“這是一把新扇子。”謝紫殷無需他問,已經先給了答案。

霍皖衣睫羽發顫,他抬頭凝視謝紫殷一如那年初春的臉。

漂亮極了。

讓他想起世間許多美好的字詞,而他又曾親手將之摧毀。

他見過無比狼狽的謝紫殷。

有著要這個人死得徹底的險惡用心。

可很快,他又意識到這已不是當初了。

謝紫殷同他斟了杯酒,示意他飲下。

酒樽交錯時,霍皖衣有那麽一瞬是恍惚的。

他也有和謝紫殷飲下合巹酒的時候。

——是美夢噩夢都無法夢到的。

謝紫殷放下酒樽,手指撫在他的頰側,溫熱得好似這個人——沒有被丟入過隆冬時節的冰河。

然後他的脖頸被這隻手牢牢嵌住。

謝紫殷緊扼住他的喉嚨,像握著他苟延殘喘、搖搖欲墜的性命。

霍皖衣被迫弓身,胸腹裏翻江倒海般窒息。

他渾噩恍惚。

卻還是聽到謝紫殷在他耳邊輕笑:“……霍皖衣,你的命,被我抓住了。”

作者有話說:

叭叭叭寫狗血,誰能相信這居然是一瞬間的靈感呢,叭叭叭叭繼續寫。

喜歡寫一些美人搞美人的刺激劇情。

提示:攻受以前的事情和先帝有很大關係,所以不影響他們HE。攻以前良善現在壞種,受從頭到尾都是壞種,絕不洗白。

關於設定:全架空所以不需要考據,所有相關都是瞎編。

最後:收藏!收藏!收藏鴨!!開坑太多,我先磕頭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