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遊魚

繁花綴枝,陽光正合適,一池遊魚擺著尾巴來回逡巡,間或仰起頭來,咬一口新灑下的餌食,舒展光滑的魚鱗在陽光下粼粼生輝。

池中浟湙瀲灩,倒影一襲淺紫,衣袖連雲,飄飄來還,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還是痛了的。霍皖衣看著水中的遊魚有些出神。

謝紫殷和當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張始終讓霍皖衣目眩神迷,為之拜服的皮囊,其餘的都已不相像。

他們許諾生生世世的時候,還未想過之後要如何。

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霍皖衣難得無助。

他麵對世上任何人都可以遊刃有餘,輕蔑嘲諷。

唯獨在謝紫殷身上,頗有種使勁力氣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敗感。

他刺了謝紫殷九劍,沒能拿走謝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該是謝紫殷來拿我的命。

拿這條作惡多端、無盡罪孽,興許下了陰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爛命。

也不知道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聲。

他笑過了,忽而斂下笑容:“來了也不說話,不會是在想著將我推進池子裏吧?”

身後來人的腳步驀然停住。

霍皖衣轉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神情微妙的臉,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並不答話,隻皺著眉問:“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麽緊要?我先問你,你卻一字不答,你來問我,我又憑什麽告訴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陶明逐抬起下巴,縱然於身高上和霍皖衣還有一定的距離,但如此神態,已仿佛是在俯視他。

霍皖衣嗤笑一聲:“陶公子年歲不大,和我應該也沒什麽話好說。恕不奉陪了。”

他端起桌邊餌食欲走,陶明逐卻伸手阻攔。

“霍皖衣,你喂死了幾條魚。”

霍皖衣毫不動容,反而言笑晏晏:“豈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這樣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來也的確不會為了幾尾遊魚的死而傷心。因為你霍皖衣傷人時尚能麵不改色,更何況用這雙手喂死幾條魚。”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話裏有話。”

“我有說錯嗎?”陶明逐冷笑,“你隨自己心意喂食這些遊魚,不管不顧它們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錯誤,你反而不知悔改,還大言不慚……霍皖衣,你怎麽配做這相府的主人?”

掌權數載以來,霍皖衣還是第一回 聽到有人這樣說話。

高高在上,指責的語氣連先帝都要說聲刺耳。

隻可惜先帝已經是一抔黃土,霍皖衣還活著,且絕沒有就此變得可憐脆弱的覺悟。

他被陶明逐這番話逗得發笑,幽深的雙眼漆黑無光,襯著豔麗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視。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魚之樂?”

霍皖衣唇邊掛笑,淡淡道:“你說我不顧遊魚死活,焉知遊魚就隻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遊魚,遊魚非你,我今日投餌喂魚,是一番好心,遊魚貪吃喪命,是自己的命數。”

“……你看這滿池遊魚,池塘雖大,它們在其中遊行自在,可不跳脫而出,怎麽能知曉天大地大,哪裏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說我害死了它們,興許它們還要感謝我。如果不是我,它們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寬,世界並非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雙眸圓睜,有些無措:“你這是強詞奪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強詞奪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聽我的道理。我觀你言行,似乎是對我頗有微詞,那我的理由隻會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於我而言,更是無關緊要。”

“可你心狠手辣!陰險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給謝哥哥!”陶明逐怒聲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將一碟餌食盡數倒進水池之中,遊魚絲毫不覺腹中鼓脹,紛紛聚在一處搶食,間或又有一兩尾肚皮翻白,漂於池麵。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陰險歹毒。可你奈我何?謝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過,洞房花燭也過了,你就算再不服氣,也要服氣。”

陶明逐抿著唇看向晃動的池水。

“我會讓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讓他拋棄你!因為我救過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訝異:“原來是你把一個該死的人救活了。怎麽,在最冷的天裏從河中撈起來一個將死之人,那滋味兒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著他,卻不見他有任何動容心虛,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經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準一點,最好讓我這張臉再也好不起來,否則謝相為了我這張臉,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你不知悔改,心腸狠毒!霍皖衣,你會有報應!”

霍皖衣淺笑:“難道我現在還不夠報應?”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劍,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現在都是為了折磨你,你遲早會為了以前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說要讓他拋棄我嗎?怎麽又開始說遲早讓我付出代價?陶公子這麽厲害,為什麽不讓我現在就付出代價?”

陶明逐轉而用手推開他,力道大得幾乎要將霍皖衣推進池中。眼看著霍皖衣搖晃著又站穩了身體,陶明逐心有不甘,卻也沒有推第二回 的勇氣。隻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說什麽,霍皖衣,你今天說的話,我會一字不差地告訴謝哥哥,讓他知道你從頭到尾都這麽陰險毒辣,卑鄙無恥!”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記得這麽多的話。我倒也可憐你——”

“你可憐我?”

“是啊……”霍皖衣緩緩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著手指道,“我刺了謝紫殷九劍,可他還是向皇帝請了賜婚,將我正大光明迎進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還是無名無分住在相府裏,以後見了我,還需稱我一聲謝相夫人。”

陶明逐幾乎要被他的這番話刺到發瘋,冷笑道:“是嗎,我覺得你更可憐一點。霍皖衣,從前你風光無限,誰不怕你?現在你雌伏人下,毫無尊嚴可言,更是被關在這相府裏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魚一樣,活著也是受罪!”

急喘兩聲,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脫罪,縱然嫁了進來,也還是個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無名無分,但在陛下麵前,在謝相麵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簾微抬,淡淡應了:“我又不和你爭,你急什麽?你說得不錯,我現在毫無自由,更無尊嚴。所以我遲早會走出這裏,重回朝堂,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謝紫殷卻知道。連他都不一定攔得住我,你又算什麽?”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無恥。”

霍皖衣站起身來,就著如此姿態,居高臨下道:“難道你不無恥嗎?挾恩圖報,無名無分住在這府上,不在我麵前夾起尾巴做人,反倒來我這裏耀武揚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現在都是謝紫殷的夫人,來者是客,我給你兩分薄麵,也隻有這兩分。”

說罷,霍皖衣錯身離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滿池樹影。

陶明逐泄憤般將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脫力靠坐著,雙拳緊緊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遠遠望見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為他撣塵,撩開簾子跟著進了屋。

屋中線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氣流轉,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緩許多。

他靠坐在軟榻上,隨手抽了本書冊翻過兩頁,忽然問:“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驚,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謹慎道:“陶公子沒有住多少時日……相府是最近才遷到此處,以往這裏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戶人家。現在是謝相升任後由陛下親賞的,建成也不過月餘。”

論起察言觀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隻高不低,他對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並不在意,隻是一些事情到底影響他的心情。

挨著謝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無法做到真正的無動於衷。

雖然談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這兩個字。

但有這樣一個人仇視自己,且和謝紫殷關係千絲萬縷,到底讓霍皖衣覺得掣肘。

他無意為難解愁,原本的問題也就換了一個:“謝紫殷對他……態度是好是壞?”

解愁立即道:“謝相對陶公子的態度不好不壞,因為新帝登基,謝相事忙,幾乎不在府中居住,是以陶公子也極少見到謝相……平時相處來看,謝相也未有偏頗過。”

霍皖衣睫羽微顫,手指無意識地在矮幾上摩挲。

他似笑非笑地發問:“那要是陶公子死了,謝相會處置凶手嗎?”

他話音甫落,解愁已跪倒在地,一身正紅官服的謝紫殷從屋外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說:

霍皖衣:我遲早會回到公司上班的。

新帝:(淚目)天底下竟有如此愛崗敬業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