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帶著淚痣的小惡魔

“……”許青與詫異地瞥一眼黃煜,卻見他還看著廣告,好像那是什麽價值千金的名畫藝術品似的,順口問,“你沒事吧?”

“有點事。”黃煜說。

這就不太符合客套寒暄的禮儀了,許青與不打算追問,敷衍地說:“早日康複。”

黃煜發出一聲鼻音,算是應答。

進家門後,許青與說:“等一下。”

他把黃煜晾在門口,自顧自進了房間,拿著一條疊好的毛巾出來。

他出來時,黃煜褲腳上滴落的水已經在門廊處聚出一個小水坑,許青與把毛巾遞給他:“沒用過。”

“謝謝。”黃煜接過,先把脖子上的水擦幹後,開始揉頭發,牽扯到傷口皺了皺眉,順口問,“有衣服嗎?”

“……你應該穿不了。”許青與沒有保留前男友衣物的習慣。

黃煜還沒開口,就先打了個噴嚏,他揉下鼻子:“抱歉。”

許青與無語又無奈地看他一眼,黃煜鼻尖有點紅,看起來要感冒,身上病號服皺巴巴地黏在皮膚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碰到傷口,雨水可不幹淨。

許青與心中人道主義和關我屁事打了一架,人道主義淺淺勝出,他再進房間費勁翻出一條寬鬆的短褲,和一件買大的襯衫,順便從洗手間拿出吹風筒,回客廳遞給黃煜。

“你先穿這個。”許青與說,“可以吹一下頭發、衣服。”

“好的,謝謝。”黃煜很聽話地說。

黃煜換好衣服,襯衫還是太小了,扣子扣上會崩,他隻能敞開穿著,找個插座靠著吹頭發。許青與在打電話之餘瞥一眼,發現他勁瘦的腰上也有不少瘀傷和血痕。

在黃煜回看過來之前,許青與移開眼,到窗邊打電話去了。

黃家人的聯係方式,許青與從未主動添加過,但幾年前那夥人隔三岔五發消息騷擾,甚至分手後都不消停,許青與受到不小困擾,來一個拖一個進黑名單,現在倒是方便聯係了。

他隨手把一個號碼從黑名單裏放出來,發消息過去,言簡意賅地說明了黃煜在自己家的事,並編輯了地址發過去。

對方很快給出答複。許青與確認其知曉後,又把賬號拖回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許青與覺得肚子有點餓,他忽略黃煜三番四次看向這側的目光,進廚房拿出盒牛奶一口氣灌完,在拿麵包時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隻取了自己的份。

吹風機還在客廳裏嗡嗡響著,許青與不想與黃煜共處一室,靠著冰箱撕開包裝,慢吞吞開始一天的晚餐。

吃到一半,電話響了,許青與想黃家人效率真高,他咬住麵包低頭看一眼。

來電人顯示許靜。

許青與頓一下,把麵包塞進嘴裏後接通:“媽。”

“吃飯了嗎?”

“剛吃。”

“今天怎麽樣,一切都好吧。“

“挺好的,很順利。”許青與說,“你怎麽樣?”

“我也挺好的。”許靜說,“都好就行,過兩天是你爸的忌日了,記得去看看。”

許青與咀嚼的動作一停,酒瓶碎裂的聲響和許靜的尖叫哭泣聲在腦內一閃而過,隨後是男人暴怒的吼叫,他後背倏地一幻痛,一閃過去了。

許青與頓了下說:“最近工作比較忙,沒時間。”

許靜在那側也安靜片刻,說:“我知道你不想去,但血緣上他怎麽都是你爸,你不去要被說閑話的,而且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見一麵少一麵,你就當去拜訪老人,去一回吧。”

許青與沉默地繼續咀嚼,他咽下澀得卡喉嚨的麵包塊,說:“好。”

許靜再說幾句,掛了電話,許青與也吃完了麵包。他的心情落到穀底,從廚房出去時臉色都不好看了些。

黃煜已經吹幹了病號服上衣,許青與出來時他正換回去。肩膀和胸口一閃而過,也都帶著不少傷口。

黃煜放下衣服,見許青與看過這邊,舉下手上捏成一團的襯衫解釋:“小了。”

許青與哦一聲,手機此刻收到一條陌生人的信息,黃家人到了,他走到窗邊往下看,一輛漆黑的商務車停在路燈旁。

不愧是有錢人,來接個病號都是賓利。

不知道這輛有排麵的商務車上配備急救設備沒。

許青與皺下眉,黃煜這渾身是傷的情況比起豪車顯然救護車更合適,黃家人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且不近人情。

但他什麽也沒抱怨,轉身說:“接你的人來了,下去吧。”

黃煜扯下嘴角,想笑但又扯到傷口,吃痛皺起眉頭,說:“謝謝。”

他把頭發撩上去,眼瞼的淚痣露出來,下麵勾著一道暗色的傷痕。

像在眼尾刻了個獨眼的笑臉。

許青與不合時宜地想到。

他說:“不用。”

許青與沒有下樓的打算,黃煜走到門邊,要出去時回頭:“不送我嗎?”

許青與說,“下去,不用刷卡。”

“我不想一個人坐電梯。”黃煜說。

許青與知道他有一些幽閉恐懼症,於是說:“你可以,走樓梯,出門右轉。”

說完他不動聲色地咬下舌頭,不妙地察覺自己的語言器官久違地又遲鈍起來,說話開始卡殼了,這不是個令人喜悅的現象。

黃煜靠在門邊看他,半響說:“好。”

許青與回看回去,發出逐客令:“再見。”

他說著垂下眸,往廚房走,今天話說多了,喉嚨太幹。一杯囫圇吞棗的牛奶也沒有起到什麽有效的緩解效果。

然而他走到一半,卻被截住,在轉進廚房的拐角,黃煜忽然上去一步,握住他手腕,許青與條件反射地掙了一下,動作很大,黃煜的手被直接甩開,咚一下撞在櫃子上,聽著不輕。

這一下敲破了兩人之間的詭異的平衡,許青與想後退又生生刹住,道歉和質問都搶著出口,又都刹車堵在喉嚨裏,誰也沒能出來。

黃煜抬手看一下,撞紅了,他揉揉指節道:“你很討厭我。”

這不是該出現在這裏的問題,許青與沒忍住抽下嘴角,抬眼不解地上下打量黃煜,更確信他是撞壞了腦袋,這才會偷跑出醫院被高中生打劫還沒頭沒尾對著分手三年的前男友問出“你討厭我嗎?”這種奇怪問題。

不過也不隻是黃煜的問題,許青與必須承認自己也有責任,把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撿回家就是一件昏頭到底的事,他們居然還平靜地相處了大半個小時,真是不可思議,要想三年前兩人可算不上和平分手,最後送給彼此的尖酸話語把成年人間的體麵戳得支離破碎。

他們鬧得很難看,雙方都該默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

但現在卻又離奇地又相見了,因為黃煜可能被撞壞了腦袋,而這傷勢可能會隨空氣傳染。

許青與覺得自己真的是腦子進水了,他抬手揉下太陽穴,似乎想把腦子裏的水和一些沒必要的情緒都給倒出來,他沒有回答黃煜的問題,說:

“你該……走了,再見。”

他進了廚房,關門聲在身後一秒後響起。許青與在廚房又喝了半瓶水,再出門時,黃煜已經走了,吹風機歪七八扭地放在茶幾上,許青與過去把線卷好,路過窗戶時往下看,路邊空空****,賓利也不見了。

大概是久違地見了前男友,又被提示父親忌日的事,那天晚上許青與睡得不安穩,昏沉地在夢境裏回看到父親剛去世那日。

許青與的父親是車禍去世的,自從大半年前他把家裏東西砸了個遍又奪門而出後,許青與和許靜都不太想和他見麵,但兩人都沒想到,再見居然就在太平間,隔著一張白布,也隔著生死了。

許青與對那日的開頭沒什麽印象,隻記得一位老太太靠著門邊哭得聲嘶力竭,大概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許青與哭不出來,比起悲傷他更多是恐懼,即便那個男人已經躺在白布下,無法再站起來給他一耳光或者抓著他的頭發把他往牆上撞,但許青與還是恐懼,14虛歲的少年對距離太遠的死亡沒什麽概念,但對近在咫尺的暴力卻很熟悉,陪同的醫生低聲問要不要見最後一麵,可能有點嚇人……許青與迅速地搖了搖頭,但即便隔著生死,那層白布下透出男人肥碩的軀體輪廓還是讓他不住牙齒打顫,不願也不敢麵對。

門口的老人還哭得肝腸寸斷,許青與有點想吐,他為自己哭不出來感到些許羞恥。他最終奪門而出,像做錯事了一樣低著頭溜到不遠處的凳子上坐下縮起來,許靜擔心地遞過來半包紙巾,安撫地拍拍他的背,叮囑他在走廊的長椅上歇著後,去處理手續了。

許靜走後不久,肇事的司機帶著家屬找過了來了,一見麵,那人就猛然跪到許青與麵前,把本就不安的許青與嚇了個哆嗦。

“對不起……”湊過來的人比許青與想像中年輕,他滿臉愧疚,眼睛裏甚至有淚水,他單膝跪在椅前,不管不顧地抓住驚呆的許青與的手,“ 你父親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造成這樣的後果全是我的錯,那天我被談了七年的女朋友甩了,實在太痛苦所以沒注意車速,那條路上又暗,你父親從路邊衝出來,我一下沒反應來,所以才……”

他說著痛苦地閉上眼,趴在自己膝蓋上啜泣起來,他身後的女人見狀也兩眼一紅,抹著眼淚說:“小輝,不是你的錯啊。”

許青與有點懵,又有點手足無措,他對這樣的場景本能抗拒,喉嚨裏的血腥氣越發濃重,他不自覺地往後麵縮,脖子都貼上牆壁,被冰得打了個哆嗦。他想推開男人抓著他的手,但是那人力氣很大,這種反抗不了的禁錮感讓許青與聯想到躺在隔壁房間蓋著白布的父親,以及他做過的一些暴力事跡,這便讓許青與更害怕也更反胃了,他在應激下很用力地掙紮起來,努力扭開男人的手,捂著嘴彎腰,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幹嘔聲。

這一下被惡心到的嘔吐打斷了男人涕泗橫流的懺悔,被甩開的手僵在空中,他尷尬地看著彎腰的許青與,臉色變了又變,眼中也閃過一絲陰沉,而他身後抹眼淚的女人也戛然頓住,不知所措地撚兩下根本沒汗的鼻翼。

氣氛詭異又窒息,所幸很快被打破。

跪倒的男人,假惺惺的女人背後,目睹一場大戲的第四人不加掩飾地發出一聲嘲弄的“嘖”。

這一下實在太突兀,連許青與都驚愕地抬起頭,看向在場的第四人。

那人很年輕,看起來和許青與差不多年紀,是個半大的少年,他插著兜,一副局外人的模樣冷眼旁觀眼前鬧劇,女人聽見嘲笑,很快回頭,尖銳地斥責他,勒令他道歉。那少年卻不在意地轉眸,對上呆呆看來的許青與的視線。他輕快地挑下眉尖,毫不在意地笑一下,說:“對不起。”

然而那笑卻並不如他言語那般抱歉,一顆淚痣明晃晃地亮在下彎的眼尾裏,不合時宜地讓許青與聯想到從偶然從同桌漫畫書裏一瞥而見的小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