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因為羨慕
魏淺予從記事起就跟著父親出入工坊,手指泡在瓷盆裏攪弄赤色青色的底湯。大概是老天賞飯吃,他十四歲研砂工藝就能比肩他爸,成了少年天才。
沈家重傳統,家裏的孩子在二十歲時會由長輩取字。
他因為天賦好,十四歲就得到家族認可。
那年生日,他爸以家族幾百年傳下來的門麵給他做大名,將他的私印從“沈淺予”更為“沈聆染”,又因一手“朱砂水飛”技藝出神入化,人送外號沈朱砂。
沈聆染年少成名,天賦又高,加上吹捧的人多了,難免輕狂桀驁。
沈家幾百年顏料傳承,跟各流各派都有聯係,人脈甚廣。
那次大展幾乎來了整個畫壇,展的作品大多是變革後新晉流派傳人之作。
他們拿著自己畫作來參展,希望能露頭角,或是借沈家的名望,給自己添些名氣。
沈聆染那時名聲剛顯,又是既定的沈家傳人,炙手可熱,被人擁簇著在廳裏亂轉,不知天高地厚的挨個指點人家畫作。
彼時畫壇已有“重彩”雛形,單色水墨畫作極少。“沈朱砂”對於顏色把控甚微,自然有理由在賦彩方麵發表見解,大多數人對他的指點都表現的“受益匪淺”。
側廳掛了一幅《胭脂海棠》,繁花嫩葉,勾線很有章法。沈聆染當時覺著好,海棠嬌而不俗,在一眾“大紅大綠”的作品,讓人眼前一亮。但周圍擁著那麽多人,他總要說點什麽,於是故作頤指氣使,抬高聲調說:“胭脂色過於小氣了,要是我,就用大紅配朱砂,蓋過這半邊天。”
周圍人像先前一樣連連起哄說好,也附和說這胭脂不夠氣派。
這邊嘈雜還沒完,就有一個人從旁邊休息的茶間出來了,手裏提著水果刀,當著所有人的麵,二話沒說走過去將那幅畫剮了個四分五裂。
沈聆染呆在原地,他從沒見過氣性這樣大的人。
後來知道了那人叫梁堂語,剛才點評的就是他的畫。
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魏淺予回神抬手抓。二叔和梁堂語吵完,看樣子戰果不盡人意,氣的摔門而去。
梁堂語從屋子裏走出來,燈光從身後透出,門環叮當響著餘音。
魏淺予抿了下唇,看著光打在他背上,梁堂語脊柱跟記憶中一樣直。
他剛要往後退,再悄無聲息溜走。
梁堂語的目光就在下一瞬準確投來。
“站在那裏還不出來,準備喂蚊子嗎?”
魏淺予偷聽牆角被抓了個當場,想厚著臉皮找幾句話搪塞。
梁堂語話鋒猝不及防就轉了,身上那點吵架挑起的劍拔弩張的氣勢也散了。
“大半夜了還不休息,是不是餓的睡不著?”
他並不提剛才的事,轉身朝向門內,示意魏淺予一起進去。
“晚飯吃那麽少,還說自己飽了。我煮的粥咽不下嗎?”
確實是咽不下。
但魏淺予沒勇氣說,他覺出梁堂語冷淡的語調下有那麽點關心的意思,悶聲跟著跨進了門。
夜色蒼藍,宮燈窈窕,窗外鬆竹照影和一輪明月裝點軒窗,室內亮堂。
梁堂語的房間很大,又大又整齊,床頭櫃上擺了一盞紗罩台燈,另一邊放了尊雕工不俗的玉山子。
梁堂語走到楓木方桌前給他倒了杯水,從靠牆一排齊腰的黃花梨矮櫃裏拿出盒桃酥遞給他。
“吃飽了去睡覺。”
魏淺予盯著紅綠混色壓花紋的鐵皮盒子,有種“乍看熟悉,甚是想念”的感覺。
沈家有間禁閉室,沈聆染十六歲前是那裏常客。他嬌貴,犯了錯他爸舍不得打,就把人拎過去跪一宿。
大哥大嫂在身後冷嘲熱諷,二嫂最疼他,提前去供桌下吊一大盒桃酥給他充饑,就是這種。
他唔了聲接過來,心說自己和這桃酥真是緣分不淺,每次挨餓都吃這個。
梁堂語放他在坐在桌邊吃東西,用青銅薄片刀剮了點沉香投進爐裏壓好點上,揮手滅掉火柴,香氣氤氳,緩緩將室內染了一層。
梁堂語問:“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魏淺予聽見剛才爭吵,心裏有事想問,可不知道怎麽開口才能不尷尬——梁堂語顯然還沒有察覺到他是誰。
他垂著眼,借由嘴裏這口沒咽下去的食,不吱聲。
他爸從小就告訴他,禍從口出,人要用一輩子來學習“閉嘴”。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就什麽都別說。
雖然他暫時還沒完全學會,但從大展後,他明白了一件事,話分親疏,以現在兩人的關係,沒到他能指手畫腳說“聽見了,我覺你二叔就是個臭無賴”的地步。
梁堂語在他對麵坐下,小臂搭在桌沿,手虛握著,跟著他一起沉默了半晌,屋內氣氛逐漸壓抑。
“明天我給你買張車票,你回去吧。”
魏淺予把口裏東西咽下去,捧著杯子喝水,哭笑不得地說:“師兄,你這就不講道理了。”
“我這次沒氣你,連話都沒說呢。”
梁堂語垂下眼,顯然不是白天跟他“討價還價”的開玩笑。
“梁家的情況你聽見了,我並不受人待見。”
當年大展後,他就賭誓再不做賦彩之做,整顆心都放在“六枯山水”上。這麽多年,他堅持遊離在“主流”之外,逐漸與整個畫壇脫節。
他知道,自己前些年行事不好,惹過許多人不快。這幾年又不理所有人際經營,展會論談一律拒絕。
外界傳他清高、自傲、孤芳自賞、婊子當完立牌坊……名聲早就臭了。
魏淺予跟著他,無論學多少,日後傳出去,都不好聽。
如今的畫壇看才能,又看出身。
就像梁堂語從不提自己是林玄蘋的徒弟,並非忘恩,隻是不想給老人家抹黑。
他也不願意日後魏淺予說是跟著自己學的東西,惹人詬病。
梁堂語不後悔迄今為止做的所有決定,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傳如何說。但他堅持走那條人跡罕至的路,不願拉上旁人。
“回去以後,讓林先生為你找別的篆刻老師。我看你字寫得不錯,要勤加練習,別荒廢了。”
魏淺予放下杯子,了然又認真說:“師兄不想教我了。”
“不是不想。”梁堂語嚴肅回:“跟著我,你學不到什麽。”他所擅長的,僅他自己“視若重寶”而已。
“學做人啊。”魏淺予說:“師兄人好。”
梁堂語一怔,沒有料到魏淺予會把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今天頭一次見麵,他就把人關在門外兩個小時,差點熱熟,他竟然還能說出“人好”?
“人好能當飯吃嗎?”梁堂語擰了擰眉,麵無表情的開玩笑,“以後要餓死老婆孩子的。”
魏淺予指尖挪動,又掰了一塊桃酥,塞進嘴裏,含糊問:“師兄餓死老婆了嗎?”
梁堂語:“……”非常不幸,他還是個老光棍一條。
魏淺予又把他師兄逗無語了,忍不住笑,口裏渣滓噴了點出來,他仰頭用手捂住,彎著眼睛瞅梁堂語,用他特有的張狂語調說:“我覺著師兄的人和師兄的畫,天下第一好。”
梁堂語第一次聽人把馬屁拍的這麽不切實際,心說還真是個小孩,瞥見他手上沾了桃酥碎,掏出手絹要遞給他。
“我有。”
魏淺予低頭從自己兜裏掏出塊和梁堂語手中一模一樣的。
梁堂語下午借給他包手,他用完後就大大方方留下了,也不說要還。
魏淺予在梁堂語盯著他手絹“無言”中擦幹淨手,笑意略有收斂。
“師兄受人打壓,跟沈朱砂有關?”
他得知道,自己怎麽就被扣上了“打壓梁家”的黑鍋。
梁堂語拎過他手裏手絹摁在嘴上,把人摁的回神後仰,魏淺予一雙眼睛錯愕盯著他。
梁堂語說:“小孩子,不該知道的別亂問。”
“吃完東西記得漱口再睡,不然要壞牙。”
魏淺予輕咳了下,低頭接替他手擦嘴掩飾自己的不習慣——無論是說話內容還是語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隻單純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了。
他心裏動搖,說話就壓線,持才傲物的臭毛病不經意間顯露出來,用一種很顯然地高高在上的視角說:“師兄是不是看不上現在的畫壇。所有人都被利益驅使,就像瘋狗看見了肉,朝著同一個方向使勁,趨利而往,唯利是圖。”
梁堂語堅持不變革,不跟外界往來,也是一種“不屑與之為伍”的“清高”吧。
“並不是。”梁堂語聽著這話蹙眉,盯著他輕狂眼睛,認認真真回:“我和他們,隻是堅持不同,立場不同而已。”
“我佩服那些能在酒桌上侃侃而談的人,跟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並不衝突。不是所有的選擇都要從眾,不是所有的人都得融入世俗。”
魏淺予怔了怔,所有人都以為梁堂語坐了這麽多年冷板凳一定滿腔憤懣與不甘。此刻有在大展上第一眼看到《胭脂海棠》時的那種感覺。
他笑道:“師兄說的真對。”
魏淺予從梁堂語房間出來,十分聽話的漱了口才回去,吃飽了,躺在**睜著眼盯天花板。窗外夜深了,露水下來,蟲聲漸消。
他爸從小就說他“天賦有甚,性格欠佳”,所有事都往心裏收拾,憋著悶著,心思太重,不會釋懷,不知道饒人。
現在魏淺予有心事,又睡不著。
梁堂語的賭誓在當年傳得很大,他也因為狂妄自大被父親打過一頓。
他是老來子,他爸六十二才有的他,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
那是從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家法。
事後他爸特意托人跟梁堂語致歉,梁堂語回信也很隨和,一來二去說了不少,這件事就算和解,慢慢的不了了之了。
魏淺予雖然挨打,但他明白道理,並未因這事記恨梁堂語,更沒有在畫壇內有過影響梁堂語前程的表示。
為什麽梁初實要說梁家是因為“得罪他,得罪沈家”才“受各界打壓”。
他半睜半翕的眯著眼睛,心中盤算又是誰在算計他,把家裏那幾個不對付挨個在腦子裏過了一圈……不知怎麽又想到了梁堂語身上——他這個師兄,確實是個“有意思的人”。
也就是這點“意思”,引著他千裏迢迢來了。
不管五年前大展之上還是在林玄蘋壽宴上,梁堂語每次背對著眾人,都是腰背挺拔,走的十分沉穩。有種對於自己所作所為永遠都不後悔的自信。
“六枯山水”在如今的畫壇裏已然“末路”。梁堂語在血氣方剛的年紀,依舊十幾年如一日的守著無人問津的傳承,受人冷眼……單就這點,魏淺予承認,自己並不如他。
半夢半醒間,他恍惚有種想法,自己來這裏,是因為羨慕。
他輕狂,沒有人不敢得罪,卻並不自在,疲憊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