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兄,你褲子濕了

熟悉梁堂語的人都知道,他不擅口舌之利,因此說話簡短且毒。此刻被魏淺予這“不要臉”的回答結結實實給堵住了。

他盯著小孩兒,眉頭緊鎖。

魏淺予瞅著他師兄黑著臉盯自己半晌,最後又隻能低頭繼續畫畫。

莫名覺著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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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竹影搖搖,書房對著的門扇間有陣陣清風穿堂,傳來時有時無的蟬聒。

梁堂語點名雞血石不能用,魏淺予另挑了塊芙蓉桃花凍。石頭尾端透著粉,印身有一點紅色,像是朱砂,握在手中溫滑。

書房裏有專門刻印章的一角,魏淺予坐在那裏,將石頭固定在印台上,手肘下壓著書,用毛筆勾出樣子後開始咯吱咯吱刻。

梁堂語餘光掃過,發覺這孩子握刀姿勢清奇,擱下筆,擰著眉頭走近。

“你平時上學怎麽拿鉛筆?”

魏淺予茫然的抬起手,示意就跟此刻握刀的姿勢一樣。

梁堂語又問:“你挨過老師揍嗎?”

“那倒沒有。”魏淺予稍微扭了扭手腕。

梁堂語自後握著他手,魏淺予整個人就被他攔在桌子與雙臂間,包在懷中。他將指尖往下挪摁在纏尼龍線的刀身上,教訓說:“用指腹抵住,就像這樣。”

握刀與拿筆是相通的,用指腹抵住筆身,手腕發力。這孩子不知道怎麽學的壞習性,用食指和中指指節夾筆身拖拽。

梁堂語說完,就著他手摁在攤開的空宣紙上劃了兩下,讓他感受指節各部分是如何協調。

魏淺予實在無法適應這種姿勢,從小到大他都沒被這樣“手把手”的教過東西。

梁堂語胸口貼在他後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他感覺身上剛消下去的暑氣又升上來了,忙自己挪了手指,敷衍說:“知道了知道了,謝謝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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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堂語站在旁邊看他“正確”刻了兩刀後才走回自己畫案。

過了半晌,他聽見咯吱的刻石聲停了,餘光瞥魏淺予,見他放下刻刀在按揉自己的指腹。

剛才握魏淺予手時,他就有些詫異——這孩子的手又白又滑,比他見過的女學生的手養地都好。

他握過之後,掌心還殘留著淡淡雪花膏香味。

這味道梁堂語熟悉,每次見彭玉沢,他身上也都有這種香氣。但梨園角兒再保養自己,手心也有因練功磨起來的老繭。

梁堂語不喜歡男人過於嬌貴自己,再看魏淺予的頭發,眉頭又擰,覺著這小孩真該好好磨煉磨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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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淺予刻完章子拿給梁堂語看,梁堂語擱下筆,在宣紙角上印下後指點了幾個地方,魏淺予改好後,他看過沒有問題,就又在書上圈出另一方,讓他把石頭磨平了繼續用。

一方石頭刻好磨磨好再刻,這在初學中是很平常的事,隻是磨石頭要用粗目砂紙,魏淺予問:“師兄,你這裏有手套嗎?”

梁堂語提筆,連頭都沒抬,“沒有。”

魏淺予低頭看著自己手,屈了屈五指。僅僅是刻剛才那一方,他指腹就因為擠壓暫時變形,硌出紅印。

手繭很好起,快的時候就兩天。隻要這雙手起繭,那就廢了。

梁堂語低著頭,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躬身給畫點緊,平淡道:“我不知道你在家裏是怎麽過的,但刻章畫畫都是辛苦活。”

“你要是舍不得這雙手,就學不好,沒必要在這裏浪費時間,回去吧。”

魏淺予盯著自己握刀的手,短促笑了下後彎起眼睛,乖乖順順道:“師兄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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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淺予再一次刻刻章時停歇就少了,隻是又改回了用指節夾刀的做派。

梁堂語畫累了看他,他正用指節抵住刀身往裏攛,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目光沒聚在手上,一不小心衝過頭,刀刃直接紮進手心。

“嘶——”魏淺予驚站起來,丟下刻刀捂住手。

梁堂語從畫案後繞過來扯到麵前看,隻見一手的血,心嚇一跳。

“我讓你用指腹抵刀,你偏不聽,這樣發力不攛手上才怪。”

魏淺予咬著唇,也不辯解。

梁堂語擰緊眉頭,不知道現在孩子是不是都這麽強,拉他手去屋外小竹林的泉水裏衝洗。

竹葉瀟瀟,擊聲類玉,流水漱石,當綠連成一片,整個世界都變成天青色。

魏淺予被拉著蹲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手埋在流水中,血水隨著水流被帶走。

梁堂語把他的手從溪水裏撈出來,掏出自己身上的手絹給他擦幹淨順便包住。

幸虧傷口不深,隻是破了點皮。

“下刀專心果決,拿刀穩當。”梁堂語握著魏淺予手腕,帶著冷意說:“你如果不想要這手,下次照著腕脈攛,一了百了,別給人添麻煩。”

魏淺予知道是自己不對,也怕開口把梁堂語氣死,低下頭,卻看見梁堂語左腳還踩在溪水裏——他師兄剛才太著急了,一隻腳踏進了溪水都沒察覺,濕褲腳隨著流水貼在腳踝上,那塊深色的水痕正順著小腿往膝蓋攀爬。

“師兄。”魏淺予用指尖往下指了指,斟詞酌句。

“你褲子濕了。”

“……”

梁堂語嘩啦把腳從溪裏拿出來踩在岸上,鬆開手腕,沒好氣說:“先管好你自己吧。”

可能是因為魏淺予下午多那句嘴,晚飯梁堂語隻給了他一碗白米粥——米還夾生。

少爺從小沒吃過這麽磕磣的飯,強迫自己失去味覺喝了,沒熬到睡著又餓。

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正是長身體時候。他在家時阿姨每天晚上都要做四菜一湯,有葷有素。看書到半宿還有皮蛋瘦肉粥和鮮肉小湯包做夜宵。

他躺在鋪了竹席的**輾轉反側,肚子時不時響,饑餓感讓他渾身燥,偏偏烏昌的夜又潮熱。

半晌後,魏淺予終於被折磨的睡意全無,掀身起床,想要繞去廚房找點吃的。

月華如水,草叢裏蟲鳴聲聲,偌大的園子仿若無人。

梁園的住宅區連在一起,魏淺予跟梁堂語的院子中間隻隔了一道梨形拱門。門旁栽了幾株肥厚的芭蕉,寬大油亮的葉子上映出旁邊花窗透出的光。

魏淺予剛走到門旁,就聽見梁堂語房間傳出吵嚷。窗扇開著,裏邊人說的話猝不及防進了耳朵。

“梁堂語,你別忘了,我也姓梁,這園子也有我的一份,你說不賣就不賣!”

梁堂語的聲音不急,但能怒意盡顯,“當初分家時候,是你自己選了畫廊不要梁園。”

“爺爺臨終時你就在旁邊,他說了,梁園和六枯山水,一樣不能丟。你怎麽能趁我外出賣園子?”

……

結合白天牙行來人,魏淺予大致聽明白了——和梁堂語爭吵的人應該是梁初實,他師兄的親二叔。

這個人,魏淺予知道一些。他和梁堂語是“六枯山水”這一脈僅有的兩位傳人。

近幾年國門大開,受西洋油畫影響,市場流轉,以金碧和青綠為首的重工設色作品廣受歡迎,價格水漲船高,於是各個流派紛紛開始轉型……

梁初實就是悶頭創新,在家族技法融合設色變革人中的一個。

但梁家的六枯山水跟旁的不同,講究大開大合,最本質便是不著旁色,以墨之五色分出千變萬化。

這是傳統,也是六枯山水的技法精髓所在。

梁初實想拋開這變化的精髓,又要沿用“六枯山水”基礎,在魏淺予看來,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變革有成功有失敗,梁初實從一開始的路子就不對,加之沒多少天賦傍身,如今在畫壇影響平平,名氣還不如“過時”的梁堂語。

魏淺予聽著裏頭吵嚷,冷嗤了聲,他就是想擺脫這些你哄我搶才逃出來找清淨,沒想到又是一家名利場。

梁初實說話如同放炮,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梁堂語最後氣的不說話了。

魏淺予幾乎能想象得出他師兄悶而不發的模樣,心中忍不住嘲他嘴笨。

聽人牆根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事,尤其還是別人家醜。要去廚房就得從窗前走過,魏淺予吃不成飯,掉頭準備回去。

“你還好意思提你爺爺。要不是你四年前耍橫,因為沈朱砂一句話在大展上拿刀剮畫,得罪了沈家,我們梁家何至於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魏淺予腳都抬起來了,忽然聽到自己名字,頓在原地。

梁初實說:“你梁堂語倒是風光了,害我們家從此就被各界打壓,在畫壇無法立足。都是你害死了六枯山水,你現在又占著梁園,讓它腐朽沒落,爛在你手裏!”

“你就像是茅坑塊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

魏淺予被這個比喻逗笑,同樣想起四年前那個大展,那是為他更名辦的。也是他第一次遇見梁堂語的時候。

但梁家沒落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作者有話說:

魏淺予、沈聆染、沈朱砂都是一個人,名字由來下一章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