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卓輕功好,腳程快,一路從西城的如意樓趕到東城的大理寺也不過半炷香的工夫。

他到大理寺門口的時候,正好見著個裴翊進大理寺的背影,原想叫住他,但見裴翊身旁跟著數個麵容嚴肅的大理寺衙役,又止住了聲音。

親眼看著裴翊進了大理寺,陸卓望著大理寺的門口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柳樹,思索片刻後一撐樹幹翻上了柳樹,順著樹梢爬上了大理寺的屋頂。

飛簷重影掩藏起他的身影,他就如一隻身形敏捷的大貓,快速在屋頂穿梭著,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不一會兒就尋到了大理寺審問裴翊的房間。

陸卓揭開瓦片,見裴翊安然無恙地坐著在屋內,那大理寺卿雖位居上座卻客氣地請他喝茶,麵上帶著討好之意。

見屋內如此情形,陸卓挑起眉頭。

這架勢看著可不像在審案。

緊接著陸卓想起大理寺卿似乎是晉王舉薦的人,登時反應過來,透過瓦片看著屋中的裴翊,嘴角勾勒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咱們的小裴將軍可真是遍地留情,處處都有三分情麵。

屋中裴翊卻不知這位大人在搞什麽鬼,隻滿臉狐疑地看著大理寺卿,開口道:“大人有話直言便是。”

“是、是,將軍說的是。”

大理寺卿忙亂點頭,開始解釋今日‘請’他前來所為何事。

原來是顧家告上了大理寺,說是接到顧家二郎臨死前用血寫就的遺書,上麵痛陳了裴翊妒恨他的種種事實,更指出裴翊利用副將之權誣陷他臨陣脫逃,要將他處以梟首之刑,顧家二郎自知逃不過此劫,以血作書托親信送到京城,請家中親人為他伸冤。

那顧家拿著血書告到皇帝麵前,皇帝也沒說信不信,隻說他又不會查案,便把這件事扔到了大理寺來。因兩位當事人,一位已經魂歸地府,隻剩下裴翊尚在人世,為查清案件事實,大理寺也隻能依規矩把裴翊‘請’來問話。

“顧尚書咄咄逼人,老夫也是無奈之舉。”

大理寺卿向裴翊訴說著自己的無奈。

聽到顧家拿出顧二郎血書指認自己,裴翊嗤笑:“無稽之談。”

抱胸躺在屋頂上的陸卓也點了點頭,那顧二郎本就是個逃兵,且本案與他利害相關,他的血書如何能作證。

大理寺卿應和:“自然自然,老夫也相信將軍絕不會做出這種事,隻是……”

“隻是……”大理寺卿支支吾吾道,“那顧家卻說有人證,可證明當日案發之日,顧二郎絕非臨陣脫逃,而是受了將軍的指令留守原地。”

“那證人便是在塞北軍參將沈嚴。”

屋頂上的陸卓聞言猛地起身,望向屋內,隻見裴翊緊緊繃緊了下頜,冷聲問道:“你說誰?”

他的聲音像在冰窖裏凍過一般,冷得嚇人。

大理寺卿被他的寒氣所攝,有些顫抖地說道:“是塞北軍中的參將沈嚴,他指認將軍誣陷顧二郎。”

“沈嚴在何處?”裴翊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大理寺卿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急忙說道:“尚在來京的路上,將軍不必擔心,此案尚未經審理,不會隻憑他一人之言就定案的。”

裴翊沒有接話,隻是握緊了拳頭。

陸卓知道他不是在擔心自己,而是在為沈嚴痛心。

沈嚴是穆元帥在時便再塞北軍中供職的老人,不隻曾為元帥鞍前馬後,當年裴翊尚任先鋒之時,他更是多次與裴翊在戰場上出生入死。

裴翊敬他為大哥,一向對他十分尊敬,往年陸卓在塞北時亦曾為此吃味。

同是救過你的大哥,怎麽對他就沈大哥長沈大哥短,對我就隻有喂喂喂那個誰?

而如今這個沈大哥卻指認裴翊因一時妒忌之心,誣陷同袍,坑害忠良。

陸卓遠遠看著裴翊握緊的拳頭,突然有些恨自己剛才為何沒有叫住他,與他一同進大理寺來麵對這場審問。

若此時他在裴翊身邊,即便隻是以陸卓的身份,亦可出言安慰,不至於讓他一個人承擔被兄弟背叛的痛苦。

半晌,屋中裴翊緩和過心情,向大理寺卿說道:“多謝大人指點。”

“將軍客氣。”大理寺卿忙道,又照例詢問了幾個問題,見裴翊心不在焉也不在意,問完後恭敬地將裴翊送到了大理寺門口。

見前後隻有自己的人,大理寺卿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向裴翊說道:“將軍不必擔憂,晉王殿下早已經吩咐過下官,無論什麽情況必要保住將軍。”

“晉王?”

裴翊聞言皺眉,倒是終於弄清楚了大理寺卿為何無端對自己這般殷勤,他原還以為是因著他父親的原因,卻原來是因為那人。

想起那段荒唐的過往,裴翊冷笑一聲:“還請大人幫我轉告他一句,我的事不必他費心。”

扔下這句話,轉身便離了大理寺,留下躬身相送的大理寺卿獨自尷尬不已。

……

陸卓回到青石巷,剛推開小院大門,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院中,就看到院中火光大盛,當即嚇了一跳還以為著火了,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裴翊幾人在院中燒紙。

院子裏擺了香案,旁邊還堆著許多紙紮的金錢元寶,看樣子他們是在拜祭誰。

陸卓這才想起前幾日薑二問過自己,穆元帥祭日將至,他們可不可以在院中燒些紙錢祭拜元帥,若是陸卓忌諱,他們便另尋地方。

陸卓哪裏會忌諱這些,何況他久在塞北,亦感念穆元帥舊德,自然滿口答應,還讓薑二等人祭拜時帶上他,他也想為元帥上三炷清香。

隻是這幾日忙起來便一時忘了此事。

想來幾人也是看他如此這般不誠心,所以真到祭拜的時候也沒有通知他。

陸卓有些汗顏,薑二與宋三見他回來,從火盆前站起身向他行禮,裴翊卻未動,隻閉著眼眸蹲在火盆前,似乎在思考什麽。

陸卓看了他一眼,向兩位參將回過禮後,接過薑二送上的三炷香,在香案前誠心叩拜後插在了香爐中。

一套動作完成再去看裴翊,小裴將軍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在火盆前,雙眸緊閉神遊天外。

這下陸卓可覺得有些不對,這是——睡著了?

陸卓剛想上前推推裴翊,免得他在院裏睡著了著涼,卻被宋三攔住。

宋三著急道:“陸兄弟,可不興現在驚動我們將軍,他在通靈呢!”

啥?通啥?靈啥?通啥靈?

他跟裴翊不過才七年不見,這人就轉行做天師去了?不對呀,他不是才升了將軍嗎?

“……”陸卓緩慢地眨了眨眼,再次向宋三發問,“你剛才說——他是在幹什麽?”

宋三神秘兮兮地湊到陸卓耳邊:“通靈。”

陸卓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通靈啊!

他右手甩了甩虛無的拂塵,左手撚了個訣,向火盆前的裴翊念道:“無量壽福,原來是位道友。未知道友拜的哪一路神仙?修的是哪一門道法?學的是仙道還是鬼道?累的是功德還是福祿?通靈時需要做哪些準備?”

我師父死了十來年了,你能不能幫我通通,看看他投胎沒有?

話還沒說完,陸卓就猛地退後幾步,躲開裴翊扔來的暗器——隨手從地上抓的石子。

“善哉善哉,我不過隨便說說,何必生氣?”陸卓拍著胸脯,一臉心有餘悸地說道。

他嘴裏又佛又道,一會兒善哉一會兒無量壽福,一聽就不是個正經道士。

裴翊白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說道:“你心不誠,神仙不會理你的。”

陸卓聞言哭笑不得,心道那感情好,他陸卓正好不信鬼神,爛命一條自個兒過活,就不用這不知何處來的神仙操心了。

那邊裴翊站起身來,在香案前祭上三炷清香就要進屋,宋三跟著他身邊著急問道:“將軍,穆元帥是怎麽說的?”

哦,原來通靈通的是穆元帥。

陸卓聽明白了,看著兩人的背影,他撓了撓頭,覺得自己可能該去請個大夫,給這兩個人看看腦袋。

這時裴翊停下腳步,抬頭看著被雲遮住的赤日,平靜說道:“元帥說,既來之則安。”

陸卓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通靈不過假言,裴翊問的是他自己的心。

既來之則安,所謂豁達,不過如此。

他呆呆看了裴翊的背影許久,直到人家進了屋還沒收回視線,薑二走到他身邊,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陸卓眼睛都沒眨,向薑二發問。

“你們將軍……一向都這麽神神叨叨的嗎?”

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