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已近七月,天氣早熱了起來。
熱浪在空氣中打滾,夏蟬不停地在樹上扇動著它的翅膀,發出擾人的聲響。
裴翊被蟬聲吵醒,緩緩睜開雙眼,入目的是繡著金色祥雲紋的床帳。
隻聽耳邊傳來一聲驚呼。
“他醒了!”
裴翊偏頭望去,有太醫上前為他診脈,他眨了眨眼睛似還沒回過神來。
太醫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將軍既然醒了,還是快些起身見駕吧!”
皇帝竟在此處?這倒是裴翊沒想到的事。
裴翊裝作一幅終於清醒過來的模樣,在太醫攙扶下艱難起身,抬眼便見到外間的方榻上有一位身穿紅底淡黃色團龍窄衫的中年男子,正懶散地靠在榻上方桌小幾上看奏折。
正是皇帝本人。
隻遙遙看了他一眼,裴翊便忍不住握緊拳頭,步子頓了片刻,才再次邁動步伐,走到外間見駕。
“臣裴翊叩見陛下。”
裴翊躬身下跪,拜稱‘萬歲’。
皇帝似乎此時才發現裴翊醒了,抬頭看了他一眼,扔下手中的奏折,笑道:“奇了,上次見你似乎也這般衣衫不整,鬢發鬆亂,若不是朕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朕這半大的老頭子,恐怕都要以為你也是在獻媚邀寵。”
顧家貴妃年紀與裴翊相差無幾,後宮亦年年有新人進,其中說不定就有年紀比裴翊還小的,是以即便下拜的裴翊按年紀足夠給他當兒子,還曾是他兒子的真緋聞對象,皇帝調戲起裴翊來照樣不覺得害臊。
知他好色本性,殿內伺候的眾人隻覺得無語,心裏憐惜裴將軍剛剛被他磋磨一番,還要被他調戲。
裴翊卻不卑不亢地說道:“陛下龍章鳳姿,豈是臣等可以肖想的,兩次拜見陛下都衣衫不整實在是情非得已,還請陛下恕罪。”
他跪在皇帝麵前,雖衣衫淩亂卻半點不見慌張,進退有度,有禮有節,這幅在皇帝麵前失禮都要失得理直氣壯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皇帝凝視著他,刹那間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誰。
“你抬起頭來。”
皇帝沉聲說道,聲音冷得像在喉嚨裏藏了一塊寒冰,半點不似剛才的戲謔。
滿殿的空氣都靜默下來,沒有宮人敢發出一點多餘的呼吸聲。
裴翊淡然抬頭,望向這高高在上的帝王。
兩人的視線在殿中對上,皇帝都忍不住對他的大膽吃了一驚。
直視君王,原是大不敬之罪,皇帝若真要殺他,現在就可以把他拖下去斬了。
他是在試探,也是在求一個答案。
皇帝凝眸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跟穆鋒學得愈加放肆。”
他嘴裏嗔怒,麵上卻隱隱有懷念之色。
皇帝口中的穆鋒便是八年前戰死塞北的穆元帥。裴翊被送到塞北後,就是在他的帳下效力。
“你起來吧。”
皇帝叫起裴翊,不再言語輕浮,倒開始像一位關心晚輩的和藹長輩,向他問起在塞北的情況,偶爾提起兩句穆元帥,連聲道著可惜。
可惜塞北失雄鷹,帝國隕將星。
皇帝遺憾的神色不似作偽,但落在裴翊眼裏隻有惺惺作態。
可笑!當年若不是他的親信王英遲遲不發兵來援,穆元帥豈會戰死?事後他倒是斬了王英以慰天下,自己卻隱身於外,仿若那惡事真與他無關一樣。
王英是他的親信,若無他的命令,豈敢不聽元帥調令!
閑聊半晌,皇帝終於開口問道:“朕聽聞……穆鋒戰死時,你就在他身邊,朕問你,他可有——留下什麽遺言?”
裴翊聞言心頭一動,登時想起了當年與元帥分別前,元帥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援兵遲遲不至,元帥心知指望不上王英那孬種,迎著黃沙吐出一口唾沫,罵道:“老子真是見了鬼啦,遇到這個瘟神!”
裴翊現在也想將這句話狠狠砸在皇帝臉上。
當日在塞北戰死的四萬兄弟,真是撞了鬼啦,才遇到你這個瘟神皇帝!
當然考慮到他此次覲見是為求生,不是找死,裴翊遲疑了半天,還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自個兒在肚子裏罵了句‘瘟神’,裴翊方含淚向皇帝磕了個頭,語帶哽咽地說道:“回陛下,當日因王英遲遲不至,元帥隻能選擇突圍,他將殘餘的兄弟們分為兩路,說我等是塞北的火種,必要盡力留下自己的性命再為塞北而戰,自個兒打頭吸引去了北蠻大半兵力,才讓我等有機會突圍而出求一線生機——是以元帥戰死時,卑職並不在元帥身邊。”
皇帝原也隻是隨便問問,並沒有抱什麽希望,聞言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麽,半晌琢磨過來滋味,笑道:“說了這麽多,原來是想告訴朕,穆鋒想讓你活。”
皇帝搖頭感歎道:“這可就難辦了,因為——”
“朕的貴妃想讓你死。”
陸卓扔著手上的銅錢走進值房,心裏還在思索著顧清鋒到底跟皇帝說了什麽。
他原想著塞北現在沒人,皇帝需要裴翊在塞北頂著北蠻大軍,絕不會輕易動裴翊,卻沒想跑出個顧清鋒來。
這人在南軍沒弄出個名頭來,想來也沒什麽真本事,隻是若他真對北軍有想法,這回抓住貴妃喪弟之痛,必會在裴翊身上咬下塊肉來。
難辦!難辦!恐怕還得找人出出主意。
陸卓嘖了一聲,正想同其他人說自己今日要先走,準備去如意樓找楊純合計合計,誰知就聽見這群不怕死的在值房閑聊誠王與晉王的事。
誠王是皇帝的三兒子,晉王是皇帝的六兒子。
大家都知道,自古皇帝的兒子跟皇帝的兒子之間總是不對付的——尤其是當他們都對同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
現在誰都知道太子是做不了皇帝的。皇帝老了,各路皇子都對皇位虎視眈眈。朝野之中誠王和晉王鬥得最厲害,晉王是皇後養子,這些年來靠舉薦、推官等手段拉攏了不少朝中新秀,許多讀書人喜他禮賢下士,認他是個賢王,他的贏麵素來不低。
不過誠王是惠妃之子,現下貴妃無子,在後宮與惠妃抱成了一團,誠王在後宮有惠妃和貴妃,在朝中有顧家和母族勢力,也不容小覷。
一群人在那裏分析來分析去,最後更有那膽大包天的要做莊家,拉著眾人要賭賭最後那把椅子會落到誰的頭上,結果就被陸卓一掌拍上後腦勺,跟桌麵來了個對碰。
“下你奶奶的屁注,敢在值房開這種賭局,你們這群兔崽子不要命了!”
陸卓指著他們大罵,眾人也知道理虧,縮在一旁不敢作聲。
陸卓罵咧咧地訓了他們幾句,眼角餘光瞥到遠處有人走過,看清那人模樣,陸卓霎時沒了聲響。
卻見一人走在內侍身後,雖衣衫與鬢發已經竭力整理過,卻還能看出曾有過的淩亂之像。
陸卓腦袋嗡嗡直響,登時有點轉不過來。
他剛剛還在擔心皇帝是不是要殺了裴翊,現在卻覺得他可能更該擔心皇帝是不是想睡了裴翊——或者,這老色胚是不是已經睡了裴翊!
裴翊在崇政殿裏待了那麽久,不管發生什麽都有可能。
陸卓看他眼角甚至有紅暈,像是剛剛大哭過一場,忍不住咬緊後槽牙。
‘小兔崽子’們也看到裴翊,一下全都趴到窗上看熱鬧。見裴翊姿態曖昧,有人‘謔’了一聲,感慨道:“父子兼收,裴將軍牛啊!”
陸卓聞言額角一跳,推開眾人,讓他們滾到邊上去,再抬頭去看裴翊,見他腳步虛浮,知他重傷未愈,又在崇政殿外跪了許久,現下恐怕就要支撐不住,心裏霎時一緊。
轉頭拿了範嬌嬌的傘就要衝出去,範嬌嬌看他神情不對,怕他惹出事端,連忙攔他:“頭兒,你這是要做什麽?”
“……你們不是平日都說我不會討好長官麽,今日我就討好一個給你們看看,明日也混一個都尉來當當。”
說著便舉著傘向裴翊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留下一群摸不著頭腦的人。
範嬌嬌回頭看向眾人:“他今日是怎麽了?出門撞到腦袋了?”
眾人搖頭:“不知道,喝酒喝糊塗了吧。”
已近午時,正是一日之中日頭最毒辣之時,裴翊方才在崇政殿中撐著與皇帝周旋已經花光所有力氣。
此時走在宮道之上,裴翊感覺到自己體力不支,不過強撐著才沒有再次陷入昏迷。
他看了一眼稍顯幽長的宮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行了幾步,身子晃了晃,眼看要倒在宮牆之上,卻有一隻有力的手由後而來扶住了他。
裴翊回頭望去,扶住他的那人,正是前些時日收留他的陸卓。
“是你。”裴翊輕聲說道。
陸卓笑道:“昨夜下了雨,路有些滑,將軍可要小心才是。”
領路的內侍回頭看了他們二人一眼,陸卓向其行了一禮,攙扶著裴翊跟上。
他一麵舉傘遮著裴翊,一麵小心扶他,甚是小意殷勤,一副巴結討好的模樣,旁人見了都十分不恥。
裴翊不悅道:“你不必如此。”
陸卓隻道:“卑職從前就聽聞將軍在塞北殺敵勇猛,心裏好生佩服,有時真恨不得也去了那塞北戰場,與將軍共同上陣殺敵,隻是被俗世所累,隻能在禁軍討口。原以為今生都無緣與將軍相見,卻沒想到如今能有機會見著,自然要好生伺候著。”
裴翊擰了擰眉頭:“你話好多。”
陸卓:……能給點感動的反應嗎?
“你說的可是真話?”裴翊突然問道。
“自然是。”陸卓堅定點頭。
裴翊又問:“你想來北軍?”
“額……”
“校尉以後還是別在我麵前說這些客套話了。”裴翊望著前方宮道,淡淡說道,“裴翊生來是個蠢鈍癡傻之人,極易把別人的戲言當真,若是校尉這些客套話被我當了真,做出什麽糊塗事來,豈不大家都難堪。”
他似是意有所指,又像隻是在說眼前事。
陸卓心虛氣短,不敢接他的話茬,隻能訕訕笑著,一路扶著他出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