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禁軍有守衛皇宮的職責,每七日輪一班次,這幾日便輪到陸卓進宮當值。
他一早來了值房,先打個哈欠坐到桌邊,翻過桌上的茶碗,給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值房的兄弟見他來,殷勤地湊到他身邊,給他捏肩捶腿。
“頭兒,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頭兒,你吃過早飯沒有?”
“頭兒……”
陸卓對他們的目的心知肚明,伸手取下錢袋,隨手扔給離自己最近的一人。
“別賣乖了,這月的薪俸都在這裏,想吃什麽自己喚人去買。”
當值的長官給手下人加餐算是禁軍輪值的一個陋習,是以前那些有錢子弟留下的,倒苦了陸卓這沒錢漢,每月的薪俸喝酒都不夠,還要給這群兔崽子加餐。
陸卓邊喝茶邊搖頭。
‘兔崽子’們興高采烈地拿過陸卓的錢袋子,打開一看,立即癟起嘴向陸卓說道:“頭兒,你這才幾十文。”
陸卓放下茶碗,向眾人得意地笑著:“幾十文怎麽了?夠我喝兩壺酒了,你們要是不要,若是不要給我還來!”說罷便伸手去奪。
他可是真能做出把錢拿回去這種事的!
‘兔崽子’們連忙護住手中錢袋。
要要要!怎麽會不要呢?加隻雞好歹也比什麽都沒有強。
眾人拿著錢袋,在心裏數落陸卓摳門,但也知道沒辦法,誰叫禁軍十八個校尉,就數咱們這個最窮。
眾人正嘀咕著,一長挑身材,容貌清秀的禁軍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抱著把紙傘走進值房,向眾人笑道:“兄弟們莫要為難頭兒了,今日我幫各位加餐。”
他將食盒遞給眾人,這群人立即打開食盒,待見到盒中有‘醬肘子’、‘鹵牛肉’等好幾個硬菜,當即口水直流,大讚送菜那人周到。
陸卓同樣笑起來,欣慰道:“還是範嬌嬌知道心疼人。”
那位被叫做範嬌嬌的禁軍聞言笑起來,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我姐姐讓我帶來的。”
這男子名叫範喆,是京城一大戶範家的子弟,隻是範家這一代子嗣單薄,隻有他一個男丁,家中對他嬌寵非常,雖讓他入了禁軍,卻每日不是怕他磕了就是怕他碰了,日日有家仆接送,月月有湯水滋補,真是比閨閣裏的姑娘還嬌氣,是以範喆在禁軍中便得了個範嬌嬌的美名。
那範家的二姐自前年在上元節見過陸卓後,便對他一見傾心,不時以範嬌嬌父母的名義送些禮物前來慰問他們這一班的兄弟。
陸卓在禁軍中也算得青年才俊一枚,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更難能可貴的還是潔身自好,再加上脾氣好,家宅安寧,除了有些好酒外,幾乎是乘龍快婿的上佳人選。
範家對兩人結成一對也樂見其成,是以並未阻止此事。
一開始陸卓還沒回過神來,真以為是範家父母愛子情深,時間久了卻也明白了範家的心思,明示暗示過幾回自己無結親之意,但都不管用,也隻能繼續揣著明白當糊塗。
眼見眾人都露出一副羨慕的神情,陸卓幹笑幾聲,指著範嬌嬌手中的紙傘轉移話題道:“又沒下雨,你帶傘來做什麽?”
聞言,範嬌嬌不好意思地將雨傘往身後藏了藏。
“最近日頭大了,家裏人擔心我中暑,讓我多帶把傘,好歹不至於被曬著。”
畢竟涉及女子名聲,眾人也不好多說,便就坡下驢摟住範嬌嬌的肩膀調侃道:“這句範嬌嬌還真是沒把你叫錯。”
眾人大笑起來,圍著食盒的人聞著醬肘子的香味,同眾人談起:“聽說今日陛下召見了裴翊,也不知會怎麽處置他。”
陸卓聞言頓了頓,遠遠地望了說話那人一眼,已經有幾人圍在那人身邊聊起此事,隻聽他們說道。
“那裴翊雖說是個兔兒爺,但聽說他殺敵很猛,在塞北立下了不少軍功,陛下若真為了一個臨陣脫逃的孫子處置了他,我老六第一個不服。”
有人嗤道:“軍功算什麽?哪有貴妃的珍珠淚貴重,兩滴眼淚就能要一個將軍的頭顱。”
眾人聞言唏噓不已,又聊起裴翊在塞北的事,感歎道:“好好一個漢子卻喜歡男人,真是可惜了!”
有人接道:“聽聞今日晉王一早就進宮了,也不知是不是來落井下石的。”
陸卓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眾人閑聊,範嬌嬌湊過來問道:“頭兒今日怎麽來得這樣早。”
陸卓沒答他,隻是望著崇政殿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知不知道張寶在何處?”
……
崇政殿外,裴翊跪在大殿前的台階下,等待皇帝的召見。熱浪灼人,幾行汗水從裴翊額發之間流下,他的身子卻連晃動一下都沒有,直直地跪立在方磚之上,如一座端正挺拔的撞鍾。
他已經在這裏跪了一個時辰。
眾人心裏恐怕都覺得皇帝是在為貴妃整治他,裴翊卻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並不止如此。
離開塞北前,軍中兄弟都擔心他會死在京城,但在這裏跪得越久裴翊心裏卻越平靜。
若要殺他下旨砍了他便是,何必這樣磋磨他?
他想起在塞北時,穆元帥常說的:“恩威並施,便是咱們這位陛下最愛用的招買人心的手段。”
他傷勢未愈,被太陽曬得有些頭暈,不多時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見到他暈倒,崇政殿外的守衛連忙跑過去查看情況。
陷入沉睡前裴翊用餘光瞥了崇政殿正殿一眼,心裏冷笑道:帝王心術?
……
陸卓沿著宮道直行,穿過一處花園亭閣,又轉過幾處雕欄畫棟的回廊,不多時走到離武英門不遠處的重華宮的一處偏房。
還未進門,便聽到屋內傳來的骰子落碗的叮當聲,一聽這聲音就知道張寶肯定在此處。
他所尋的張寶乃是內禁司大太監梁芳的幹兒子,雖不在皇帝近前伺候,但因梁芳的緣故,對皇帝跟前的事亦了如指掌。
若要打聽消息,找他準沒錯。
陸卓腳步都沒停,直接推門而入。
隻見偏房之內,擺了三四張桌子,每張桌邊圍了四五個侍衛、內監服侍的人,麵前擺了銀兩,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莊家把骰子擲到碗裏。
聽見有人來,一大半人跳了起來,抓了銀兩骰子直接鑽到了桌子底下。
最裏麵的張寶登時無語,拍了拍桌子讓他們趕緊滾出來。
“能不能有點出息!有我幹爹在,這宮裏誰敢抓你們?”
這話說得張狂,卻也是實話,梁芳是皇帝身前第一得意人,既得寵又有權勢,許多宮妃都不敢在他麵前放肆,連帶著還會討好張寶,求張寶在他幹爹麵前說說好話,好讓梁芳在禦前為她們美言幾句。
陸卓走上前去,笑嗬嗬地向張寶見禮:“讓寶爺見怪,是我來得唐突了,這幾日手上沒錢了,想要來上兩把賺兩壺酒錢,卻沒想到驚擾各位了。”
見不是來逮他們的,桌子下的人漸漸爬了出來,張寶揮手讓他們繼續玩,又嫌棄地看著陸卓:“賺兩壺酒錢?算了吧,就你那個手氣,不若直接送錢來與我花!”
“誒寶爺可別小瞧人了,君不聞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陸卓揚眉一笑,抓起桌上的骰子,往白碗裏一扔,一連擲出五把大來。
這可是件稀罕事!
張寶見狀來了興趣,倒不是說五把大難擲,而是張寶以前也跟陸卓賭過,這人可是個實打實的倒黴蛋,在賭桌上就從來沒贏過。
用禁軍的話來說,若是沒錢了,找陸校尉擲把骰子準沒錯。
用陸卓的話來說,他和骰子是仇家,它恨他,他也恨它。
結果這人今日居然能一連擲出五把大來,不是天神娘娘顯靈,就是回家偷練了什麽秘技。
張寶也想瞅瞅他到底是不是離了黴神,便遂了他的意思,招呼他一起玩。
“來來來,買定離手!”
陸卓走到張寶身邊,在桌上扔下他剛才趁眾人慌亂之時從賭桌上摸的一錠銀子。
押的是大。
隨後將骰子擲入碗,四五六——第六把大!
眾人紛紛向陸卓投來詫異的目光,陸卓淡定笑了笑,繼續陪他們玩。
張寶是個賭徒,輸得越多玩得越起興,殺紅了眼睛,鉚足勁要贏陸卓一把。
陸卓自然奉陪,又一把下注,他趁機向張寶打探消息:“寶爺,這幾日禦前可有什麽消息能向兄弟透露的。”
張寶警惕心起:“你問這些做什麽?”
陸卓麵色不變,壓低聲音在張寶耳邊說道:“寶爺也知道兄弟在禁軍的處境,上不沾下不靠,若是再待下去估計也升不了——現在不是裴將軍進京了麽?我想著若是有些門路,去疏通疏通,好歹求他把我調到北軍,我披甲上陣殺敵去,說不準還能借著軍功升上一升。”
“隻是怕——聖上若真要處置他,我這一番籌謀全打了水漂不提,白花了銀子才是最要緊的。”陸卓滿臉憂愁。
張寶瞥他一眼,見他如玉好相貌,嘟囔道:“何必銀子,憑你這張臉說不準就能成事。”
陸卓聽見了當沒聽見,裝傻追問道:“寶爺說什麽?”
張寶咳嗽一聲:“本來這話不該說給你聽,隻是你那好朋友楊老板前些時日送我的好酒我嚐著有些滋味,漏些話與你也無妨——”他指點道,“你左右是想換個地方,現在去討好裴翊,不如去討好顧清鋒。”
“楊純?”陸卓喃喃。
楊純是京城有名的酒樓如意樓的老板,也是陸卓的好友。
聽到楊純送酒給張寶,陸卓心裏閃過一絲異樣,眉頭皺了皺又立即鬆散開來,做出一副嫌棄模樣:“顧清鋒顧將軍?他不是管南軍的麽?我才不去南軍,要去就去塞北殺北蠻,去南軍有什麽意思!”
顧清鋒也是被裴翊砍了腦袋的那個倒黴鬼的大哥,現在南軍任將軍,長年駐紮南邊。現在南邊的南楚和南召都有內亂,自顧不暇,不可能來騷擾大鄭。
若去南軍,恐怕隻有去南邊喂蚊子的份,至於軍功——聽說那顧清鋒在南軍三年,也沒混出一個軍功來,也不知怎麽當上的這個將軍。
張寶意味深長地笑道:“我豈會害你,既然你想去北軍,那去求姓顧的準沒錯。”
“什麽?”陸卓思索著他這番話的意思,試探性問道,“陛下是打算處置了裴翊,把顧清鋒調到北軍?”
張寶搖頭。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他拖長聲音,“前些時日顧清鋒回京述職,進宮見了陛下一麵,不知跟陛下說了什麽,聽說陛下喜歡他得很,待他走後就讓人把封了多年的塞北地區的輿圖都翻了出來……”
他話未說完,隻拿眼睛睨著陸卓,意思是他雖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既有這樣的舉動,證明顧清鋒定說了什麽讓陛下將塞北同他聯係在了一起,而陛下做出這樣的舉動,至少說明他也動了這心思。
“再說那裴翊殺了貴妃的弟弟,貴妃豈能輕饒了他?陛下本就因為當年晉王一事對裴翊不喜,現在說不準真會借著這件事處置了他。”
張寶隨口說道,抬頭見陸卓在旁邊做若有所思狀,便推了他一把,讓他趕緊下注。
陸卓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桌麵,張寶同其他人都已經下注押了小,現正拍著桌子催他。
見桌上一眾賭徒殺紅了眼的模樣,陸卓笑了笑,將自己身前的銀錠全部推到大字上,說道:“全壓。”
眾人被他的氣魄震住,一時不敢大聲呼吸,隻緊緊盯著他手上的骰子。
陸卓把骰子在手上搖了幾下,而後往碗中一扔,眾人屏住呼吸——
三三四,十點小,張寶贏了!
張寶哈哈大笑,拍著陸卓的肩膀,得意把桌上的賭注全部攬到麵前,大聲笑道:“陸校尉客氣了!”
隨後便開始向其他人吹噓他自六歲上了賭桌,就從沒輸過,眾人麵上對他佩服不已,心裏卻直言真是放屁,也不知上個月是誰在這裏連褲子都差點輸掉了,隻能靠耍賴才沒光著回去。
“看來陸某還是沒贏錢的運氣。”
陸卓看著碗裏的骰子歎息道,隨後抬手向張寶道別。
張寶急忙攔住他:“別呀,再來一盤,我借你錢翻本!”
陸卓扒拉起身前僅剩的幾個銅錢,笑著拿起一枚在張寶眼前晃了晃,向張寶說道:“上了賭桌還想翻本?沒輸得精光已經是大幸了!寶爺還是給陸某留兩個酒錢吧!”
說罷他不顧眾人的阻攔,揚長而去。
張寶看著陸卓的背影,隻見那人正拿起枚銅錢吹了下,放到耳邊聽響,腳步慢悠悠地向外走去,一股子市儈油滑的輕佻作風。
張寶皺眉評價道:“古古怪怪。”
也不知楊純神仙一樣的人,怎麽會交這種朋友?
這念頭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不過這事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張寶無所謂地笑了笑,又回頭興致高昂地拉著眾人賭了起來。
屋中骰子聲響成一片。
眾人隻見陸卓遠走,卻沒看見他經過其中一張賭桌時,方才那枚被他摸走的銀錠又原模原樣地回了剛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