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宴

十二歲,正是聞人晏最喜歡上躥下跳、摻和熱鬧的年紀。

當時常在他身邊打轉的楊幼棠去幫忙備宴,隻留下聞人大少爺一人在院中亂逛。他逛著,看見有七、八個跟他年歲相近的侍女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一時心下好奇,也跟著湊了上去。

“你們在做什麽?”

眾人見聞人晏湊上來,笑鬧聲戛然而止,怔愣了好一會,其中一位名為“玉堂”的侍女才上前小心道:“大少爺……我們在做月團。”

“月團?”

“嗯,把皮料調成麵團,擀成薄餅,再包上餡料,用模子印上花紋烤就可以了。”玉堂頓了頓,又忙不迭地繼續補充道:“這是我們自己鬧著玩做的,不是供給府上的,已經跟管事的說過了,他說可以……”

郡主府上規矩不大,這些又都是離家在府中侍奉的總角丫頭,值此中秋佳節,想要自個做點玩意來稍解鄉情,向來是能被諒解且允許的。

“我沒有要嗬責你們的意思。”聞人晏笑了笑,滿臉春風意,讓姑娘們迅即燒了耳根子。

她們這位不常回府中的大少爺,不過十二的年紀,已然是遠近聞名的俏兒郎。難得近距離見著,令人不由感歎,談說果然不負盛名,哪怕今日衣著清素,但眉眼如畫,寸寸得當,光是一笑,就能迷人心竅。

“聽著感覺頗為有趣,我還沒做過,反正現下閑來無事,可以一道嗎?”聞人晏半點大少爺的架子與自覺都沒有,理直氣壯地就想混進丫頭堆裏。

“這自然是可以的……”

姑娘們被聞人晏看著緊張,動作也變得不太利索,隻是將備好的麵粉倒出、兌上水的簡單步驟,做起來都較平日遲緩了不少。

“這麵團……好像有古怪。”聞人晏皺眉。

麵粉兌水,卻怎麽都和不開,隻結成浮塊,就算他不事庖廚,也多少察覺能夠到有哪裏不對勁。

“是有些奇怪……難不成是這麵放太久了?"玉堂在後頭幫襯,也很是疑惑,說著她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腦中似有一道聲音在催她入睡。

聞人晏終歸是跟隨柳晴嵐習武有一段時間,勉強能說有些許闖**江湖的經驗。他登時凝神屏息,可在此之前,一股異香就已竄入鼻息。

那異香與怪異的麵粉相互配合,不稍多時,身旁的丫頭就接二連三地軟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聞人晏多少有些武功底子,且運功得及時,雖說渾身脫力,腳下一酸軟,也跟著倒在了地上,但從始到終都未像其他人那般完全昏睡過去。

頭抬不起來,刹那間身體幾乎無法動彈,腦海一片混沌,周遭歸於靜謐,隻有偶然落枝的鳥,會啼叫兩聲,將他從混沌中拉回。

聞人晏依稀能聽到有三兩人在朝他們走近,除此之外,還有車輪滾石的聲響。

不知來者何人,但能這般行事,多半不會是什麽善茬。

他現在渾身乏力,要想起來把人給收拾了,肯定是天荒夜談。且這裏不止他一人,說不定稍一動作,還會讓來人對昏迷的姑娘們做點什麽。

不可魯莽。

“動作快些,把人運走。”其中一位來人命令道。

借著額發的遮擋,聞人晏眼眸睜開一條縫,隱約可見,那幾個人將十幾個足有半人高的大酒壇子搬到他們身側,酒壇上貼著的紅封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七井口”。

他認得這“七井口”。聞人晏滴酒不沾,但“妄刃”張盛大俠卻很好這一口,曾與他評說:天下美酒,這七井口的,能屬上品。

郡主府難得辦中秋盛宴,迎來送往的人太多,有送禮、送酒、送吃食的車架進出,七井口酒莊也在其中。作為頗具聲望的百年酒莊,難以想象他們會幹這檔子事。

不,或許正因根基深厚,沒人會想到他們會如此膽大包天地在郡主府中擄人,料定了府中並未作過多防備,才會囂張行事。

他們摸的,就是燈下黑。

柳晴嵐他們也來赴宴了,但師父他們在前廳會客,難注意到院子的情形。

府內突然少幾個丫頭並不會讓人起疑,而聞人晏平時亂竄慣了,不等開宴,或許也不會有人發覺異樣……等他們發現人不見了蹤跡,再逐一排查來找,那一切就都晚了,甚至可能懷疑不到七井口頭上。

須得想想辦法,留下點記號什麽的。聞人晏心想。

來者動作利索,等他們逐一把壇子搬到地上,就開始把女孩們一個個往壇子裏塞。

一邊塞著,嘴上沒個幹淨:“不愧是大戶人家的侍女,長得就是比普通人家的要標致。”

“那可不,在這大家子裏好吃好喝地養著,能不標致嗎?”說罷,那人埋怨道:“要不是東家挑剔,我們需要冒這個險嗎?隨便抓點農家女不就得了。”

顯然,這幫人是衝著丫頭們去的,他們口中的“東家”喜歡長得標致的。郡主府家大業大,他們瞧準了中秋宴會的混亂時機,前來擄人,可沒料到,聞人晏這一大少爺,還會插一腳進來跟侍女們一塊玩。

聞人晏悄無聲息地在地上摸索著,總算摸到一塊還算尖利的碎石,旋即將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向下壓去,細嫩的皮膚被碎石破開,滲出了血珠。

他們所用的藥,藥性太強,破口處帶來的疼痛,能讓他保持一點清醒。

不一會,在地上趴伏著的就隻剩下聞人晏一人了。

“這還有個帶把的,怎麽辦?”其中一人壓著聲問。

“打扮看著像個公子哥,就這麽留在這,等醒了肯定會鬧起來,對我們不利……空壇子夠的話,就一塊拉走吧。”

說罷,其中一人向聞人晏湊身過來,他連忙閉上眼。被一通仔細打量過後,聽到那人口中說著“嗬,這公子哥倒是厲害,還隨身帶著袖箭、匕首……”,便感覺有人把他的防身武器全都給收走了。

甚至沒落下他手心壓著的碎石,還被罵了一句:“嘖,這手可真嬌貴。”

這還沒完事。

“謔,這模樣,真不錯啊,比姑娘還好看……東家要是不要男的,這家夥能不能留給我來……”

聞人晏當時年紀尚輕,且出身矜貴,往日裏會有姑娘,甚至公子,因他的相貌而對他心生愛慕,可卻從未當麵聽過這種侮辱,心下既惡心又惱怒,恨不能當即就把這人嘴巴剁下,扔進油鍋裏炸。

好在他的下流話還沒說完,就被領頭的吼了一聲:“磨蹭什麽!動作快點!”

旋即,語氣又和緩了些許:“要先以東家的事為重,事情辦好了,東家一高興,等完事之後會把這些人給我們隨便弄的……但要是事情辦砸了,你是知道後果的。”

那人原本還想往聞人晏的臉上捏一把,聞言一哆嗦,還沒摸著,就把手收了回來。

用來運輸酒釀的車架,因車輪過大,導致台麵很高。故而他們需要先把人往壇子裏裝好,再把人連壇子一道抬到架上。

當時聞人晏的體格與現今不同,個子還沒開始往上竄,與同齡人相比算不上高大,甚至還有些瘦小,跟姑娘們一樣被裝進壇子裏並不勉強。

他再度稍微睜開眼,迎麵而來的還是那高大的酒壇子,放得離他很近。

時間太緊,要留記號也不能留太過明顯的。

他此時力氣已然恢複了些許,趁著他們掀開紅綢封的空隙,小心地就著他們視線未落的地方,將旁邊酒壇子貼著的紅紙撕下一角。顧不上疼,用力地往自己滲血的手心擦了幾下,再悄無聲息地將紙碎壓在一旁原本用來搓麵團的桌角底下,隻留了個不顯眼的紅角。

七井口的紅紙工藝特殊,希望師父老人家能夠機靈。聞人晏在心中苦笑道。

被塞進壇子後,眼下變成一片漆黑,壇底還有餘酒,一大股酒味充斥著聞人晏的鼻腔,引得他生厭。

那些人把人裝進壇後,並未馬上離開,還簡單地做了清理。

他們辦事還算謹慎,隻是對自己的藥太過自信,根本沒料到這群十來歲的小娃娃裏頭,還能有人醒著。

領頭的人指揮道:“捂口鼻,把東家給的那丸子含上,就去把把粉給清了,但要留一點糊在桌上,弄得看上去是沒有清理幹淨一樣……”

問題出在麵粉上,他顯然是想著萬一被人察覺,能誤導一番。

在壇中視線受阻,聞人晏隻能依靠著聽。

他聽見外頭的人對話,知道他們把麵粉簡單料理過後,就急匆匆地拉著車往外頭走了,應當是沒發現那個小記號。

他們出府按足了規矩,走的是後頭的小門,往日都是鎖著的,此時臨時安排的門房是個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嗓門不大,每每見著聞人晏,招呼都打得慢騰騰的。

聽話音,聞人晏猜測門房距離他起碼有三尺。這時他要是發出動靜,指不定沒等門房察覺到什麽,反倒這些惡徒們會先暴起殺人,把他們一道解決了。

快十條人命,他不能草率行事。

聞人晏窩在酒壇子中,屏氣凝神,希冀自己能快些恢複。

此後外頭一路都沒什麽人聲,估計專挑了偏僻的小道來走。

七井口酒莊前店後坊,縱深半裏,往下深三尺是釀酒的地方。他們最後被送入的,正是七井口酒莊的地窖。

這些人把他們從酒壇子裏重新提了出來,鎖上窖門,便出去了。

聞人晏坐起身,凝神向外探聽,很快就聽到外頭傳來人被捂住口鼻時掙紮的聲音,以及幾句低語:“賞賜?送你們去見閻王爺,便是賞賜。”

顯然那些把他們綁來的人被滅了口。

窖內最為年長的玉堂悠悠轉醒,醒來感覺全身都像被抽打過一樣,一陣難耐的疼痛與酸軟,眸中忍不住泛出了淚霧。

她迷茫地看向四周,最終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聞人晏身上:“大少爺,這……這裏是……"

“噓,噤聲,外頭的人還沒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