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再是孺子
卯時,天還沒亮透,黑雲淩空,壓得那高大巍峨的宗祠愈發莊嚴肅穆。
聞人大美人難得換回了端正的男子禮服,抹去了胭脂粉黛,站在這似山峰般壘疊起的先祖排位前,貌似是在認真地聽那冗長的祝辭,實際上神思早已飄到了九重天外。
他在心裏挨個地數著,自個在這宗祠裏罰跪過的次數。
聞人晏是個天生的鬧騰命,大禍不會闖,小禍不帶停的那種。每當他折騰出什麽事來,他的父親聞人竹雨就會使出所有嚴父都會使的那一招:
罰他跪宗祠。
但聞人竹雨怎麽都沒料到,他的這懲罰,不僅沒能讓聞人晏安生些許,反倒讓他總結出了一個歪理:
隻要不是什麽傷天害理、喪盡天良的大事,全都隻需在宗祠跪上一跪,就可以被原諒。
然後秉承著這個歪理,更加賣力地鬧騰。
而聞人晏在宗祠跪得最久的一次,跪了足足有一天。
且是他自己罰自己的。
他當時方及束發,麵對著聞人家的列祖列宗,認真而鄭重地說自己是個不孝子孫,對不起先祖們,他有的心上人也是個男子,生不了孩子,不能替他們延續香火了。
又說,不過這也沒關係,他還有個叫聞人豐的弟弟,隻比他小兩歲,與一個小娘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情相悅,不出意外的話,等年紀合適了就會成婚,讓先祖們可以放心地把重擔交到他這位同胞弟弟身上。
然後跪滿一天,認定先祖們都曾是心胸開闊的大人物真英雄,自顧自地替他們原諒了自己,開開心心地接著找他的阿尋去。
想到這一茬,聞人晏原本一臉的端正霎時有些繃不住了,忍不住一笑,結果被上座觀禮的聞人竹雨給抓了個正著。
聞人竹雨身為雲麓書院的一把手,平日裏麵對的都是將來要入朝拜官的學子,架子端得足,本身又一肚子書卷氣,活脫是個一板一眼的酸文人。
其幼子聞人豐也是文文弱弱的,再加上靜雅的何清池,他們這一家隻有長子聞人晏活潑放肆得格格不入,要不是親眼見著何清池懷胎十月把他生出來,都要懷疑這貨其實是半路撿回來的。
他狠狠地朝聞人晏送上一記警告性的眼刀,生怕自己兒子會在冠禮上又做出點什麽驚世駭俗的事。
好在他的擔心是多餘的,聞人晏難得安生了一回,除了被抓包的那一笑,其餘時候都規規矩矩的。
等到祝辭念完,就是大賓授冠賜字。
主持聞人晏冠禮的大賓是聞人鬆風。他靠坐在主位之上,動作很是遲緩乏力,臉上也沒多少精氣神,完全沒有昔日“狂刀”的風姿。
聞人鬆風緩緩道:“晏兒和豐兒的名字,都是取自‘河清海晏,時與歲豐’。”
聞人竹雨在旁點頭。
這取表字,一般是與名有關,或順義,或反義,或延伸。先前聞人竹雨其實在心中擬過幾個大氣合適的,也跟聞人鬆風提過幾嘴,不過既然大賓是聞人鬆風,此事還是得由他來做最終的抉擇。
聞人鬆風道:“既然如此,那晏兒便字‘盡歡’吧。”
聞人竹雨接著點頭,旋即又反應了過來,察覺到哪裏不對勁,這“晏”字跟“盡歡”有何幹係?
聞人竹雨端著身滿臉疑惑地望向自己大哥,便聽聞人鬆風繼續道:“既然天下太平,就須得盡歡,享盛世之樂。希望晏兒日後能一直都這麽不理世俗見,隻道我心歡。”
什麽報國誌,什麽鞠躬死,在太平世裏都用不著,隻要放開了玩就是了。
聞人竹雨這時總算想起,聞人晏確實是像撿來的,且撿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聞人鬆風家裏。
這倒黴孩子的性格和觀念,不像爹,不像娘,反倒像極了他大伯。
聞人晏天資聰穎,但聰穎的地方,在聞人竹雨看來,總是不太對。
且不論聞人晏自己喜不喜歡,他對那種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方法,再怎麽學,都隻能照葫蘆畫瓢,談不出什麽個深刻而獨到的見解,這輩子怕是都達不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舞刀弄槍倒是很在行,當年張盛造訪,聞人晏撒了歡地跟這位江湖大俠一道鬼混了幾日,回頭便能百步穿楊。
何清池疼愛,甚至溺愛她這個長子。總怕聞人晏天天跟自己那滿腹經綸的父親呆在一塊會被嫌棄,會被磨掉一身的機靈勁。
所以心想,橫豎晏兒喜歡武功,那不如把他送去他大伯那,能夠自由快活。
剛想完,就馬上付諸行動,讓聞人鬆風把聞人晏帶到均天盟去,托新任盟主柳晴嵐來教導。
然後聞人晏就變得更加無法無天了。
聞人竹雨對此,既心痛,又無可奈何。
冠禮剛結束,聞人晏便迫不及待地又想要去找殷尋。
可步子還能邁出去,就被聞人竹雨給攔住了。
“你把殷家那孩子帶來了?”聞人竹雨開門見山地問道。
聞人晏無辜地眨眨眼,心想他爹該不會也跟其他人一樣對此有意見吧。
剛想開腔,把心裏已經寫好稿的一大堆諸如“來者便是客”、“人殷少俠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爹你堂堂讀書人得講禮貌,要寬容”等等道理搬出來,就聽聞人竹雨搶先道:“雖說大哥與殷家有怨……但禍不及後代,你已不再是孺子,也別總是胡鬧,總是去戲弄人殷少莊主。”
聞人竹雨是個持身清正的人,鮮少摻和他們江湖中的事,但多少是了解他們這些恩怨的始末的,也知道就像聞人鬆風自己說的那樣,聞人鬆風自己也有對不起殷家的地方。既然如此,就更沒必要去折騰這麽個與之並無太大關係的後輩了。一代人的恩怨就一代人了結。
卻聽聞人晏認真地回答道:“我沒有戲弄過阿尋。”
“沒戲弄過?你幹的那些事都被人寫成七八卷話本在街頭巷尾到處傳了,我先前在學堂收的幾冊裏便有,說你……”
聞人竹雨還想訓斥,就被跟著上前的何清池給打斷:“今日是孩子生辰,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作甚。”說罷,她又轉而對聞人晏溫聲道:“晏兒這一天下來也累了,晚宴還要準備好一會,先快回去歇息吧。”
有母親大人相救,聞人晏自然是腳下抹油,不傻呆著聽聞人竹雨的教訓了。
他剛拐進院子,遠遠便見殷尋站在桂花樹下,目光沉靜,不知在想些什麽。
秋風輕掃,飄香四溢,落英紛飛,有如金雨漫漫,而“雨”敲在樹下人的鼻尖,能引得他長睫輕顫,像蝴蝶振翅。
殷尋今日身著一銀白的直領對襟衣袍,衣襟處有繁瑣的紋飾,但因為顏色過淺而看不清具體,又外披一黑邊紅底的無袖褙子。明明身上堆金疊玉的,卻因為人太過清正,而絲毫不顯奢靡浮誇。
分明時節不同,衣著不同,可殷尋此時的身影,落在聞人晏眼中,卻與當年在飲雪劍莊時的相疊,依舊讓他心喜。
聞人晏知道自己平常混帳事幹多了,導致自己在人前的形象總是大字書著“不靠譜”。他心底的許多彎彎繞繞,也總是讓殷尋弄不懂,總是落得個說者有心,聽者無意的局麵。
所以他最近一直在痛定思痛,想把形象掰正回來些許。
此時也是如此,想著說他今日成年,得有成年的樣子,且一身禮服,得有威儀,行正立直,不能像往日那般沒個正形。
可……不知怎麽的,走著走著,原本悠然不失風度的步伐,全都變成了快步疾走,全都變成了迫不及待。
“結束了?”察覺動靜,殷尋側頭,望向朝自己走來的聞人晏。
“對。”聞人晏應聲笑道:“阿尋,自今日起,我表字‘盡歡’。”
殷尋點點頭,表示自己知曉,也不作什麽評價,隻是又問道:“不先歇息嗎?”
這整整一日半沒合過眼,聞人晏現在確實感覺乏了,但他還是想跟殷尋再多說一會話,於是恬不知恥地要求道:“那阿尋你送我回房休息?”
從這回聞人晏的屋子也沒幾步路,殷尋點了點頭:“好。”
兩人並排走著,聞人晏抬頭就見一侍女捧著個盤子,從他們麵前走過。
那侍女步子走得太急,沒注意腳下石階,被絆了一下,眼見馬上就要摔出個大馬趴,聞人晏連忙三兩步向前,手搭在她肩上,強行把人的身體給正了回來。
那侍女剛穩住身,轉身看見自家少爺難得變回了麵如冠玉的貴公子,臉霎時就紅了,糯聲道:“多謝大少爺……”
“小事。”聞人晏將手收回,看了眼侍女手中的盤子,問道:“這是什麽?”
“快中秋了,這是用來做月團的。”
“果然。”聞人晏一笑,模樣俊美得讓侍女失了神:“你小心些走,不著急。”
等回過神,想要應聲,侍女就見這大少爺已然湊回了殷少俠的身邊。
剛湊過去,他便迫不及待道:“說起來,我與阿尋你初識,也是因為做月團。”
殷尋聞言有些不解。
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狐狸尾巴左右搖晃,聞人晏那既想傾腸倒肚,又想要賣關子的毛病又開始發作,扭捏地問:“阿尋要聽我說嗎?”
殷尋:“隨意。”
“那就是想聽了。”聞人晏理直氣壯道。
“八年前的中秋宴,我是回郡主府過的。開宴前閑來無事,便在院子裏四處亂轉,撞見了府中侍女,圍在一起做月團,好奇湊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