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滿城信
論辦事靠譜,均天盟中,張盛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就是有時候容易靠譜過頭。
他既然答應了聞人晏,要把信件親自交到殷尋手中,就會一個字不差地做到。
一踏入見霜城的地界,就帶著他鏢堂的十數位好兄弟,和三條狼犬,馬不停蹄地奔向飲雪劍莊,大大咧咧地杵在人莊門前,喝道:
“喊殷尋出來!”
那架勢,說他們不是來踢場子的,還真沒什麽人會信。
在莊門外負責通傳的門房的有兩個,一胖一瘦,全都被嚇得渾身一個激靈。
還是瘦的那位最先反應過來,高呼一聲“我去找少主”,立馬就溜了。隻留下胖的那位麵對十數凶神惡煞的壯漢,和三條威風凜凜的狼犬,顫巍巍地從門邊枯葉堆裏翻出了一塊破爛牌子,上頭用楷字明明白白地寫著:
「均天盟與狗,不得入內」
張盛一瞧,霎時怒目圓瞪。
幼稚!飲雪劍莊好說歹說也是百年世家大戶,怎會如此幼稚!
胖門房認不得張盛等人,見狀,隻賠笑著解釋道:“我們莊主夫人碰了犬毛身上會起疹子,還望諸位大俠見諒見諒。”
沒有半點歧視狗子的意思。
而另一邊,瘦門房腳步飛快地在莊內溜了半圈,才在紅廬找著了自家少主。
紅廬是莊內專事鍛造的地方。飲雪劍莊以劍聞名於世,莊內弟子幾乎都會兩手鑄劍的本事。
隻是幾乎,並非全部,殷尋恰巧就是異端之一。
他向來把所有的心思都獨獨落在劍法上,半點不舍得分給旁道,儼然一心“天地唯一人一劍”的超脫。
可不知怎的,今年開春,他卻突然起了興致,琢磨起了鍛造法門來。
鍛造是一門大學問。且不說對原料要求極高,配礦與滲碳的程度不同,出來的品質也是天差地別,就連淬火後用於冷卻的水,也多有講究。其過程更是繁瑣磨人,譬如執捶鍛鐵,就需調用內力與力道相互配合,缺則軟,過則脆,千錘百煉,不能少也不能多。
失敗了不下二十次,殷尋才做出了點像樣的東西來。直至今日,隻剩下最後一道“打磨”的工序,是他最為得心應手的。
打磨講求細致,要求人夠耐心,而殷尋最不缺的,正是這些。接連幾日他都在紅廬中,手握磨石,認真地為他親手鍛造出的利器平順紋路。
長袖被襻膊束起,露出前臂,可見殷尋的左手橈骨麵上有一塊不規則的紅斑。一掌大,顏色不深,但在玉質肌膚的襯托下,好似潑在白宣上的油墨,十分刺眼。
這份刺眼很快就被袖口給蓋住。他聽瘦門房講外頭有人來找他尋仇,也不多問什麽,隻兀自將工具收好,抬手把襻膊解下,從一旁的架上取下佩劍,向外走去。
外頭的張盛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且還有些冷。
見霜城這個地方有個響亮的別稱,叫“瘋風封峰”。
三麵環山,朝北開口,成一處馬蹄形的高地,常年裹挾北川烈風,四季冰寒,不是他處能比。雖說現下不過仲秋初,但也已經能冷出江南凜冬才勉強會有的氣勢來。
進城前穿著的秋裝顯然是不頂用了。雖說可以運功禦寒,但又不是沒帶衣袍,沒必要非得較這個勁來折騰自己。
他彎腰從行囊裏把備好的披風扯出來,正打算披上裹好,就見一少年俠士,滿身單薄地走來。算上裏衣,最多不過套了三層,且都不厚重,飄逸得像畫裏走出來的神仙。
張盛的麵子頃刻有些掛不住了。
心火一旺,剛想豪氣幹雲地把披風扔下,卻恰逢淩冽的寒風一吹,心火又滅了,手腳老實地披上披風。
麵子算什麽事,還是裏子更重要。
再說了,大俠!就應該穿大披風!
張盛直起身,手扶腰間大刀,臉色臭得仿佛下一刻就會提刀砍人,目光落在對麵的劍上,心下已有判斷,但還是多問了一句:“你就是殷尋?”
他管下有一九州鏢堂,成天在天南地北到處亂竄,錯過了所有相關熱鬧,所以他對殷尋一直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秉著對殷家蠻不講理的成見,張盛覺得殷夢槐那老匹夫的孩子,應當是個隻會耍劍的歪瓜裂棗。
如今親眼見著了,想不承認都不行,人家是真真生得勉強、尚且、將就、湊合、還算……有那麽一點點驚為天人。
當然,也就不過是比絕大部分人的相貌、氣質都要好罷了,頂多能算他夠格與聞人晏相提並論,隻是頂多。
“晚輩見過張堂主及諸位前輩。”
“你認得我?”
張盛與他師兄聞人鬆風的“狂刀”名號相對,江湖人稱“妄刃”。在外名頭響,人長得卻沒什麽特點,他們未掛鏢旗,也未自報家門,若非先前見過,很少有人能一眼就對得上號。
“晏兄與我提起過您。說您是他極為敬重之人。”
殷尋回憶起聞人晏的描述:說張盛少時孤苦,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所以腰間佩刀處掛著一捆看著略顯滑稽的百家布串,同時還養了三條半人高的狼犬,分別叫“大傻”、“二傻”和“三傻”,狗如其名,不怎麽聰明,但張盛凡是走鏢都會帶著……當時聞人晏還囑咐,說萬一殷尋見著了,記得幫他哄“盛叔”兩句。
哄人,殷尋是不會的,隻會照實了說,語氣板正清冷,不帶分毫諂媚,卻聽得十分順張盛的耳,原本的不滿像是拳打在了棉花上,怎麽都發作不出來。直“哼”了兩聲,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不容拒絕地交到殷尋手中。
封緘用的紙與以往不同,要更淨白些,迎著日光看,隱約可見其上的緗色暗紋,有如浮光掠影。
上麵空無一字,並未書明來信人,也不必書明來信人。且不說這能請動張盛給自己跑腿的陣仗,春來秋去滿城信,春去秋來皆自你,殷尋很少離開山莊,也很少與外頭的人交往,會給他寫信的,從來都隻會有聞人晏一人。
“晏兒還有一句口信托我帶給你。”
殷尋抬頭:“張堂主請說。”
隻聽張盛咳了兩聲,突然夾起嗓音,矯揉造作道:“這回是真的,沒騙你。”
把“靠譜”刻進骨子裏的張大俠,不僅把傳話內容一字一句地複述出來,連帶著聞人晏那輕慢的語調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聽清楚了嗎?沒聽清我就再來一遍。”
“……聽清了。”
甚至覺得已經大致能猜出信中的內容了。
待好生送別了真的僅是順手過來送信的張盛等人,殷尋才獨自一人回到房中將信拆開。
開篇七、八百字一如既往地講述些有的沒的,等殷尋耐心看到書信末尾,才見話鋒一轉,提起了一件先前未曾提及過的事。
今朝開國百餘年,一直保持著不重商,也不抑商的曖昧舉措。在此大環境下,沿海口岸各城鎮來往商船不斷,日漸富庶。
但有商便有盜,富貴險中求。
那些在海上流竄的海盜、亡命天涯的惡徒,以及因得罪權貴而走投無路的漁民等等,眼饞起一艘艘經江海而過,好似滿載黃金的船隻,紛紛聚集起來,變成了令諸多沿海商會深惡痛絕的“海寇”,專門做搶奪商船的勾當。
不過當時的海寇,在朝廷看來,不過是小打小鬧,雖然屢撲不止,可終歸鬧不成氣候。後來更是匯入了“四方亂”的洪流中,隨著時局平順,跟著偃旗息鼓,再難見蹤跡。
可近些年,海寇又開始冒了頭,且人數大增,變得越發有組織、有紀律,行徑更是今非昔比的惡劣。
他們搶劫城鎮、燒毀良田、奸殺婦孺,鬧得沿海百姓終日人心惶惶。
在一侯府家的神童上書建議下,朝廷總算開始舉刀,同眾商會的相互配合,重賞沿途檢舉的百姓,又請熟悉當地水域的義士作為向導,派重兵鎮壓,進行重點剿滅,頗見成效,情況愈佳。
而現下最令人頭疼的,隻剩那位海寇的頭目。
他或許原本是位江湖客。功夫極高,身法靈敏,有見血封喉的本事。即便不能以一當千百,拚不過朝廷官兵的人頭,但他可以逃,邊逃還邊殺人,跟條泥鰍一樣,怎麽都抓不住。
此番,聞人晏得到暗線消息,說這頭目也會來參加本次武林大會,需殷尋前來相助,共同誅之。
他在信的末尾再次強調:「這回當真沒騙你」
言辭之鑿鑿,並不怎麽能讓人信服
畢竟,聞人晏在瞎編胡造來哄騙殷尋出門這事上,前科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連同飲雪劍莊裏的其他人,對此意見極大。
殷尋耳力極好,哪怕無意聽人談話,在莊內行走時,也常常能把別人的抱怨聲聽得真切。
他不止一次撞見,莊內弟子聚在一起磕瓜子聊天時,埋怨說:“少主總應那個聞人家的邀,指不定就是存了心,故意給莊主找膈應,順道折騰我們……”
作者有話說:
飲雪劍莊:沒有歧視狗子的意思,但是有歧視均天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