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戰役過後,盧簫可怕地發現,戰爭會給人一種幻覺。

槍聲聽習慣了,就好像世界本該就是這樣的。炮火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飛舞,橙紅色的火焰如煙花般絢爛;爆炸是鞭炮,哀嚎是歡呼。

習以為常。

直到沙土嵌入傷口,鑽心的疼痛通過四肢傳入心髒,這樣的幻覺才會暫時消失。

北赤聯和南赤聯的內戰卻毫無結束之意。天平晃晃悠悠,卻總也不傾斜。

但世州拒絕派出更多的兵力,和舊歐一樣。他們都在隔岸觀火,等待赤聯的自我削弱。

於是三周之後,戰場擴大到了東戰場文萊。

11月17日,南赤聯發起向北赤聯的進一步攻勢,2.2萬南赤聯-舊歐聯合軍在軍樂聲中向要塞城文萊進軍。

那日恰逢教堂的禮拜節,文萊縣城熱鬧非凡。

集市上,許多市民攜妻帶子在攤位前散步,有的坐馬車,有的在附近的空地上野餐。他們雙手合十,混著遠處傳來的軍樂,真誠地向“吾主拉彌”祈禱。

誰也沒意識到,遠方軍樂聲其實是戰爭的前奏曲。

北赤聯隻派出了1.2萬規模的軍隊,在文萊鐵路樞紐列陣向南軍發起攻擊。霎時間,文萊禮拜節的集市籠罩在無情的戰火中,市民們在兩軍之間逃竄,無比混亂。

誰都無暇再顧及“吾主拉彌”了。

那時北赤聯趁機放出消息,這場戰爭由南赤聯單方麵挑起。整個馬來西亞群島的民憤達到巔峰,大街上處處可見“打倒南赤佬”的標語。

文萊會戰是一個重要轉折點,徹底將內戰的規模升級了。

盧簫快馬加鞭,從島北趕向南部港口。

目前看來,納閩的領土大局已定,南赤聯將主要兵力集中到了其它地方。持續多天的正麵作戰讓尹上尉不堪重負,必須前去支援。

大部分公路被炸毀,一路上全是倒下的樹幹與深坑,車輛無法行進。

隻能用馬匹。

噠噠,噠噠,噠噠。馬蹄有節奏地踏在泥土上,草葉飛舞。

馮嚴中尉的馬跟在後方。他看著越來越陰的天,衝撲麵而來的風吼道:“盧上尉,你想家嗎?”

“想!”盧簫緊握韁繩,長期在馬背上的奔波讓她肌肉酸痛。

“你是哪兒的人?”

“柏林。”

馮嚴雙腿猛夾馬肚子,加速跟上來:“巧了,我也是德區的。等回去,我請你吃烤豬肘。”

十一月的拉瑙終於有了些許秋意,吹來的風不再是熱的。

盧簫一直上下翻騰的舒服了些。她想起了家鄉小餐館的烤土豆和豬肘,那麽大一份隻要十州元。

她笑了:“好啊。”

要活著。

要活著回家。

要帶大家一起活著回家。

**

第二次被運到總軍醫長的營帳,是在沙巴伏擊戰後。

攜輕兵團趕往沙巴的路上,南赤聯派遊擊隊埋伏,一匹匹戰馬倏然受驚,不少馬將士兵們甩了下來。

不幸之中的萬幸,盧簫帶領的是北赤聯十六團。

長期生活在雨林中,他們的地形戰經驗十分豐富。輕兵團頂著槍林彈雨,隱沒在油棕樹林與繁雜的藤蔓間,從小道抄上去,反擊得南赤聯的遊擊隊措手不及。

近戰肉搏,短兵相接。

突擊刀和格鬥爪刀閃過一道道寒光,作為前特戰隊員,盧簫的出手快、準、狠。

戰場上沒有武德,直插要害即可,手段越下三濫越好。尤其在她是女性的情況下,爆發力根本不占優勢。

盡管她是一個體型纖瘦的女人,世州多年的軍事訓練讓她戰鬥力非凡。混亂之中,她甚至可以同時應付三個人。

隻可惜,其他北赤聯軍人們的作戰能力要弱很多。

這場突如其來的相戰僅僅持續了不到二十分鍾。

在南赤聯的士兵們紛紛倒下時,北赤聯的士兵也橫在滿是毒蟲的草叢間。

鮮血染紅遍野的劍蕨。

兩方的軍團共同構成橫屍遍野的景象。

刀上沾滿了鮮血。

盧簫顫抖地走到馬邊,將格.鬥刀插入刀鞘。那把刀是她最敬愛的長官所送。

而她自己的肩膀也插上了一把刀。

敵方軍官的作戰短刀。

溫熱的血從傷口汩汩流出,每走一步都會有撕裂的疼痛。但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走!”盧簫咬牙吼了一聲。

剩下的一百來個北赤聯軍官也顫巍巍地上馬,破碎的軍服間,傷痕累累。

在雙方戰力相當的情況下,近戰的傷亡格外慘重。

他們管不了俘虜,必須盡快趕到沙巴的軍醫營療傷。

接下來那三十公裏,讓盧簫永生難忘。馬奔跑的時候,上下顛簸,插著刀的傷口雖用布條固定過,仍然疼痛難忍。

不過和火溜彈爆炸相比,這次已經好了很多,簡直可以稱其為上天的恩賜。

她單手拽著韁繩,咬著另一塊布克服疼痛。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到達的大營。

她隻記得士兵們焦急的吼聲,與軍醫護士們忙碌的哭泣。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髒兮兮的白色身影,最終被抬到了某位軍醫長的營帳。

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繞上肩膀,用來止血。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了一段對話。

“您那裏不是還有幾片嗎?”

“不需要。”

“可是……”

“她自己說不需要的。”

消炎藥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把盧簫刺得清醒了些。

“我一個人就行,你去幹你的吧。”她這才認出來,是白冉的聲音。

“是。”

一陣腳步聲過後,世界安靜了。

盧簫感到一根針頭插入了自己的上臂的三角肌。之後,一根棍裝物體探入傷口,有節奏性地攪動片刻。

傷口已疼得麻木。

但在刀拔出身體的那一刹,她仍失去意識了一瞬。

不過拔出後,一直腫脹難耐的肩膀終於舒服了些。

止血鉗好像碰到了神經,縫針照例插入傷口,卻沒有任何感覺。或許真的是疼麻了,盧簫有些奇怪地睜開雙眼。

那披著白大褂的女人戴著眼鏡,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麵無表情。隻是那雙眯起的綠眼中,眼白上全是血絲。

一股困意襲來。

白冉纖長的手指捏住手術剪,將縫線剪斷。這時,她看到躺著的人睜開了眼睛,嘴角立刻勾起一絲笑:“你來月經了?”

“……怎麽。”

“別擔心,我在下麵墊了棉布。”白冉拿起打火機,用火焰過了一下滿是膿水的針。“來月經還跟人打架,血差點就止不住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盧簫冷冷回應。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眯起眼睛:“原來盧上尉聽不出玩笑話呀。”說罷,拿起縫針到空中穿線。

盧簫沒有說話,因為又是一針插入了肉中。經白冉這麽一調侃,她清醒了不少,疼痛感也放大了。

“傷口疼了吧。”

“不疼。”

白冉一邊打結一邊笑:“有嗎啡,但我不給你。”

她的笑容有點僵,似很久沒笑過一般。

幼稚。

盧簫咬牙:“有嗎啡……我也不要。”

縫合完畢。

“盧上尉,你隱忍的表情真好。”白冉將工具扔到消毒水中,揚起下巴。“如果是快樂的隱忍,那就更好了。”

盧簫瞪大眼睛:“你……”

但話沒說完,傷口的疼癢再加上月經的腹脹,又一股困意襲來。

她昏睡了過去。

**

在往後的日子裏,盧簫不得不承認,白冉是自己迄今為止見到過最割裂的人。

自從認識白冉後,她不再明白如何評判一個人的好壞。

那些可愛的同事們是好人。

白冉明顯不是。

白冉仍會在李賢翁的要求下,加入大大小小的會議,且每次來時都很不耐煩。她的話裏話外毫無國家與軍隊,更毫無榮譽感,甚至還稱犧牲的軍人為“可憐的棋子”。

而她看戰場的士兵時的目光,像是看傻子的目光,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寫了滿臉。

每次看到這女人的態度,盧簫都感到一股火氣由內而外地迸發。

這女人還會公報私仇。

後來每次受傷,她都會故意使壞讓傷口更疼。之後再無辜地攤攤手,說著什麽“沒嗎啡了你忍一忍”“親愛的盧上尉真讓人難耐”“叫出聲不好嘛”之類的鬼話。

更作風糜爛。

精力充沛,夜夜笙歌,到處勾引世州的女軍人們,那是她習以為常的取樂方式。而白天的她若無其事冷著一張臉,望著遠處的戰火失神,如喪失了夜晚的記憶。

總之,這女人幹出來的事,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唯有“瘋子”一詞才足以形容。

可每每想到這裏,盧簫卻又猶豫了。

白冉也不是壞人。

她的工作時長遠超任何一個軍醫,手下的生還人數也遠遠大於其他人。

食物不足時,她會毫不在意地說自己“不餓”,然後在夜晚悄悄溜到樹林裏。

盧簫不會幹涉,隻會幫忙留意有沒有人進入那個樹林。她知道,白冉一定又去捕鳥和兔子吃了,說不定還有蟲子。

而冷靜下來後,白冉的話細細品來,也都在理。這一點讓人感到惱火,可也無可奈何。

榮譽與正義確實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說實話,這場戰爭確實不怎麽神聖。

山火木枯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

盧簫雖然在用正義的口號為將士們打氣,可她的內心也隻有憐憫與悲哀。南北赤聯將刺刀對準內部,大片軍隊碾過留下的隻有燒焦的民屋。

而無意間和白冉對視時,盧簫發現,她們的目光竟出奇的一致。

都在悲憫,都在哀愁,都在替雙方感到不值。

更不懂那女人了。

明明發自內心地反感這場戰爭,為什麽還要為它鞠躬盡瘁。

**

盧簫對白冉的“捕獵”沒有任何實質性表示。

直到某日,她發現櫻井美雪少尉的心情有了不小的變化。

或許從很久以前心情低落的女軍官便很多,隻不過到了那一日,量變產生了質變。

盧簫悄悄把櫻井拉到一邊,叮嚀。

“櫻井,請調整狀態。”

“盧上尉,對不起。”但那聲音分明就是很低落。

盧簫暗暗觀察她很久了,當然知道她的眼神在追隨誰,心思在誰身上。

“你不要喜歡她,戰爭一結束,就見不到了。”

“可是我控製不住。”

“那個爛人不值得你喜歡。”

“我明白。”

盧簫沉默了。

喜歡這種心情不由自己。尤其是上了床,被招惹被勾引後,誰還能再波瀾不驚呢。大家都學過生物,都知道荷爾蒙的作用不容小覷。

聯想到其他女兵們的變化,她越來越氣。

這女人怎麽能如此摧殘她們的感情!過分了!戰爭已然很亂,而這女人簡直是亂上加亂。

不能再容忍這種事發生了。

營地中,士兵們三三兩兩聊天,圍坐著休息。

盧簫風一般穿過他們,掀起一陣塵土。

士兵們一臉迷惑地抬起頭,目光好奇地追隨長官的背影。

那是所有士兵頭一次看到,盧上尉主動走入軍醫長的營帳。而且那臉色很難看,正氣凜然的厭惡中還帶點憤怒。

誰也猜不到,究竟是什麽事,能把一直心平氣和的盧上尉惹成這樣。

盧簫怒不可遏地衝進營帳。

然而剛要開口質問時,卻被那正在喝茶的女人反客為主。

“見到上級軍官不敬禮麽?”白冉慢悠悠地放下杯子,露出溫和到假的微笑。

盧簫竟無法反駁。她隻得先深吸一口氣,立正,像往常一樣標準地敬了一禮。

“長官好。”

白冉懶懶地翹起二郎腿,故意用一副令人厭惡的領導做派點點頭:“嗯,盧上尉好。”

再也忍不住了,盧簫向前大跨兩步,越過辦公桌一把抓起那女人的衣領,似搶劫的暴徒般凶神惡煞。

白冉沒有反抗,隻是靜靜地任她抓。

盯著那故作無辜的表情,盧簫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

“不要再招惹別人了,我陪你玩。”

作者有話要說:

上套了,但沒完全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