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下屬報告,次日清晨,莎拉中士是從白冉的宿舍裏出來的。

目送第一批聯合軍發往納閩時,盧簫特意在人群中尋找那位女下屬的身影。

很意外。

莎拉整個人精神狀態不錯,不像是受了什麽虐待的樣子,甚至比往常還要容光煥發。

興許……真的是按摩和夜聊呢。

一切以大局為重。

有些事情上,也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排排軍用運輸車停靠在港口,拉瑙本地軍人在運送物資。各類武器,彈藥,藥品,壓縮幹糧,一個個軍綠色的包裹有序進入車廂。

發動機的轟鳴撼動綿軟的土地。

盧簫本該隨第一批軍車南下,卻仍留在拉瑙。在李賢翁少校的請求下,她和尹銀煥要在這裏留兩天,協助訓練北赤聯國防軍。

這不是什麽問題。

但當她看到站在不遠處的白冉時,她覺得問題很大。

那女人悠悠點燃一支煙,吞雲吐霧。她的目光延伸向雨林的另一端,好像在看著所有人,又好像沒看任何人。

那眼神帶有憐憫。不是出於菩薩的憐憫,而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嘲諷的憐憫。一般人若知道那眼神在憐憫自己,一定會感到冒犯。

她在評判誰?她在評判什麽?

不知怎的,繼續看那側臉幾秒後,一股奇異的憂傷湧上心頭。

盧簫別過頭去,繼續安排下一批兵力運送物資。

**

自盧簫和尹銀煥接手訓練後,北赤聯軍人的噩夢正式開始。訓練時長幾乎加倍,尤其是專注力和忍耐力的訓練,枯燥又折磨。

一旁的李賢翁默默觀察著世州軍官的訓練手法,在筆記上記下要點。雖然他的軍銜比兩位上尉高不少,但畢竟是不同國家的人,要學的東西不少。

巡邏在各營隊之間,盧簫便能敏銳地發現,很多北赤聯士兵在軍體拳戰棍等科目上不得要領,著力點或發力點不甚正確。

於是,她便會像那日一樣,親自下基層做示範。

而每當這時,訓練場邊上那個惱人的身影也如出一轍。有時穿白大褂,有時不穿,但無論怎樣,都沒人能夠忽視那高挑得過分的輪廓。

和她無意間對視時,那雙眼睛明明綠得清澈,卻如一潭死水。

日光下的黑色瞳孔形狀窄長,是貓眼睛,更是蛇眼睛。自從知道她蛇的身份後,盧簫便總忍不住觀察她的瞳孔,也不知有沒有其他人注意到它們的異常。

盧簫一直以為,這女人的出現是為了幹擾訓練,直到——

北赤聯三營出現了一例毒蟲咬傷的事件。

某後排男士兵的頸部突然出現了紅腫,進而演變出了大麵積的丘疹和水泡。因實在瘙癢疼痛難忍,他終於報告出列。

因士兵習慣於忍耐,距離毒蟲叮咬已過去很長時間,脖頸後側的腫脹到了嚇人的程度。長期生活在中歐的盧簫哪見過這陣仗,立刻喚人去找軍醫。

這時,白冉主動從訓練場側的樹蔭走了出來,走到陽光下的訓練場。

“交給我吧。”難得認真的語氣。

而盧簫轉頭後,看到了難得認真的神情。當然,也不是太認真,因為她的長相實在太過慵懶。

“少校……好。”男士兵強忍疼痛,咬牙問好。

“閉嘴。”白冉看都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向訓練場外走去。“是黃胸隱翅蟲,上藥去。”

看著那女人的背影,盧簫莫名放心了下來。雖然她的走姿和一般軍人比吊兒郎當,頭發隨意地散在肩側,但就是有種奇怪的安心感。

當然,那晚莎拉和她並肩走時並不令人放心。情況不同。

訓練繼續,盧簫為四營的士兵們講解擒拿三十六式的要點。汗順著臉頰滑下,她抬起手,用手背擦擦眼角。

北赤聯士兵們聚精會神的目光讓她恍了神。

餘光中,小樹蔭下的馬紮空空如也,心也跟著空了起來。理所當然的存在變成習慣,暫且不提它是好習慣還是壞習慣。

**

最後一批兵團發往納閩前,軍事訓練照常。

白冉照常在訓練場側悠哉遊哉,但漸漸的,盧簫已不再排斥她的存在。就好像白冉和樹蔭融為一體,共同為悶熱的軍事基地降了溫。

而盧簫也漸漸明白了,為什麽北赤聯的醫療部地位如此之高。

赤道附近的環境於軍事方麵來說很惡劣,尤其是夏天,各種奇怪的情況會讓傷員成倍增加。在這裏作戰,沒有好的醫療部根本行不通。

北赤聯第一次接受世州體係下的訓練,擦傷與挫傷是家常便飯;而對於世州軍人來說,更難以接受的是氣候。

臨行前,兩位士兵突然出現了腹瀉症狀。

因為其中一個是於世州軍隊很重要的櫻井美雪少尉,盧簫不放心,和威廉姆斯下士一人架一個護送到了醫療部。

辦公桌前,白冉正翻看著什麽資料,纖長的手指輕輕攆著書頁一角。旁邊幾個實習軍醫在櫃前尋找著什麽。

此刻白冉帶著銀色的細框眼鏡,斯文到讓人很不適應。聽到有人來,她抬起頭:“怎麽了?”

兩位病號實在太過虛弱,盧簫替他們答:“他們肚子疼,腹瀉。”

白冉點點頭,走到在半折疊病**躺著的兩位士兵麵前,停下腳步。

三個實習軍醫默契地圍了上來。

按理說,現在可以走了。

但盧簫沒走,她站到一邊,頗有報複前幾天軍事訓練的意味。

隻見白冉戴起白色塑膠手套,眯起眼睛,按向櫻井的嘴角。然後翻開她的嘴,檢查舌頭和咽喉。

“口角潮紅、起皰,舌頭也有炎症表現。”

“鞭蟲?”一個實習軍醫問。

白冉走到另一個生病的男士兵麵前,翻開他的軍服,手指在肚臍周圍摸了摸。

“臍周無異常,熱帶口炎性腹瀉,大概率水土不服。”

實習軍醫們默默在心裏記下。

“為徹底排除寄生蟲,稍後幫他們做個試紙。”白冉轉身去櫥櫃拿藥,因身高優勢,她很輕鬆便能拿到最上格的藥。“先吃點四環素。多麗絲,去拿維C和葉酸。”

“是。”名叫多麗絲的軍醫立刻走出房間,幹脆利索。

盧簫不懂醫學,但能感覺出其醫術的高超。

她隱約理解了李賢翁對白冉的態度。

看著兩位服藥後,白冉活動了下肩膀,坐回到辦公桌前。注意到一直陪在櫻井邊上的盧簫時,她懶懶地眯起眼睛。

“盧上尉沒任何不舒服?”

“沒。”

白冉抬起手,伸個懶腰:“身體真好,嗯,年輕真好。”她抬起手臂時,薄薄的短袖會貼到身前,胸口的線條一覽無餘,包括那個點。

盧簫別過頭去,嚐試專注觀察櫻井少尉的狀態。好像有所好轉,應該可以離開了。

白冉卻絲毫沒有結束對話的意思。

“恕我失禮,盧上尉多大了?”她問完後又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很嬌媚。“這是可以問的嗎?”

“23。”盧簫冷淡地回答。在實力至上的世州軍隊中,她從不擔心因年齡小而被歧視。

白冉擰開杯子,喝一口水,吞咽時似在回味著什麽。眼神閃過一絲不可置信後,劃過了悠遠的憂傷。

“確實年輕。”

盧簫轉過頭去,盯向那女人。

她無法從外表推測出白冉的年齡,那光潔緊致的皮膚像是小姑娘的,但眼神與行事風格卻又比小姑娘老不少。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少校這個軍銜不管在哪個國家,都要三十歲以上了。

白冉和她對視。

病號安靜睡在**,時光在那一刻流逝得很慢。

自己認識這女人嗎?

或是這女人認識自己嗎?

完全沒有印象。

鼻尖傳**濕的黴味,讓人的心靈愈發沉重。

“我們的士兵就拜托您了。”盧簫率先打破僵局,向醫療部門口走去。

嘎吱,嘎吱。

拉瑙醫療部的地板也因年久失修而嘎吱作響。

背後飄來有些疲憊的聲音。

“我31了。”

**

最後一麵北赤聯-世州聯合軍旗插到了納閩島的北部。那日下午的風很強很烈,將軍旗在碧藍天空中平整展開。

島上大多是原住民,看到大批荷槍實彈的步兵登陸時,差點嚇個半死。

李賢翁上校及時下令,不許任何人踐踏農田幹擾當地生活;因此幾天過後,原住民便也習慣了軍隊的存在。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水稻田,金黃的海浪炸出熟稔的氣味。

和德意誌地區的景象完全不同。如果這不是戰爭,而是度假多好,盧簫想。

南赤聯派兵的時間比預計推遲了一周。

這推遲在意料之中。舊歐民主共和國正在進行大選,沒有靠山,南赤聯不敢妄然出兵。

而在這一周僅剩的平靜中,白冉又開始不安分了。那雙綠眼中捕獵的意味越來越濃重。

盧簫算是發現了,世州的軍隊結構簡直給這種流氓提供了天然選妃現場。也不知她是天生鍾意女性,還是因為跟女性做不用考慮性病和懷孕的問題,她的目標隻有女性。

給白冉“按摩”過的人,清一色年輕女兵。

最詭異的是,所有女兵還偏偏就吃她這一套。她笑一笑,再說兩句軟話,女兵們便著了魔似的乖乖跟她走。

隻要稍微有些姿色,從普通士兵到少尉,那條瘋蛇來者不拒。是的,盧簫嚴重懷疑她精神有問題。

真夠放縱的,這是要集郵嗎?

盧簫不想跟盟軍鬧僵,更何況世州的士兵們還是自願的。

什麽也做不了,隻能裝瞎。

越來越搞不懂了。

明明南北赤聯都信奉拉彌教,無論男女都要求忠貞不二,對女人更是強調一個潔身自好,怎麽這女人就完全不在乎教義的束縛,隨心所欲得讓人害怕。

白冉究竟是不是赤聯的人。

日子就這麽推移,直到第一槍在小島南部打響。

也就是戰爭開始時,盧簫徹底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她想起了幾年前,仍在警衛司的暗夜。一個惡魔扼住自己的喉嚨,屈辱刺穿身體,留下粘膩的汗水與破碎的傷疤。

盧簫清楚知道腰與四肢在縱欲後的酸楚,知道那由內而外的疼痛是多麽影響身體。

白冉自己是軍醫不用上戰場,但她下手的對象都是要上戰場的。要是因此傷了元氣,會拖垮整個軍隊的戰鬥力。

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決定跟下屬談談。

在某天下午的巡查間歇,盧簫叫來了櫻井美雪少尉。先從核心抓起,樹幹不能從中心枯。她曾看到櫻井也著了那條蛇的道,跟她走進了宿舍。

盧簫尷尬地咳嗽一聲,低聲道:“那個……你們要注意身體。你也要做表率提醒下屬,不要過分沉溺於享樂。”

實在是太尷尬了,尷尬到她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

頭一次碰到這般離譜的事情。

“嗯?”櫻井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盧簫深吸一口氣,進一步壓低聲音:“和白少校幹那個事要適度。”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頰直發燙。

櫻井一下子明白了,咬唇低頭,露出羞愧難當的神色。

“長官,對不起,我不該和盟軍軍官那個什麽。其實我已經後悔了,隻是當時真的犯迷糊了。白少校實在是太美了,而且又那麽有魅力。”

盧簫安慰式地拍拍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明白,我不是陳腐的人,這種壓抑的環境誰不想找點樂子呢。就是……對身體不好。”

櫻井突然愣住,一臉錯愕:“對身體不好?”

“嗯,腰酸背疼會影響作戰。”可千萬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盧簫想。

櫻井沉默了。

她神色凝重思考片刻,再度抬起頭時,圓圓的眼睛裏滿是疑惑。

“可該腰酸背疼的……應該是白少校吧?”

作者有話要說:

盧簫:???

白冉: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