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修六

荀馥雅呼吸一凝,想起上一世兩人初見時的場景。

那時李琦來首輔府做客,她在後院的軟榻上研究棋局。

樹蔭透涼,日和風煦,她大病初愈,精神懨懨,不知不覺便睡著了,渾然不知滿庭的粉紅碎花飄散在空中,成了最美的點綴。

李琦硬闖進來,被玄素阻攔,吵鬧聲驚醒了她。

如今朝中勢力隻有謝昀與李琦分庭抗禮,首輔府一向與謝昀敵對,自然想拉攏李琦,因而,她不能得罪這人,便以棋局的輸贏來擊退。

豈知,李琦這人輸不起,輸了棋,竟怒然將棋盤推到一旁,肆無忌憚地挨近,也不理會好言勸阻,笑容邪氣地輕薄她。

她一氣之下,拿起棋盅砸他腦門,雙手扛起棋盤怒然威嚇:“永樂侯若執意毀我貞潔,我隻能與永樂侯來個魚死網破!”

李琦見她視死如歸,不敢造次,隻留一言,便悻悻離去。

“美人如畫,醉我心神;怒目相對,勾我靈魂!荀馥雅,你生而為女,注定入我侯府大門。”

……

輪回一世的狹路相逢,即便要被殺死,她亦慶幸自己被認為是男兒身。

察覺外頭的動靜,她玉眉舒展,露出暢快的笑容:“沒什麽可惜的,不過是先你一步走,相信殺手很快送你下地獄!”

李琦終於察覺不對勁,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你、你居然沿途留下痕跡讓他們尋來?該死!”

殺手比想象中來得快,李琦本想一劍殺了荀馥雅,可想到可以拿這人來擋刀,便拽著人往山上逃。

山路崎嶇,小道狹窄,荀馥雅行走艱難,顯然成了負累。

李琦見殺手追來,欲想將荀馥雅推過去抵擋。

荀馥雅早已察覺他的意圖,用力拽住他的包袱。

她知曉,這包袱裏的東西對李琦極為重要。

“放手!”

李琦哪能讓她將包袱拽走,趕緊將包袱拽回來。

荀馥雅更加用力,見李琦更用力拉扯,她趕緊趁他用力拽時,驀然鬆手。

隻可惜,沒能讓這該死的男人摔下山崖,人隻是摔下山道。

她迅速移步站在峭壁之上,目睹李琦狼狽滾下山道。

她的青絲被狂風吹散飛揚著,滿身的血跡,形同鬼一般,聲音低啞近乎自言自語:“你欠我一條命,就該在我活著的時候還,咳咳。”

李琦眸裏充滿了不可置信,一路從繁華的上京城逃到窮山僻壤的平城,他沒死在殺手的劍下,沒落到那些自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謀士圈套裏,偏折在了一個弱不禁風的臭小子手上。

此乃他人生最大的屈辱。

“我殺了你!”

李琦眸裏的陰狠,簡直要生吞了荀馥雅。

殺手們有些摸不著頭腦,麵麵相覷。

見李琦紅著眼提劍去砍荀馥雅,殺手頭領厲聲下令:“別看戲,都殺了!”

寧殺錯,勿放過,是他們殺手的鐵則。

遂,他們一窩蜂地衝上來殺,李琦為求自保,隻得專心與其廝殺。

雨大得模糊了視線,毫無自保能力的荀馥雅抬眼看著刺向自己的長劍,模模糊糊地想著:又要死了嗎?

這世道,想好好活著可真難。

想到上一世,她的阿娘和五師弟被這人殘殺,自己兩輩子皆因這人沒了性命,她怎能容忍這人僥幸活著呢?

仇恨讓她瞬間振作起來,她定睛一瞧,發現不知為何,刺向自己的刺客忽然倒地不起。??G

她不想浪費力氣逃跑,不顧危險地衝過去抱住李琦的包袱,力求在自己死之前讓這人先死,替兩世的自己報仇。

“放手!”

李琦怒斥。

“不放!”

荀馥雅視死如歸。

“那你去死吧!”

荀馥雅體態柔弱,李琦一手持劍應對殺手,另一手輕易掐住她的脖子。

脖子被狠狠掐著,荀馥雅眼前陣陣發黑,眼角帶淚,猶如瀕死的天鵝,脆弱至極。

她如今想想,待在家裏多好啊,為何出門呢。

“沒事了!”

她以為迎接自己的是無盡的黑暗,可少年沉沉的嗓音,帶給她的是春意盎然的生機。

脖子上的力度鬆了,她得以喘息。

睜開眸子的那一瞬間,她迎著陽光仰望,那人如天神般強大,替她狠狠地捅了李琦一劍,救她出了生天。

她跪坐在地上,狼狽地咳嗽著,輕撫自己脖子上被捏出的紅痕。

天神抽劍,一腳將李琦踢飛。李琦的屍體隨山中碎石,墜下了山崖。

殺手見包袱在荀馥雅手上,欲想上前來搶。

謝昀眼疾手快,直接用劍鞘挑開了刺向她的那柄劍,往後一掃,將兩名殺手橫掃外地,一劍封喉。

血濺到了荀馥雅的臉上,她有些麻木地看著謝昀,身子卻難以控製地顫抖著。

謝、謝昀?

上一世,謝家二公子謝昀,乃丫鬟所生,出身低賤,是不受家裏人重視的浪**子。

在滿門被屠後,他立下赫赫戰功,成為本朝唯一一個異姓王,為主一方,滿朝文武,皇親國戚皆避其鋒芒,在他麵前伏低做小。

前世,她隻在上京城見過功成名就的謝昀,並未見過年少的謝昀。

眼前的少年郎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暗藍色圓領袍,領口微微敞開,看著似有幾分不羈。

他生得劍眉星目,俊爽有風姿,桃花眼微微含笑,帶著幾許風流幾許明淨,宛如一道清風,叫人無法生厭。

可,為何會在此處碰見他?他又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這種種的改變,莫非是因重生之故?

“別擋道。”

謝昀伸手把坐在泥水裏的荀馥雅拉到身後,與一名奇裝異服的少年對視一眼,領著手下將剩餘殺手消滅殆盡。

清理現場後,謝昀蹲下身,擰著冷漠的眉,問她:“嚇傻了?”

荀馥雅抬眼看他,仿如隔世。

前世與謝昀第一次碰麵,是在上京城。那時,他已是十萬將士的統帥,天啟的戰神,入京頭一天,十裏長街百姓夾道相迎。

那些一聽他的名號便麵露懼色的姑娘們,瞧見他那俊美灑脫的風姿,紛紛心生愛慕,早已將他的殺人如麻、出身低賤、粗野無禮拋之腦後。

謝昀行事乖張,進京不進宮麵聖,也不休養生息,直接帶兵包圍戶部,將拖欠前方將士軍餉的戶部尚書嚇得一病不起。

荀況剛將寶貝兒子荀淩洲塞進戶部,荀淩洲當了沒幾天戶部侍郎便出事了。他恨極了謝昀,打著拉攏李琦打壓謝昀的主意,讓荀馥雅去求見李琦。

荀馥雅向來對李琦躲避不及,極不情願,無奈荀況拿接王思語入京這事來敲打她,她隻得硬著頭皮去找李琦。???

路上,她想了許多法子去跟李琦周旋,卻未料到謝昀在永樂府。她還沒進府,便被這人砸出來的飯桌嚇了一跳。

飯桌被砸了個稀巴爛,飯桌上的飯菜灑得隨處皆是,看來李琦正在用膳,謝昀把人家的飯桌掀了。

不用進去,荀馥雅亦能想象得到李琦此刻的表情有多難看。

當時,謝昀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問她的第一句話也是——

“嚇傻了?”

荀馥雅微微垂眉,向他行禮:“荀馥雅見過謝將軍!”

謝昀沒接受過正兒八經的禮教,並不在意此等繁文縟節,隻是見她波瀾不驚,與普通閨閣女子有所不同,便環抱雙手,垂眉打量著她:“你一個閨閣女子也認識本將軍?”

荀馥雅不知這人為何跟自己在侯府門前聊上,瞟了一眼侯府內,淡漠回應:“將軍威名赫赫,京中哪位女子不認識將軍。”

謝昀見她回答得心不在焉,言語間卻無那些文人的嘲諷之意,故意戲謔道:“京中女子皆想嫁給本將軍,你也是?”

荀馥雅不知他為何調戲起自己,愕然抬眸:“我——”

“荀家之人本將軍可不敢碰。”謝昀嗤笑一聲,湊近低語,“有毒。”

“……”

荀馥雅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已邁步走遠的謝昀想到她那雙冷傲靈動的眼眸蘊著勾魂奪魄的韻味,不願其被蒙塵,忍不住大聲提醒一句:“建議你別自取其辱,這事李琦不會幫你們的,也幫不了。”

荀馥雅轉頭便走,不是因為相信謝昀,而是她的確不想進去。

後來,荀夫人得知此事,與荀況吵了一架,連夜找娘家掏銀子補上戶部的窟窿,此事才得以平息。

此時此刻,記憶被拉回,荀馥雅仰頭看著眼前這張似乎不真切的俊臉,想到上一世此人對她百般玩弄,竟將她送給李琦那個色批,一時之間怒氣攻心。

也不知哪來的底氣,她卯了勁,一巴掌甩過去:“誰讓你救!”

刹那間,鴉雀無聲,風過無痕。

奇裝異服少年拚命憋著笑意。

謝昀森冷的眼眸變得陰鷙:“那就殺了!”

見他拔劍,荀馥雅這才後怕,戰戰兢兢地後退:“你,你不能殺我!”

劍尖抵達她的咽喉,眼前的男子眼神如劍鋒那般冷得刺人:“在我看來,你很可疑。”

麵對生命的威脅,荀馥雅嚇得說話也不敢大聲:“就,就因為我甩了你一巴掌?”

“你的反應,”謝昀湊近她,嘴角吟著冷漠的笑意,“不同尋常!”

這女人很明顯是認識李琦的,難保與李琦在演戲,不能放過。

“那,那是因為……”

劍尖已經貼近肌膚,荀馥雅嚇得冷汗涔涔,腦子頓時慌得一片空白。

謝昀見她支支吾吾,冷漠地戳穿:“你是李琦的女人。”

“你才是李琦的女人!”

荀馥雅激動地怒吼,這對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因為激動的怒吼,那劍尖刺破了她的肌膚,鮮紅的血跡滲了出來。

她了解眼前這人的陰狠冷漠,絕對會殺了自己的。

情急之下,她隻好兵行險招,冒充別人的身份:“我、我我是你大哥未過門的妻子辛月。”

上一世,謝昀告知她,他的長兄謝衍有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妻辛月,得知謝衍命不久矣,舉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想:既然躲不過,我就嫁給謝衍,讓你這輩子摸都不能摸我一下。

謝昀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眸裏光華流轉。

荀馥雅摸不透這人此刻心裏在想些什麽,前世被閻王將軍赫赫威名支配的恐懼猶在,此刻更是被他看得心驚膽戰。

片刻後,謝昀忽然收劍,笑得高深莫測:“嗬,那你自求多福吧!”

“……”

雨水從荀馥雅的臉上流到下額,緩緩而落。

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謝昀的麵容,亦摸不透此話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