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是為二弟而來的吧,咳咳……”不等她開口,謝衍開門見山地說道,“他向來怕讀書,咳咳……許多夫子皆被他氣跑,唯獨……咳咳……唯獨薑夫子……咳咳……”
謝衍如今講話很艱難,沒講兩句便忍不住咳嗽,有時候會咳出瘮人的血絲,似乎已病入膏肓。
荀馥雅看著他眼眶下凹,眼下一片黑,忽然有點同情他。
他一出生便享受榮華富貴,爹娘疼愛,兄弟相幫,長相美若婦人,才華橫溢,可以說是得天得厚,羨煞旁人。隻可惜他沒那個命享受,一直受病痛折磨,注定英年早逝。
“他敬重薑夫子,薑夫子教導他時,他會積極去學,咳咳……”喘了幾口氣,謝衍繼續言道,“我相信……咳咳,他也會為你學好,咳咳……”
提起薑夫子,荀馥雅驀然想到了一個事。
上一世,眾人皆不解謝昀為何總會出現在薑夫子的論道辯論會,當時她與師兄弟一樣,皆以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嘲諷,來沾點文墨回去的,如今看來,他們都錯了,人家本來便是薑夫子的門生,人家是打從心裏麵敬重薑夫子的。
她專注於想這事,一時之間沒注意到謝衍的後話,回過神來時,謝衍已經喘得不行了,需要歇息。
她覺得這樣半死不活的謝衍亦幫不上什麽忙,隻好悻悻離去。
躺在**的謝衍一直看著她離去,回想起去調查回來的人說的話。
她並非是辛月,而是清河王氏之女,生父不明。王氏乃尼山書院院士之女,年輕時,王氏不顧家中反對,與書生荀況私奔,隨後傾盡所有去幫助書生荀況上京考科舉,結果書生荀況一去不複返,杳無音訊。
在書生荀況離開後一年,王氏誕下一名嬰兒,那便是荀馥雅。
“原來……你叫荀馥雅……咳咳,可惜……”
荀馥雅回到自己臨時布置的學堂,若是平日,大家皆會認真習字看書,安靜如雞,可此時鬧哄哄,現場亂得雞飛狗跳不過為。
那位鬧得最囂張的藍衣少年便是謝昀。
“聖賢寫的都是狗屁,老子寫的詩才是人看的,都給二爺好好品讀!”
此刻,他沒規矩地坐在書桌上,腿肆意曲起,腳踩在旁邊小廝的座椅上,他的身前站著一名小廝,小廝弓著腰背對他。他將宣紙放在小廝的背上,一手扶著宣紙,一手拿起毛筆在上麵亂寫詩。
“風蕭蕭兮易水寒,文人雅士王八蛋!小丁。”
座位被踩髒的小丁不敢吭聲,接過宣紙後僵硬地坐回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劍送你見閻王!紫鵑。”
紫鵑拿著宣紙,嘴巴長大,半響也回不過神來。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時才能犯賤。岑三。”
岑三盯著龍飛鳳舞的字,眼神一片迷茫。
“曾經滄海難為水,天天讀書難為誰。小川。”
荀馥雅走過去阻止小川遭受毒害,抬眸睨他一眼,大約是難受得厲害了,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脆弱。
不知為何,看到這般胡鬧的謝昀,她產生一種莫名的悲傷。
她想起上一世,在大朝會上,李琦領百官效仿聖賢,論百家之道,辯古今是非,解故人詩詞,行詩酒令。這對於目不識丁的謝昀而言,是莫大的災難,他全然聽不懂,參與不進去,到行詩酒令的環節,更是因連連棄權作詩而不斷罰酒。
他如此行徑遭到了眾人的鄙夷,百官的嘲諷。謝昀一向狂妄暴躁,怎可能忍受此等屈辱,幾杯下去,拔劍站起來,用劍尖挨個挨個地指著那些官員,作了一首不倫不類的詩,卻嚇得在場之人噤聲。
“一隻老鼠吱吱吱,一個老鴨嘎嘎嘎,一劍封喉多爽啊,從此腦袋分了家。”
一個時刻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將領,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端的是保家衛國之心,卻因他不知書達理,不舞文弄墨,不接受朝野文官的那一套而備受非議,屢屢遭人嘲諷,遭人輕視,最後落得個孤立無援的境地,實在有點悲哀。
若謝昀通曉文理,那他們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呢?
為何謝昀偏偏不懂文理,總是那般的蠻不講理。
荀馥雅沒有責備謝昀,亦沒有發怒,隻是憂鬱地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離開。
當晚,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
夢裏,謝昀端著那張冷酷無情的臉說道:“本將軍警告過你,這麽快便過來礙我的眼,看來是覺得活著沒意思了?”
接著,她的五髒六腑仿佛被扭曲著般疼痛。
她睜開眼,發現目光所觸及之處皆是一片漆黑,甚至連一絲光源都找不到。謝昀陰惻惻的話語讓原本恐慌的情緒更甚,她嚇得汗毛直立,脊椎骨都在泛涼。
陰暗潮濕的地牢。
她為何會關在地牢?
她不敢用力喘氣,呼吸吞吐間,腹部都是撕扯神經的痛意。
然而,手抬到半空,卻忽然被人緊緊捏住。
那雙手的溫度仿佛千年冰山上的冰錐,蛇鱗一般緊緊攀附著自己,令人汗毛倒立。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地牢陰暗潮濕,她無法看清握住自己手的是何人何物,未知的恐懼讓她嚇得渾身發抖。
“還有力氣抬手?看來還是不夠疼。”
謝昀低沉冷漠的嗓音透過空氣直直穿入她的耳膜,她嚇得下意識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死死捏住。
兩人的僵持中,她感受到謝昀冰冷的手正向下移動,緩緩握住自己的腕骨。
這是一種他們彼此熟知的威脅。
他在警告她,如果再敢躲著他,手腕就泵想要了。
她倔強地忍受著,許久之後,再也忍受不住冰冷的壓迫感,忍不住低吟一聲。
“疼。”
她的嗓音清雅低軟,像是高傲難捉的仙鶴跌落凡塵,勾起人拔掉它的羽翼,將其關在自己的囚籠中觀賞的欲望。
謝昀輕笑一聲,扯著她的手移向自己的胸口,那裏正如雷鳴般瘋狂跳動著,似乎在訴說著自己病態的情感。
“疼?荀馥雅,那你想沒想過,你那樣做,本將軍有多疼?”
黑暗中燃起一絲燭光,瞬間照亮了黑暗潮濕的地牢,讓她感受沒那麽冷,那麽地懼怕。
她垂眸,錯開了謝昀的目光。
謝昀借著微弱的燭光,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神情變化,如古井的眼眸越發幽暗冰涼,最後再無浮現任何情緒波動。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變大,她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還記得麽?荀況派人暗算本將軍,你派人來提醒本將軍,那時候本將軍以為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結果呢,你還是背叛了本將軍!”
謝昀的嗓音在黑暗中幽幽傳來,低沉磁性的嗓音在消散的瞬間,突然,‘哢’地一聲脆響過後,她發出淒厲的慘叫。
謝昀把她的手掰脫臼了。
纖細軟白的手無力耷拉著,她疼得臉色慘白,冷汗涔涔。
謝昀歪了歪頭,拇指反複蹭著她的腕骨:“本將軍不會讓你死的,除了你,本將軍似乎什麽都沒有了,本將軍怎能讓你輕易地死去呢!”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狹小的空間,她徹底看清了謝昀眼底那毫不掩飾的刻骨恨意以及扭曲的情感。
那種如蛇一般緊緊攀附自己的目光令她通體發涼。
謝昀勾著唇角,在她的腕骨處用力摩挲:“荀馥雅,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做妾,你就這般犯賤麽?”
“疼。”
她疼得呼吸一滯,燭光在此刻被撲滅,陰暗潮濕的地牢再次陷入黑暗。
她感覺到謝昀一步一步地壓迫過來,拽住她的瞬間,忽然用力撕咬她的頸側,又溫柔地舔了舔,修長的手指冰冷粗暴,說話的語氣有些病態。
“放心,以後你每天都會比現在疼,這是你作為本將軍的妾的代價。”
……
噩夢醒來的那一瞬間,荀馥雅決定,必須讓謝昀有所改變。
讓謝昀這混子好好看書習字,不能來硬的,隻能攻心。攻心得從他的軟肋或者愛好著手,首先得給一點他難以抵擋的甜頭。
即便上一世糾纏了數年,她對謝昀的喜好並不了解,唯一記得的是桂花糕那件事。
她想,每日能吃二十盤桂花糕,且吃足一個月,謝昀應該是喜歡吃桂花糕的。
於是她一大早到廚房忙活,給謝昀做了盤桂花糕,一如前世那般,提著食盒前去給他送吃。
謝昀每日早起習武,風雨不改。
平日裏她總不願碰見他,自然沒到過謝昀所居住的西苑。今日第一次進來,她發現比起謝衍居住的院落,西苑的格局小了很多,茂林修竹、亭台樓閣、各種陳列布局算不上精致,跟他們的主人一樣隨意。
謝夫人的院落皆是各類名貴花草,謝衍的院落皆是書籍藥草,而謝昀的院落皆是練武的兵器和場地,隨處散發著粗老爺們的氣息。
及至演武場,正巧謝昀將銀槍丟給岑三放置,自己端坐在附近的木椅上,用小廝遞過來的熱毛巾擦汗,她提著食盒前去。
“二叔,我親手做的桂花糕,專為做給你吃的,嚐嚐看。”
謝昀盯著荀馥雅,那雙清冷傲然的眸子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笑意中充滿了期待。
他怎能辜負這樣的眼神呢?
他為難地擰起眉,掙紮半晌才拿起一塊送入口中,沒怎麽咀嚼就囫圇吞了下去。
他素來不愛吃甜,齁甜的桂花糕入口,實在膩得慌。
荀馥雅注意到他的表情,生出些疑惑來:“你不愛吃?”
謝昀猶豫了一下,到底說了實話:“我不喜甜食。”
荀馥雅微微一愣。
那上一世他天天逼著她做桂花糕,他吃了整整一個月的桂花糕,圖的是什麽?
謝昀盯著手上的桂花糕,雖不是他愛吃的,但這讓他心底暖意漸起。
從不曾有人特意親手給他做點心,尤其是親人。
他遲疑著再度捏起一塊嚐了嚐,又皺眉放下,太甜了。